“我也不知道将此事告知你是对是错。”他苦笑道,“老何他们要是知道,一定会宰了我。”

初华也笑,提到他们,脸上露出柔和之色:“他们好么?”

“好,老何带着一群人回家种地,他妇人高兴死了。”

初华笑起来。

“你们都放心,等我这边完了事,立刻就回去。”她说。

陈绍颔首,也笑笑:“好。”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又一队夜巡的军士朝这边走来。

“回去吧,小心些。”初华对陈绍道。

陈绍答应,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她:“你也一切小心。”说罢,转身而去,未几则消失在树丛中。

元煜听内侍说中山王身体抱恙,不能来共进晚膳,一点也不意外。

抱恙?喊的时候倒是大声得很。元煜勾勾唇角,却想起那块白绫。他看了看,那白绫上有些细密的褶痕,再凑近鼻子嗅嗅,有一股浅浅淡淡的香,却说不清是什么。

用来嬉水的么?元煜扬扬眉。

他确定中山王是在装病。至于为什么装病,大概只有中山王自己知道。朝廷一直想撤藩,各诸侯国的花招层出不穷,元煜也见识过不少。

想着,元煜自嘲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够无聊,去操心那么一个毛头孩子。

夜色渐深,内侍忽然来禀报,说舞阳侯夫人来用汤苑。

元煜讶然,想起那日太皇太后给吕婧赐汤的事,颔首道:“打开汤苑,请侯夫人用浴。”

内侍答应退下,没多久,殿外传来一声轻笑:“表兄好闲情。”

元煜抬眼望去,吕婧笑盈盈地走进来。

夜里风凉,她身上披着一件裘衣,却丝毫没有臃肿之态,步履摇曳,珠钗坠坠,还未近前,身上的香气已经飘来,似兰似麝。

“表妹。”元煜微笑。

“这般深夜,本不该来叨扰,只是近日陪着祖母游苑,身上困乏,念着好好沐浴一番。”吕婧柔柔地说。

元煜看着她,道:“表妹不必客气,汤苑就在殿后,但去便是。”

吕婧一笑,款款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汤殿里点上了灯,灿灿一片,如同星辰。汤池中雾气缭绕,蛟纱轻拂,更如同仙境一般。

吕婧看着这美景,脱下狐裘。

“夫人。”侍婢走过来,道:“夫人吩咐之事,都备好了。”

吕婧含笑:“知道了。”

侍婢有些犹豫:“夫人,殿下要是不来怎么办?”

“他会来的。”吕婧道,朝泉池里走去,拉开系带。衣衫轻薄,随着她的步子,褪落而下。吕婧看着自己在水光中婀娜诱人的倒影,自信地一笑。

这位表兄,她等了许多年,如今只差一步。据说在朔北数年不近女色,自己的手段,谅他抵抗不得。

水从滴漏上慢慢落下,元煜在殿中看书,不觉已经过去了许久。

突然,一声惊叫传来,元煜一惊。

“殿下!”一名侍婢匆匆跑进来,“侯夫人……侯夫人请您过去!”

元煜目光一凛,立刻从架上拿了剑,朝汤苑奔去。

进了殿里,却见吕婧娇弱无力,被侍婢扶着,看到元煜过来,忙上前,娇容失色:“表兄,有野兽!”

“野兽?”元煜皱眉,看向四周,“何处?”

“在……”吕婧往庭院中指了指,“跑到那边,又跑到那边,就不见了。”说着,将身体倚在他怀里,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捂着胸口,“表兄,阿婧可吓死了。”

元煜低头看她,愣了愣。

吕婧刚刚从浴池里出来,身上的衣裙又薄又透,隔着衣料,能感觉到躯体的温软。她的头发上还带着水珠,一缕湿发黑黑亮亮,贴在雪白的脖颈上,延伸而下,像一只勾人的手,探入胸前若隐若现的沟壑之中……

四周的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表兄……”吕婧目光迷离,娇不自胜。

初华回到汤苑的围墙外,刚爬上墙头,就发现汤苑里有人。

回西殿有一条小径,好巧不巧,那两人所在之处,很容易发现。

这么晚了还沐什么浴……初华抱怨着,蹑手蹑脚地钻进花丛里,待得靠近,眼睛忽而定住,心中“哇”了一声。

汤殿里,雾气氤氲,明灯荧荧。

一名绢衣单薄,几乎能看清丰满诱人的身体,好像喝醉了一般,倚在一个男子怀里。美景美人,香艳暧昧,而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子是舞阳侯夫人,那个男子,正是朔北王。

只听朔北王低低的声音传来:“野兽已逃走,表妹还是穿上衣服……”

“表兄听阿婧一言。”舞阳侯夫人却抓住他的衣服,声音柔媚,“自从夫君离去,家中冷冷清清,夜夜独对空床,教人惆怅……”

初华望望头顶的月亮,快到子时了,她记得,暮珠每夜这个时候会去殿里巡视……

朔北王声音平缓:“这有何难,京中什么子弟没有,挑一位新夫婿改嫁了去。”

“表兄此言轻巧,其实说找就能找的……”

初华皱起眉头,怎么办好呢。

“并非阿婧不想改嫁。”吕婧的声音含羞带嗔,“若能有一人能像表兄这般英武无双,又才华卓着,我真是死也……”这时,一个白色的物事忽而掠过檐下,吕婧瞥见,愣了愣。待她看清, 陡然嘶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煜一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是一个人头,披着黑发,却没有五官,隐约露出惨白的脸。似乎被吕婧的声音所惊,那鬼物晃了晃,忽然化作鬼火,飘然而去。

什么?元煜睁大眼睛,却不为所惧,立刻追去。

“殿下!”

“夫人!”

殿外的人被惊动,纷纷跑进来。

“鬼……啊……”吕婧面色苍白,抓住侍婢的衣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煜一路追到庭院里,可是那鬼物被檐角挡住,再过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殿下!”田彬和徐衡匆匆赶到,却见元煜立在花丛里。

“拿灯来。”他说。

田彬回神,连忙将侍从提的灯笼交给他。

元煜举着灯笼,从一棵橘树上小心地取下什么来。光照下,细细的,犹如发丝。

丝线?田彬讶然。

元煜看着那一小段丝线,亦是疑惑,神色沉凝。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大家更喜欢晚上看文,所以更新时间还是改作八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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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灯

汤苑那边纷乱的声音,传得西殿也听得到。初华刚回到寝殿里脱下衣服,就听到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钻进卧榻里。

暮珠听说了汤苑的事,惊讶之余,莫名的,首先想到了初华。她立刻赶到初华的寝殿去看,点了灯,只见初华缩在被子里,一副被吵醒的样子,揉着眼睛不高兴地说:“做什么……大半夜……”

暮珠心里松一口气,忙道:“无事无事,来看看你。”说着,替她掖好被子。

初华应一声,忽而问:“外面怎么那么吵?”

暮珠登时来了精神:“你知道么,听说汤苑那边闹鬼了!”

“闹鬼?”

“是啊,”暮珠一脸神秘的样子,“我跟你说,那位舞阳侯夫人,太皇太后不是赐了汤么。她今晚过来沐浴,然后,那屋顶上突然飘下来一个人头,听说恐怖得很,青面獠牙,突然变成一团鬼火飘来飘去,把侯夫人吓晕了。”

“啊……”初华听着,有些讪讪。

吓晕了啊……她心里有些歉意。

其实,她挺喜欢侯夫人那样的美人的,娇滴滴,赏心悦目。吓晕侯夫人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急着要赶回来,又恰好随身带着些物事,便只好出此下策。

再说了……也真的不算吓人啊。祖父秘制的火纸,又轻又薄,遇风不久便会自燃,消失无影。初华闲来无事,在那纸片上只画了个没脸的头,太拙劣,一直没有用处,便收在了兜里。谁知道那侯夫人这么不经吓……

“听说侯夫人见鬼的时候,朔北王也在场呢。”暮珠继续念叨着,“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啧啧……”

初华躺在被窝里,愧疚更深一层。是啊,搅了人家好事呢……

齐王萧康,因身体抱恙,朝拜姗姗来迟。

皇帝却并未因此不高兴,不但没有责怪他,还邀赐齐王玉帛,以嘉奖他身体不适犹挂念天子的忠心。

第二日,皇帝、温太后与齐王一道入太和苑,拜见太皇太后。

“说到齐王,我就想到裘莺莺呢。” 梳洗准备赴宴的时候,暮珠对羡慕地说。

“裘莺莺?”

“是啊,第一美人裘莺莺,齐王为她建了一座宫殿,听说金梁玉砖……” 暮珠给她绾着头发,看看镜子,“初华,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有心事?”

初华一愣,忙笑笑:“不是,我肚子饿了。”

“馋鬼。”暮珠给她戴好冠,又仔细看了看,大功告成。

初华看着镜中的自己,穿戴华丽,面无表情,仿佛披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人皮。但她很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犹如蛰伏着利刃。

齐王梁康。

这几个字,在她心底放了整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去年正月,齐国一个贵族请祖父的戏班去演戏。祖父原本不想去,但是手上的钱财吃紧,那贵族的价钱又实在诱人,祖父便答应了。

不料,到了演戏的时候,贵族请了齐王到场,齐王看到祖父,立刻说他是反贼,让人将他抓了起来。戏班里的人费尽周章,将祖父从牢房里救出。

祖父当时的惨状,初华每每想起,心如刀割。寒天腊月,他被鞭打得几乎认不出模样,血水止不住,把衣服都染红了。祖父虽年近七十,却身体康健,能把十几岁的初华举起来,逗她哈哈大笑。这样一个人,在齐王的牢房里待了两天,出来时却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初华当时并不在胶南国,等她匆匆赶到,只来得及见祖父的最后一面。他看到初华,眼睛里忽而绽放出光来。

“祖父……”初华看着他的样子,失声痛哭。

祖父抬起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最终没了力气。他盯着初华,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初华凑进去听,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初华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死,十分害怕,用力握住祖父的手,祖父看着她,脸上艰难地浮起一点笑容,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初华痛哭了很久,在戏班众人的帮助下,才将祖父的遗体带回家乡安葬。祖父是戏班的主心骨,祖父没有了,戏班也就散了。初华无所事事,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好几天。

祖父一生走南闯北,乐善好施,却被齐王诬为反贼害了性命,这个仇,初华一定要报。

但是怎么报,初华没想好。将祖父安葬之后,她曾潜去齐国,打算刺杀齐王。无奈齐王身边护卫重重,王宫大得似迷宫,她根本找不到时机。后来,戏班里的老何亲自到齐国将她逮了回来,报仇的事便这样断了。

“你那点本事,侍卫都打不过,怎能杀得齐王?”老何痛斥道,“你要是白送了性命,我等如何与你祖父交代?!”

初华很愧疚,但仍然寻找着时机。

而当她遇见睿华,她知道,兴许会遇到这个时机。

“暮珠,这齐王,皇帝对他很好么?”初华问。

“是啊。”暮珠道,“齐王的王后也姓温,与太后是姊妹。当年皇帝登基,齐王是头一个支持的,深得皇帝信任。”

“是么。”初华淡淡道,手指攥紧。

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宗室贵眷们齐聚寿安宫,共赴盛宴。

太皇太后坐在殿上,听吕婧添油加醋地说起昨夜甘棠宫闹鬼之事,惊讶不已。

“多亏了元煜表兄在场,阿婧险些吓死了。”吕婧抚着胸口娇嗔道,朝元煜抛去一个眼波。

“真有其事?”太皇太后问元煜。

元煜道:“孙儿不敢断言,汤池中有雾气,看得并不真切。”

太皇太后蹙眉道:“甘棠宫许久不开,人气不足,生了妖邪也不足怪。今日便去寻巫师来做个法事,舞傩驱鬼。”

元煜应下。

太皇太后又看向初华,和气地说:“中山王也在甘棠宫,昨夜可曾受惊吓。”

初华心中哂了哂,道:“禀太皇太后,睿华昨夜睡得沉,并无察觉。”说这话时,她不由地瞥了瞥元煜,他正垂眸饮茶,并无异色。

太皇太后安下心来。

这时,殿外的内侍传报,说皇帝、太后和齐王到了。初华心中一紧,抬眸看去。

皇帝和太后皆着常服,受众人拜见,神色平和。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方面白脸,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华贵不菲。

初华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用猜,她也知道那就是齐王无疑。

齐王今年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齐国富庶,齐王带了大批宝物来为太皇太后贺寿,珍珠珊瑚,宝石美玉,应有尽有。见礼之后,太皇太后问几句他的身体,齐王一一答来,神色恭敬。

皇帝对他十分重视,落座时,让他坐在自己的下首,与元煜相邻。

诸侯王同祖同姓,殿上多是皇亲,许多人与齐王熟识,纷纷过来见礼。齐王笑容满面,拿着酒杯,饮酒谈笑。

论辈分,这齐王是中山王的叔祖父,初华要上前行礼。暮珠提醒她此事,初华没有抵触,从容地拿起酒杯。

元煜正与旁人说着话,见初华走过来,挑起眉梢。

“拜见齐王。”初华像别人一样走到齐王面前,行礼道。

齐王刚刚饮下一杯酒,脸色泛红,看到眼前这个行礼的少年,有些讶色。

“这是中山王,”内侍忙提醒道,“今年第一次来朝。”

齐王颔首,忙还礼:“原来是中山王,老夫……”话没说完,他忽然看到了初华的脸,面色一变,眼神定住:“你……”

嗯?元煜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转,有些诧异。

初华亦愣了愣,见齐王盯着自己,心中忽然打起鼓来。

心思飞快计较,她虽然要报仇,但是从来没有跟齐王打过照面。可那目光,震惊,狐疑,看得初华心中发毛,莫非齐王知道什么……

“皇叔见过中山王?”皇帝亦察觉到齐王的异色,问道。

齐王回过神来,立刻堆满笑容,忙道:“不曾不曾,只是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桓王。”说着,摆手笑笑,“却是老了,眼睛昏花。”

太后莞尔道:“这可难怪,中山王确与桓王甚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