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戏班里大多是男子,初华从小听过许多荤话,其中最有美感的一句,是吴六说的。

他说人生世上,最美的是春梦,最难留的也是春梦。

初华一直不明白所谓春梦和春天做的梦有什么区别,但是第二天起来,她在榻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忽然像被点通了一样。

晚上,初华的梦一个接一个,都是跟朔北王有关的。

她忽而回到很久以前,朔北王骑着马冲过来,长臂一捞,将她放在了马上。忽而又回到太皇太后的寿宴上,朔北王风尘仆仆地赶来,还穿着救她时的那身衣服。

她梦见朔北王到了百戏班里,表演腾云驾雾,还有钻火圈,他站在马背上飞驰,看客们的掌声都要把屋顶掀翻了,铜钱下雨一样抛过来,祖父高兴得笑眯了眼,夸初华找了一个好夫婿。

最后,她还梦见了甘棠宫。朔北王脱了衣服,走到水里来,与她面对面,唇边的微笑,温柔溺人。他的身体修长健壮在柔和的光照下,如同上等的玉石雕成,她怔怔地盯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馋,好想在那身上咬一口,尝尝是什么味道……这么想着,初华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用手一摸,低头一看,全是血……

耳根再度发烫,初华连忙抱着头用力甩,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丢开。

将军在旁边的软垫上看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伸懒腰,跳了下去。

“初华!”暮珠进来道,“快辰时了,朔北王派人来催你了!”

初华一惊,这才想起昨日他说过的话,连忙下榻。

心中五味杂陈。

心猿意马,复又心猿意马。

初华对事情分得很清楚,就算知道自己被朔北王点了色穴,对他垂涎三尺,也并不代表她愿意被他折磨。

那是个没有半分怜悯的人,爪子像铁做的一样,无论初华怎么机灵,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一招按下。想到过往的惨状,初华就恨得牙根痒痒,足以把色心暂时打消。

去就去,谁怕谁,大不了给他来一颗丸!

打败他!打败他!

初华一边给自己鼓着劲,一边穿着衣服,却瞥瞥镜子,忽然觉得这袍子灰不溜秋的,真难看。

“不是有一身白地青领的呢?我要穿那身。”初华瞅了瞅,又指指头上,“还有,这发簪也换掉,要那支镶着青玉的。”

元煜为了方便在府中处理事务的同时不荒废练武,他将一间大屋子清理出来,辟为练武场。

当初华进来的时候,元煜已经在里面练起了剑,雪白的剑刃在他手中时而寒光冷凝,时而呼呼无影,好像活了似的。

初华平日里能躲他多远就躲多远,如今是第一次有闲工夫看他练剑,那颀长的身影矫健而敏捷,一招一式无半点拖泥带水,初华纵是对武术参得不深,也不禁被吸引得目不转睛。

元煜练了几式,余光瞥得初华进来,收住。

“来了?”他把剑放一旁,从侍从的手里接过巾帕,擦擦汗。

“嗯。”初华应一声,瞥瞥四周的陈设,一排兵器架,几个草人,地上还有几块软垫。她想起自己被元煜按住的情景,警觉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元煜却没有立刻开始,他将两个布包缠在自己的臂上,问初华,“你一直觉得你的武术过得去,是么?”

初华狐疑地看他,点点头。

元煜又问,“你觉得你的优势在何处?”

初华想了想,诚实地说,“我逃得快。”

元煜没有反驳,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长处,你几番逃脱于人,亦是凭着机敏迅速。”

初华的心一松,却又听元煜道,“既如此,如何逃跑,孤便不教你了,孤教你逃不掉时如何与人搏斗。”

说罢,他将两臂上的布包拍了拍,“来,向孤挥拳。”

初华看着他,打起精神,松了松筋骨,片刻,攥起拳头朝他攻去。

“扑”一声,拳头打在布包上,并不疼。

“力道不够集中,”元煜纹丝不动,“再来。”

初华盯着那布包,再挥拳。

“再来!”

初华连续挥了几十下,已经觉得有些酸了,汗水从鬓边流下来。再朝他挥去的时候,元煜忽然闪身,初华几乎扑了个空。她身体柔韧,刚刚收势,即刻朝元煜踢出一脚。

“扑”一声,脚背结实地打在那布包上。

“脚有劲多了。”元煜点评道。

初华不言语,又朝他飞起一脚,元煜却不慌不忙,招招接下。

汗水从背上流下来,看着元煜岿然不动的样子,初华终于彻底被激怒,斗志迸发,像一头小兽,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

元煜却从容不迫,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她的攻势,看着初华步步紧逼却丝毫不占便宜,一旁的暮珠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最后一次,元煜毫不客气地反剪着她的手臂,将她按在软垫上。

“放开我!”初华喘着气,怒喝道。

元煜却一点不松开,压在她的身上,长腿铰住她乱蹬的双脚,微喘的气息带男子特有的味道,喷在她的耳后。

“知道你欠在何处么?”他低低道,“心太急,容易脑子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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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拨云

他的话语带着热气,初华觉得耳背痒痒的,脸上却腾地热起来。

头一次,她会忍不住去想,朔北王现在是什么个模样,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他们贴在一起的画面。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胸膛抵在她的背;他的半边身体压在她的身上,两腿像铁索一样,将她的腿牢牢锁在下面……

下面……

初华只觉得心忽而又乱撞起来,随即狠狠地自我鄙视起来,现在是在练武啊练武,这种时候还能想歪,真不害臊……

元煜忽然发现初华没有像以前那样反抗,愣了一下,松开手。

“明白了么?”他问。

初华没有回答,点点头。

元煜放开她,坐起来。

背上的重量突然撤去,初华忙不再胡思乱想,把神智拉回来,忍不住抬眼瞅瞅元煜,只见他神色如常,俊气的侧脸上,有些汗光。

不知道为什么,初华觉得,这个朔北王在她看来,好像越来越顺眼了……

咳咳……现在不是乱动歪脑筋的时候。初华起身,掩饰地低头拍拍身上的灰尘,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好像一个偷糖吃的小童。一边怀揣着鬼心思,一边偷瞅着大人的表情,看到没人没发现,便暗自庆幸。

可是这同时,却有些郁闷。

傻瓜。他心里道,趁早收了心吧,你那般胡思乱想惊涛骇浪,不过是自作多情……

“说说,明白了什么?”元煜问道。

初华努力忽视耳根的热气,想了想,道,“我太心急。”

没错,就是心急,总想着人家……心里一个声音道。

“如何心急?”

“想赢。”

赢了可以把他娶回家的话,就好了。那个声音又道。

打住打住!不害臊!

初华唾弃着,不喜欢自己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连忙集中精神。

“不错。”元煜露出微笑,道,“你太心急,一味乱打,全然不去看对手的招式和弱点。一旦被占了上风,你就只能见招拆招,攻势全无。”

初华似懂非懂,仔细回忆回忆,似乎也真是这样,又点了点头。

难得见她虚心好学,元煜觉得挺满意。

“你其实是懂得用力的,稍加训练,将力道再发挥充足些,也足够应对一般的打斗。”他继续分析道,“便如那天夜里遇袭,刺客的身手其实并不高明,只是你胡乱出招,反而被他掐住了脖子。”

初华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她记得,那时他是最后来到的。

元煜唇角勾起:“这有何难,打斗总有痕迹,见多了,一看便能知晓。”说罢,他摆出架势,道,“这第一课,便以那日遇袭为范,你是你,我是刺客,再来试一试。”

初华听着他这么说,忽而提起了兴趣。

暮珠在旁边看着他们二人又对峙起来,紧张地说,“初华,小心!”

“无事,我们殿下最有分寸了。”旁边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暮珠看去,却是田彬。

看着他笑嘻嘻的脸,暮珠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朔北王最会欺负人了。”

“我们殿下可从来不会欺负人。”田彬昂着头,“女官莫非觉得,夏公子赢不了殿下?”

这话戳中了暮珠,她看看田彬,却不愿承认,“怎么会,我们公子也厉害得很。”

“是么,如此,你我不如开赌。”

“赌?”暮珠讶然。

田彬笑嘻嘻:“你我各出五十钱,接下来,殿下赢了,你把五十钱给我,夏公子赢了,我把五十钱给你,如何?”

暮珠有些心疼钱,却觉得此事就算赔钱也不能认怂,冷哼一声,道,“赌就赌。”

场边的人窃窃低语,场上的人毫无所觉。

初华天性好强,那日差点丧命于贼人,让她十分恼火。盯着元煜,她沉下心来,闭了闭眼。练武场中的光照并不十分充足,初华回忆着那夜的情形,刺客要杀将军,她回身去救……再睁眼,她目光凌厉,盯着元煜,立刻出手。

她那时没有刀,身体最有力的地方是脚。所以,她首先瞄准的是刺客拿刀的手,一脚踢过去,将那刀踢飞。

“扑”一声,初华的脚踢在了元煜的小臂上,纵然有布包护着,他也感到了些疼痛。

接着,她又挥过去一拳,但是,元煜偏头躲了过去,初华想再补,元煜捉住那只手,一个倒身将她压住,手掐在她的喉咙上。

初华喘着气,睁大眼睛。

元煜手上的气力恰到好处,初华既动弹不得,又不似真的被掐住那样难受。上方,他眸色浓黑,注视着她,没有杀气。

“错出在何处,发觉了么?”他问。

初华目光定定,方才自己的招式从脑海中掠过,道,“我踢掉了刺客的刀,这招没错。”

“是没错。”元煜颔首,“然后呢?”

电光石火之间,初华目光明亮,拿开他的手,兴奋地说,“再来!”

元煜微笑,即刻再起身,拍拍布包,摆出架势。

初华盯着他,仿佛一只盯着猎物的野兽。未几,再度冲过去,首先,仍是飞起一脚,解除了对手的兵器,然后……她瞄准对方脱力的空当,再回旋补上一腿。脚结结实实地蹬在元煜的胸膛上,初华看着他站立不稳,重重地倒在了软垫上。

“殿下!”田彬大吃一惊,连忙奔过去。

初华亦是意外,回过神来,亦是脸色一变。元煜倒在垫子上,侧着身,一动不动。初华抢先跑到他身旁,惊惶地俯□,“你,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突然,元煜抓住她的手臂,灵活地一个翻身。

初华猝不及防,再度被他牢牢制住,手压着手,腿压着腿,那张脸在上方不过咫尺,目光灼灼,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初华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第二课。”元煜的神色狡黠,带着深深的笑意,低低道,“就算对手躺在了地上,也别轻易相信。未确信死透之前,别放下刀。”

初华忽然觉得,在五原的日子,天忽然变得格外的蓝,云格外的白,每个人其实都挺可亲,就连将军那个不爱洗澡的臭毛病也开始变得可爱起来了。

接连三日,她在练武场里被元煜整治,打不过他是常事,被按死在地上毫无还击之力更是家常便饭。虽然元煜事务繁忙,每日顶多在练武场里待上个把时辰,便要走开。但就算练得算太常,初华回去之后,也仍然周身疼痛,就骨头像被人一根一根拆过,重新装回去的时候没装好似的。

初华意料,她甘之如饴。并且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去练武场。

其中的原因,初华已经想通了。

她看过人驯兽,一头野兽,别管性子多烈,整治多了就会听话起来,并对驯兽人表示出依恋的模样。

吴六总结过,人兽同源,性本贱。

初华回想着自己与朔北王的过往种种,觉得她大概也是应了这话。不然,按她从前的脾性,有人敢这么折腾她,早就吃了不知道多少颗辣丸了。

朔北王……

初华泡在水里,想到他,小脸上就忍不住泛起笑意。

她从小便混迹在男人堆里,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被男人碰一下就想七想八,也不会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在心中期期艾艾。男女之间那层令人悱恻心动的纱,在百戏班那口无遮拦的地界,也早已成了一堆破烂。初华懂事很早,三教九流的地界,男女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的场面她也撞过几回。

对于男女之事,她好奇却迟钝,情窦初开什么的,在她身上没有什么迹象。在初华看来,一旦和男子成为了那种关系,就要眉来眼去搂搂抱抱。她不喜欢那种腻歪的样子,每当联想到自己身上,就觉得一身鸡皮。

所以,她拒绝陈绍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惜;而朔北王虽然英俊拔萃大名鼎鼎,还曾经以及其迷人的架势救过她的命,以前初华对他,也不过是心存敬畏而已。

可是现在,事情不太一样了。

初华先前还害怕自己面对朔北王,会控制不住,做出些别扭的事。

但是几天下来,她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他们打斗,初华费尽心思,寻找他的一切破绽,袭击他,打倒他。朔北王则全力地招架,时而反攻,时而也会猝不及防被她乘虚而入,露出惊诧的表情。

当然,大多数时候,初华会因为不得要领而气得发作;而朔北王,始终像一只胸有成竹的豹子,面对着这张牙舞爪的小兽,匡正她,引导她,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他们打得多激烈,讨论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多激烈,初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跟一个人聊得如此欢畅,她几乎有些怀疑,这个亦师亦友的朔北王,是不是也像她和睿华那样,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之前一直都被掉了包。

朔北王是个严师,却又十分包容,她不需要遮掩,不需要扭捏,甚至什么时候忽然脸红了,也可以极其自然。

初华觉得这样很好。

虽然掖着些小心思,让她时而患得患失,但是其中的快乐,是她从前不曾体会过的,想起来,总带着那么一道蜜糖似的甜。她没有勇气表露出来,但是,却放松了许多。她大胆地想,暗恋朔北王、跟朔北王做春梦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不偷又不抢,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何况现在,她可以每天跟朔北王在一起,跟他说话,看着他露出笑容,听到他的声音……这真比什么都好。

想着这些,初华就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走在了云上一样。

“笑什么?”暮珠拿着衣服进来,看到初华坐在水里傻笑,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初华回神,掩饰地转开头。

暮珠贼笑,意味深长地瞅着她,“小女子,该不是思春了?”

“别胡说。”初华知道她向来说话没正经,打死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