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宅中谈到深夜,元煜和田彬离开时,月亮已经偏西。

“殿下,”田彬有些不放心,“这中山王请殿下帮忙,许了好处也没凭没据,他反悔怎么办。”

“他反悔不了。”元煜望着前方,唇边勾着一抹淡笑。

似乎,有她出现的地方,事情总不会无聊。

她逃走了,没有让他失望。

还有,她叫初华。

齐国的马车,并不如中山国的马车好,而且,中山国不会给中山王上镣铐。

虽然同是假扮睿华并长途跋涉,初华这一次可谓辛苦,没有个舒服的时候。

到了临淄之后,齐王的人把她安置在一座很漂亮的宫殿里面。这宫殿建在一片大湖的中心,要走进去,须得通过一条长长的桥。那桥是朱红色的,阑干的柱头贴着金片,看上去又精巧又气派。湖里栽着菡萏,春时未开花,只有望不见头的绿叶,但是初华能想象开花时有多漂亮。那宫殿就矗立在桥的尽头,白玉石堆砌成层层的高台,殿宇就在高台之上,飞檐欲举。

到了这宫殿里,那些人就把初华手脚上的镣铐除去了。初华四下里看看,明白了原因。这宫殿的周都是水,茫茫的望不到岸,唯一的通路是那条桥,两端都有守卫。睿华那样的人,的确插翅也难逃。

不过,这宫殿十分气派,初华去过中山国的王宫,也去过京城里的皇宫,都没见过比这宫殿更舍得花钱的。她住的偏殿叫藏莺殿,且不说墙上的锦幔、梁上的纱帐多少钱一尺,光是殿中摆设的玉器珍玩,就已经够初华眼花缭乱。家具也极尽土豪,就连一张普普通通的小几,上头的装饰都是包金的。初华琢磨着,自己逃走的时候,得事先掰两块金子下来,正好做路费。

服侍初华的宫人说,这宫殿叫玉莺宫,是从前齐王专门为宠姬裘莺莺建的,收藏之物,都是齐王最爱的珍玩。

初华看看这宫中的陈设,的确,有不少女子的闺房之物,妆台铜镜,应有尽有。妆奁里的首饰,每一件拿出来都堪称绝品,珠玉玳瑁,宝石琳琅;打开衣柜,都是女子的衣服,不过看起来似乎放了很久。初华虽然也喜欢华服美饰,看着这些,却觉得那个裘莺莺过得未必开心。这样的宫殿,跟坐牢没有区别,还要服侍那个一身肥油的齐王……初华想到都觉得作呕。

“可惜,裘姬十数年前不知所踪,大王十分伤神。”宫人说。

活该。初华心里冷笑。

那个齐王,并没有一到临淄就立刻就来找她。听宫人说,齐国的境内出了些事,有人造反,齐王回宫后就匆匆离开了,马不停蹄。

这对初华而言,是个好消息。

但是,当宫人们备好汤池,请她入浴的时候,初华还是有些傻眼。上次假扮睿华,只需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就好,但是现在不一样。周围人一旦发现她是女子,不但她难逃,而且说不定立刻就回去追捕睿华。

幸好,初华装中山王,别的马马虎虎,装腔作势最是得力。她看到汤池就皱眉,说这汤池千人用万人用,不干净,她要新的。宫人苦劝,初华只是不愿。宫人们得了齐王的令,要好生伺候,见初华这般挑剔,也只好顺着,给她新制了一只木浴盆。而当她们伺候更衣,初华又高贵冷艳地说,他是中山王,在中山国,只有最高贵的家族,才能将子女送入宫中伺候他沐浴更衣,齐王把他捉来已是大不敬,如今又让这些下人来污秽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宫人们面面相觑,禀报了宫正,宫正亦是头疼。这里是齐国,怎么可能去让贵族家里子女来伺候中山王。齐王不在,宫正只得禀报二王子萧承启,萧承启闻言,冷笑,“既如此,他最高贵,让他自己给自己洗好了。”

宫正得令,初华沐浴时,果然旁边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接下来,就是报仇的事了。

自从祖父去世那天起,初华就将报仇列为了头等大事。

齐王权大势大,但她不怕。顶多不过事败一死,就像何叔平日里那口头禅,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她曾真心期待睿华是自己的亲人,但睿华告诉她,他不是。

无论真假,初华已经不在乎,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是祖父,如果连祖父的杀身之仇都不肯报,她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初华静心等待着,终于,四五天之后,外面传来消息,齐王回来了。

当夜,玉莺宫的主殿里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宫人们一早就为初华梳理头发,戴上玉冠;又点起香笼,将锦袍熏得香气宜人。初华没有反抗,由着她们伺候,镜中的双眸黝黑,闪着锐利的暗光。

玉莺宫的乐声,随风远播传出几里,湖岸上的人都听得分明。

守桥的侍卫们无事可做,小声地聊着天。

“大王似乎高兴得很,那j□j平息了么?”

“不平息他也高兴,据说,他带回了一个酷似裘姬的人。”

“原来如此啊……”

这边说着话,不远处的小码头上,一艘画舫泊在岸边,侍从往上满搬运着物什,来来往往。

“今夜可热闹了,”一人笑道,“大王子与王子妃,今夜要到湖上赏月。”

“大王子?可许久不曾见他有这般闲心了。”

“可不是,唉,二王子那般讨大王喜欢,大王子可……”

“低声!有人来了!”

众人连忙噤声,只见大道上,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是大王子萧承业一行。

车马在码头停下,萧承业与王子妃杜氏皆着一身轻便衣裳,还带着数名乐师,一看就是要去游湖的。

正在此时,一阵车马声又至,众人看去,只见灯笼明亮,从人簇拥,二王子萧承启也来到了此处。

两边见面,气氛登时有些怪异。

萧承启坐在步撵上,看到萧承业,却不下来,只笑了笑,拱手一礼,“兄长,王嫂。”

萧承业看着他,点点头:“承启。”

兄长与王嫂,今夜要游湖么?”萧承启瞥瞥那画舫。

“正是。”萧承业缓缓道,“今夜月色甚好,我等许久未曾游湖,承启也来么?”

萧承启莞尔:“兄长相邀,承启本不该拒,但父王今夜在玉莺宫行乐,命我伴宴呢。”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问一旁的内侍,“是了,兄长也在此处,父王可曾唤兄长一同赴宴?”

内侍答道:“禀二王子,未曾。”

萧承启露出诧异之色,拖着腔调,“未曾么?父王可真是,怎将兄长忘了!”

杜氏皱眉,萧承业却神色镇定,无一丝波澜。

“兄长莫急,且在此等候,待承启去见父王,禀明此事,说不定稍后便会有人来请兄长呢。”说罢,他看着萧承业,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挥手让从人继续前行。

“放肆。”看着萧承启的步撵往桥上而去,杜氏低低骂道。

“无事。”萧承业淡淡道,问从人,“都上船了么?”

“都在船上了。”

萧承业朝玉莺宫那边望了望,目光阴沉而闪烁,“我们走。”说罢,朝画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复仇

来接初华的,并不是内侍,而是那个容姬。

在来临淄的路上,她们见过几回,但是没有说过话。但容姬每次看到她,那目光都让初华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她今夜穿得很漂亮,广袖绢衣,曳地的纱裙,头上发髻堕堕,饰以明珠,衬得身姿娇美,容光焕发。

初华坐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容姬没有立刻将她接走,却摒退旁人。她的目光将初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忽而露出微微的笑,在她面前坐下。

“你第一次看到我,必定十分诧异。”她声音柔软,“说起来,我是你的姨母呢。”

这话突如其来。

初华心中惊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她。

“不必吃惊。”容姬道,“你看不出来么,你我为何这么相像,大王为何非要把你弄来齐国。”

初华神色不定,只觉心跳十分重。未几,她终于开口,冷冷道,“你胡说,我母亲是王太后。”

容姬眉梢扬起,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了起来。

“王太后?”她语带讥诮,“这么说,她千辛万苦逃出去,到头来,儿子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晓么。大王可曾想过,齐国宫殿那么多,齐王为何将你囚禁在这里?”她轻叹一声,盯着她的脸,“夏琨当年帮着你母亲逃走,齐王把他都杀了,也知晓你母亲死了,却还是不放弃。他还是忘不了你母亲。”

祖父的名字传入初华的耳中,却在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

裘莺莺。

睿华的母亲,就是裘莺莺。那么她……初华的心思跑得飞快,睿华说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可是如今,所有的疑点都串了起来。

初华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答案,却在这个女人的口中得到了。

容姬见这中山王怔怔的,以为他难以接受,唇角微勾,正要起身去唤侍从,却听初华低低道:“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她诧异地回头,却见初华望着她,神色恳切,“求你了。”

容姬的目光中有什么闪过,未几,重新坐下。

“大王想知道什么?”

“全部。”

容姬的脸上浮起一抹淡笑。

裘氏,原本是齐国的贵族。许多年前,裘氏因为结党而获罪,阖族男子被杀。就在获罪的那年,一对双胞胎女儿在牢狱中诞生,随着她们的母亲一起罚作奴婢。这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裘莺莺,一个叫裘容容,生得十分美貌,自幼学习伎乐。莺莺善舞,容容善歌,当第一次表演的时候,这对双胞胎姐妹被齐王看中,纳入了后宫。

虽然生得一模一样,但是齐王对莺莺十分着迷,不但抹去了她的奴籍,还为她兴建了玉莺宫。但是莺莺很厌恶齐王,她曾经目睹母亲和亲人在苦役中凄惨死去,对齐王恨之入骨。她从前在伎馆时,曾经救过一个叫夏琨的人。这个夏琨有些本领,莺莺求他救自己出去。夏琨答应下来,一日,莺莺随齐王出宫行猎,夏琨寻了时机潜入行营,带着莺莺逃走了。

“她就这么丢下我,一去不复返。两年后,夏琨给我捎信来,说莺莺在中山国跟了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子,还为他生下了儿子。”容姬看着初华,轻轻道,“没想到,那个男子,竟是中山王。”

初华没有说话。她已经能够断定,裘莺莺当年生下的是一对孪生儿女。并且若容姬方才所言是实,祖父当年的信,只说裘莺莺生了个儿子。也就是说,她和齐王,都不知道还有初华这个女儿。

“大王身上也有裘家的骨血。”容姬神色温和,“姐姐若知晓你我相遇,或许会高兴呢。”

“可孤王如今只是个阶下囚。”初华道。

容姬莞尔:“齐王只是思念太紧了,如今也不过邀你去饮酒。”说罢,她唤宫人进来,送来晚膳。

“大王身体不好,先用些食物,再饮酒,便不会难受。”她说。

初华瞥瞥她,又看向案上这些精致的食物,提箸尝了几样,觉得味道不错,慢慢地吃起来。

容姬看着她,唇边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待得初华吃饱了,容姬让宫人抬来步撵,道:“请大王上撵。”

初华站起身来,正要上去,忽然,身体晃了两下。

“你……”她睁大眼睛望着容姬满是笑容的脸,渐渐不支,软倒下去。

容姬将她搀住,耳边传来她柔软的低语:“方才还有一事不曾告知大王。你知道,是谁让劝莺莺离开,又是谁劝齐王将你带来齐国么?呵呵,是我啊……”

风从湖上吹来,寝殿中,烛光灿若星辰,纱帐微动,朦胧诱人。

齐王在宴上饮了鹿血,兴致起来,见服侍的侍妾打扮得妖娆,便传令侍寝。铜炉吐香,齐王将女子压在床上,用力狠入,床上四角的银铃轻响,女子娇喘连连。靠墙处,一面硕大的铜镜映着纠缠的肉体,齐王看着愈加兴起,将女子翻过身来,提枪再入。

待齐王泻了身,女子娇笑:“大王神勇……”

“哦?”齐王懒洋洋地抬起她的下巴,“如何神勇?”

女子握着他的手指,羞赧道,“大王又作弄妾,方才那般激烈,妾险些受不住。不想大王这般年纪,仍……”她说着,突然觉察到失言。看向齐王,果然,他神色冷下。

他看着女子的脸,仍面带笑容,吩咐宫人,“去取皮鞭来。”

宫人应下。

女子愣了愣,看到宫人真的取来一根粗长的皮鞭,脸色发白。

齐王好淫乐,尤其喜欢虐人为乐,下起手来,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子未曾想到自己不慎失言,竟引来这般大祸,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王……大王饶命……”

齐王却眉头也不动一下,将手里的皮鞭绷了绷。

皮鞭划破皮肉的声音,伴着女子的惨叫,传出寝殿之外。宫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容姬来到时,正看到女子裸身躺在地上,皮开肉绽,哭喊着求饶。

“大王。”她上前去,轻轻抚着齐王的手臂,“怎么了?”

“不过行乐。”齐王微笑,看看她,“容姬不是去接人了?”

容姬巧笑:“妾正要说此事,大王,中山王到了。”

齐王眼睛一亮,顺着容姬的目光看去,只见帐外,几名内侍用步撵将一人抬进来,睡脸安详,正是中山王。

“中山王有些怒气,妾唯恐他冲撞了大王,便让他暂且歇一歇。”容姬道,“可要将他唤醒?”

“不必。”齐王道,看着他的脸,伸手摸了摸,柔嫩而光滑。

容姬让内侍将中山王放到床上,目视四周,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和内侍忙收拾了物什,将不省人事的女子抬走。

容姬亦悄无声息地离开。四下里已经变得安静,退出殿外时,她忍不住回头看去,齐王身影模糊,正在床前弯下腰去。

容姬目光冷冷。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纱帐外,看着齐王与莺莺缠绵。

那时的她,艳羡莺莺得到的一切,看着齐王将她宠到天上。

她们生得一模一样,但是人人都说莺莺好,甚至她离开之后,齐王也一直念着她。容姬宠冠后宫,也不过是因为她跟莺莺最像。莺莺是齐王心里的一根刺,中山王是莺莺的儿子,齐王性情乖戾,会把所有的爱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容姬看看殿外的天色,夜还很长,齐王的花样多,发起狠来,只怕中山王不会活着走出去么……

“卿卿……”突然,她的身体被一个人在后面抱住,容姬一惊。

萧承启浑身酒气,亲着容姬的脖子,“卿卿,想死我了……”

容姬忙捉住他的手,四下里看了看,低斥,“这是大王寝宫,殿下怎敢胡来。”

“怕什么。”萧承启笑起来,“父王如今在忙,无暇他顾……我已经将宫人都摒退,偏殿无人……”他的酒气喷在容姬的耳朵上,手探入容姬的衣底,在她胸前乱摸,“你我联手,父王对我很满意,迟早会将王位传给我,到时候,齐国就是你我二人的……”

容姬没再反抗,望着纱帐外迷蒙的烛光,轻喘口气,唇边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烛火在灯台上微微舞动。

齐王低头看着中山王。

他睡得很沉,身体微微蜷着。

齐王目光凝起。

他还记得,初见裘莺莺的时候,她也是穿着男装,在宴上舞剑。那时的齐王,正当盛年,盯着她,只觉魂都被摄去了。他将她据为己有,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但是,一直讨不到她的欢心。

“妾于大王而言,亦似这摆设的明珠,不过玩物。”她曾经这样说。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不见了。齐王到处寻找,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他很生气,杀了所有服侍她的宫人,他又觉得是她受家人挑唆离开了自己,把她的家人也杀掉了。

但是,她仍然杳无音信。直到去年,他捉住了夏琨。

“她死了,你永远都寻不到她。”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这样对齐王道。

每每想到这些,齐王便恼怒不已。

不过现在,他得到了中山王。

齐王犹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宠幸她的时候,她反抗激烈,齐王不得不将她绑起来,强占了她。如今,似乎时光在回转。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眉眼、鼻子和嘴唇,每一样都有她的影子,比容姬更像……

齐王低低笑起来,爬上床去,将他压在身下,扯开他的衣服,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啃咬。

撕拉一声,中山王的中衣裂开,露出底下缠得一圈一圈的白绫。

齐王愣了一下,正想细看,中山王突然睁开眼睛,将手心里的半片利刃狠狠地刺进他的粗壮脖子!

初华的刀刃正中咽喉,齐王捂着脖子,想叫却叫不出声来。他想用力将她推开,初华不管不顾,只将手死死按在刀刃上!

二人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巨大的灯树被撞倒,灯油洒了一地,蔓延开去。

未几,齐王再也无力反抗,嘴里吐着血沫,瞪着初华,两眼几乎暴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