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冷漠。
“看这里。”叶肃示意他用灵识看女孩的腹中。
那深灰色的火焰又胀大了一些,但与母体比起来还是很渺小。
伴随着手术的进行,开始有器械在里面进出,而女孩犹如被宰割的动物般躺在那里,完全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岑安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突然看清了一些东西。
“那个小孩子……它已经有四肢了?”
看起来才一两厘米大,可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啊。
“我可以听见它的心跳声。”叶肃抬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抓握的姿势。
刚好吸引器伸了进来,还在左右确认着位置。
叶肃指尖一抬,那团微弱的火焰就落在了吸引器旁,开始剧烈起伏起来——
从燃烧到熄灭,只需要几秒钟。
岑安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握紧了他的袖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生命就此陨灭。
“这里有我照顾,”叶肃抽出了一张符,递给他道:“你去女厕所的隔间,把它贴在自己的心口,然后去陪陪那个母亲吧。”
岑安也完全不想再看后面刮宫的过程,抓紧符咒点点头就跑了出去。
他原本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应该和僧侣一般,充满温情和悲悯。
可好像……他把这些事情都想的太简单了。
女厕所里空空荡荡,他随便找了个隔间,把那符咒贴到了胸口。
下一秒,那白色的符纸开始无端燃烧,淡淡的薄雾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便好像是套上了一层玩偶服一般。
岑安意识到自己多了一身外壳,而且身形也佝偻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发觉竟是老婆婆的浑浊声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站在镜子前,有些不太确定地扯了一下脸。
皱皱巴巴的皮肤都好真实……
岑安缓缓走了出去,然后坐在了那母亲的身边。
她还是那副坚强的模样,可眼神也透露着无助。
岑安想了想,不知道该从哪里安慰起。
那女人反而先注意到了他,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怎么了?”
“没有冒犯的意思,”女人拿出纸巾擦干了脸颊,苦笑道:“您长得很像我去世多年的母亲。”
接下来的对话,似乎都顺理成章了许多。
她是一个饭店老板,老公出轨赌博,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两散了。
这个孩子是她一个人用尽全力抚养大的。
在事业最艰难的时候,她每天四点就要去跑菜市场,晚上十二点都不一定能休息。
“我本来想,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定要保护好她,让她快快乐乐的长大。”大概是许久没有向谁倾诉的缘故,女人甚至有些哽咽:“可她这么小,却在这种地方!”
岑安轻抚着她的背,关切道:“是遇到坏人了吗?”
“坏人?”那母亲露出嘲讽的笑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被摔碎一半屏幕的手机:“她和高中生谈了快半年的恋爱,我根本不知道!”
“那个男的,那个混账——”她有些失控的打开手机,说话时都在哆嗦:“那个男的跟我女儿说,她要是足够爱他,就应该和他做这种蠢事!”
“她居然信了——她居然信了!”
岑安听着她讲述这些荒唐又凄凉的故事,帮她递着纸巾,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早起贪黑,就是为了供她将来读名牌大学,她就是这样对待她自己的?!”女人终于崩溃到眼泪流满脸颊,发出歇斯里地的呜咽声:“我爱她爱到拼了命都要养大她,可她爱过她自己吗?!”
“也许……她是因为没有感受到你的爱。”岑安叹气道:“在孩子的视角里,可能这十几年里,自己都是孤独一人长大的吧。”
从童年到青年,没有陪伴,没有温柔与包容。
所以哪怕要牺牲掉自己的身体,也想去换得另一个陌生人的爱。
无知是一种悲哀。
“你凭什么这么说?!”女人露出被激怒的神情,伸手拉扯自己的衣服:“我连一百五十块的外套都舍不得穿!给她买最好的鞋,最好的教材,请最好的老师——”
她说到了一半,却好像忽然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想起来,女儿许多次失望又无奈的眼神。
许多次缺席的家长会,还有独自一人的生日——真忙起来的时候,可能连电话都顾不上打一个。
有一次,那孩子被电瓶车撞倒,她刚好在另一个城市谈生意,只能让她一个人去社区医院里包扎缝针。
……她是不是,也做错过许多选择?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女人一边无声的流泪,一边苦笑着摇头,神情绝望而又颓废:“我报警了,可报警有什么用呢?报警可以让时间倒流吗?”
“她才十三岁,以后怎么办?”
“这里的医生很负责任,她们会照顾好您孩子的。”岑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只要好好休息,后遗症也不会很明显。”
“也许以前的路上,你们错过了很多事情,可未来的路还很长,不是吗?”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狼狈的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
“我不怪她,”她忍着泪意道:“她已经够疼的了,我不能再怪她……”
“四十六号!余小禾的家属!”
女人匆匆起身道谢,把最后一点泪光也擦了干净。
“小禾……妈妈给你炖了鸡汤。”
“我们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睡个好觉吧。”
女孩躺在病床上神色苍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手。
那女人深呼吸着把她垂落的碎发撩到耳后,低声开口道:“妈妈爱你,不要害怕。”
“妈妈永远都在。”
岑安在门口站了许久,才随叶医生回去。
“对不起……”他路上闷闷地,低着头和他道歉:“我不该那样指责你。”
叶肃没有回答他,只侧头去看窗外枝头上蹦跶的麻雀。
“叶医生……”岑安拽了下他的衣角,试探着问道:“你可以给她消除这段记忆吗?”
至少把那些恐惧和悲伤驱散掉,让那孩子以后更阳光一点吧。
“不可以。”叶肃淡淡道。
“……好吧。”
他们静默无言地返回了诊室,附近没有一个病人注意到这里有什么古怪。
在打开门前,叶肃忽然顿了一下。
“岑安。”
“嗯?”
“人都是在痛苦中蜕变的。”
足够痛,才记得住。
无论母亲,还是孩子,都是如此。
“我相信你。”岑安点了点头,语气认真了许多:“你会去做对的选择。”
他侧身看了他几秒,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第二十五号——请就诊——”
第12章 第 12 章
叶肃是一位颇为负责任的老师。
他平日里少言少语,但会定期抽查岑安的学习进度,以及一边放手术视频一边给他讲课。
总体来说,这个医学生的入门历程还是很顺利的。
岑安背东西很快,写出来的字也简直和打印体一般,拿到文献和资料的复印件也照吃不误,在院里相当受大家的欢迎。
叶肃渐渐地对他放了心,打算教他更多的东西。
——直到他在厨房柜子里发现了一本被藏起来的书。
《现代寄生虫病学(第1版)》
于是在岑安同学例行值班的时候,叶医生拎着书又回来了。
“叶——”小青年话说了一半,在看见那本书的深灰色封面时自动消音,然后试图往后躲。
“解释一下?”叶肃把书拍了拍灰,放到了桌面上:“这是怎么回事?”
岑安已经开始思考今后去哪里流浪逃亡了:“一定要吃吗?”
“你不愿意?”叶肃皱眉道:“觉得恶心?”
岑安努力摇头:“我不知道它扔哪儿了……”
“等一下,”医生直接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语气有些微妙:“那《传染病学》和《妇产科学》你吃了吗?”
“吃了!”
“所以你能接受尖锐湿疣,受不了猪肉绦虫?”叶肃皱着眉有些不悦,但眼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语气又放缓了一些:“因为是植物吗?”
岑安点了点头,声音小了很多:“我最怕虫子了。”
“那不用做医生了。”叶肃把书收了回去:“不学这些是不可能的。”
“哎——”岑安下意识道:“等等。”
他接过他手中的书,鼓足勇气翻开了一页。
然后连脸都直接白了。
白花花的长虫张牙舞爪的扒在插图上,旁边还有患处的清晰照片。
当年在山里当植物面临的恐惧再次涌了上来,让岑安简直想把这书扔出去。
“用碎纸机呢?”叶肃试图给他找一个解决办法:“搅碎之后你当面条吃?”
岑安僵硬地摇了摇头:“只要吃进去就会刻在脑海里,多碎都没用。”
“这样啊。”叶医生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不适合做医生。”
岑安颇不服气的反驳道:“我可以!”
他强行撕了几页一块啃,嚼了两口之后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感觉……像彩虹糖一样。
他把那缺了个角的书页分开,又单独尝了几口。
还真是,柠檬味儿苹果味儿什么都有,倒是跟狰狞恐怖的内容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叶肃翘着二郎腿看他在那跟羊驼似的嚼来嚼去,慢悠悠道:“这时候不怕了?”
“怕。”岑安鼓着脸道:“但吴主任说了,做医生就是要豁的出去。”
行,还挺有觉悟。
本来叶肃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小插曲,没想到还有后续。
岑安在陆续进食《寄生虫病学》之后,开始试图远离许多常规食物——
他本来每个周末会煮热乎乎的手工面条,还记得炒香西红柿肉沫码在上面。
又或者在夜宵时间段给叶肃来一碗土豆粉,以及过桥米线。
然而这些东西统统消失了,从此夜宵只有大白馒头。
“——叶医生,你看到这些东西,不觉得它们和猪肉绦虫很像吗?”
紧接着,还有对绝大部分动物的恐惧。
以前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岑安都会去摸摸流浪猫的小脑袋,还会逗它玩很久。
现在一瞧见那小黑猫,岑安就自动后退三步,甚至试图绕远路回单元楼。
叶医生已经习惯了:“弓形虫?”
后者点头点的跟招财猫似的。
他这一吃,才发觉这个世界有这么危险。
猪肉牛肉鱼肉统统都可能置人于死地,水如果没有煮沸也可能有寄生虫卵,而活着的动物完全是移动的寄生虫库——他现在连人类都完全不想碰!
叶医生在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大白馒头以后终于绷不住了。
真是愚蠢的植物!
“岑安。”他直接去厨房关掉蒸笼的火,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明天晚上我要吃鱼汤炖面条。”
“叶医生。”人参精试图跟他讲道理:“您不觉得——”
“你还记得你是个妖怪吗?”叶肃简直想用病历本敲他的脑壳。
“妖怪就不能怕虫子吗!!”岑安后退了一步,超大声的开始背课文:“鱼类身上常见的寄生虫有隐鞭虫口丝虫车轮虫斜管虫小瓜虫——”
“你怎么不说相声去?!”叶肃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掐他的脸:“再蒸馒头我把你给吃了信不信!!”
“呜——”岑安试图抵挡攻击,然而用尽全力之后连他的爪子都掰不开:“我不我不!”
叶肃冷哼一声松开左手,端走那盘半热的馒头片扭头回了书房,还砰的一声把门给摔上。
不就是馒头吗!他真恼火了连这房子都能给吃掉!
第二天岑安买完菜回家的时候,又没瞧见叶医生。
倒是客厅里多了一只熟悉的大型生物,抱着尾巴在呼呼睡觉。
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大白狐狸警惕的竖起了耳朵,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还没等一草一狐有什么交流,狐狸的肚子先咕了一声。
“你饿了吗?”岑安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冰箱里装,习惯性地安抚道:“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狐狸凑过来闻了闻袋子里的东西,试图把那条大鲈鱼叼出来。
“这个不行!”岑安双手把大鱼举过头顶:“这个是留给叶医生的!”
狐狸眨了眨眼,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扭头回地毯上继续窝着了。
正忙活着,他兜里的手机又皮卡皮卡的叫了起来。
『叶肃大魔王:我中午回来吃饭。』
岑安想了想,低头回了一条。
『给你买鱼了,以后别憋凶我_(:з」∠)_』
狐狸不耐烦的打了个哈欠,翻身又睡了过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岑安隐约觉得有些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