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荼,二十八岁,患有多年偏头痛,病因不明。

岑安看着他的ct片和其他化验结果,摸了摸下巴道:“生活作息怎么样?从事什么工作?”

“是文书工作,起居很规律。”男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笑起来很斯文:“没有家族遗传,也没有心理因素。”

“可能与过敏反应和寄生虫有关,”岑安谨慎道:“但我只是实习生,建议您还是去隔壁诊室确认一下,然后再开检查单。”

“等下午叶医生回来了,我再来看看吧。”裴荼起身道:“谢谢你了,小医生。”

“不用谢~”

男人走出医院之后,径直把那些化验单扔进垃圾桶里,转身上了不远处的suv。

“见到他了?”一个半张脸都是烫伤疤痕的青年翘着二郎腿道:“怎么样?”

“不像是他。”裴荼示意司机往回开,玩着扳指道:“看着挺单纯,没看出来活了一千多岁。”

“这他妈不是重点,”青年不耐烦道:“他内丹在哪?心脏?脑子里?”

“胸腔里,藏得很深。”裴荼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道:“崔沅,他身体里没有幸厄石。”

“什么意思?!”崔沅猛地坐直了,声音里都透着戾气:“那家伙给的消息还有鬼不成?他当初亲眼看见的——那石头雪白雪白的,你到底见到没有?!”

“你可以自己去。”裴荼平直道:“然后被叶肃闻见气味,今晚就死个干净。”

崔沅啐了一声,扭头不再搭话。

叶肃拎着梅花糕回来的时候,岑安还在专心写病历。

在写病历这件事上,国内国外的实习生都很一致——从业生涯的大半 时间都得耗在文书上,而且似乎永远都写不完。

他们聊了几句上午的事,等岑安把点心吃完之后又去查了一遍房。

神经内科的病症主要都和大脑有关,但也有很多患者找错医生。

抑郁、焦虑、强迫等病症同样会让身体有不适感,但更多的需要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帮助。

除此之外,住院部里有很多脑梗、癫痫又或者脑膜炎的病人,日常接受着甘露醇等药物的照顾。

岑安如今查体的时候已经熟门熟路,拿着叩诊锤和瞳孔笔查看他们的恢复情况。

而叶肃则单手插兜站在旁边,如同测试智商的幼儿园老师一般开口道:“卷心菜,豆腐,西瓜,饼干,台灯,重复一遍。”

病房里的大爷大妈们坐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断断续续的重复着这几个名次。

“西瓜……还有什么来着?馒头?”

有的病人恢复情况不太好,说完五个以后愣是想不起来剩下的那个。

旁边的病人试图指指他身边的台灯,在被叶医生扫了一眼之后又怂怂的把手缩了回去。

岑安用棉签搔刮他们的脚板心,确认着知觉的恢复情况,不时的通报几声。

“恢复的还可以,”叶肃调了下老大爷输液瓶的流速,语速放缓了些:“注意饮食,不要偷吃东西。”

有个小护士凑到了门口,冲着岑安挥了挥手。

“那个小病人又不肯吃药——”

岑安哑然失笑,拿着病历顺势去了隔壁房。

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坐在病床上,神情平和眉眼带笑。

他一看便是班里的那种好孩子,乌黑的软饭垂落在耳侧,眼睛也很有神。

他的父母一直在国外,即使孩子做手术也是家里老人代签的字。

“穆戈,”岑安拿出瞳孔笔查体,语气轻松道:“今天打几瓶药了?”

“四瓶,”男孩拖长声音道:“岑医生,还有两瓶我不想打了。”

叶肃冷着脸给其他病人查体,假装并没有听他们在聊什么。

“你啊,每次吃药打针都要岑医生哄着,也不知道羞,”旁边的小护士晃了晃药瓶道:“都要读高三了,也不怕班里女同学知道了笑你啊。”

“知道又怎么样,”少年眼睛亮亮地看着岑安,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袖子:“岑医生不笑我就好了。”

“对了,岑医生有女朋友吗?”少年笑意加深,眼神里透着促狭:“或者男朋友?”

叶肃的动作顿了一下,拿着病历扫了岑安一眼。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他记录着恢复情况,不紧不慢道:“小岑医生还是单身吗?”

岑安耳朵尖一红,把瞳孔笔收了回去。

“来,跟我记一遍——”

“卷心菜豆腐西瓜饼干,”少年径直道:“还有台灯,我可以倒着再来一遍。”

“那倒是非常聪明。”叶肃冷冷道。

岑安侧身长长看了他一眼,后者径直转身去查其他病人,不肯再说话。

“你要好好吃药,早点好起来。”岑安把药片递给他,认真道:“不是说想考医学院吗?以后可以来做叶医生的实习生呀。”

“我想做你的实习生,”少年超听话的把药吃了,低头摸着手背上的针孔道:“岑医生是我最喜欢的医生了。”

小护士噗嗤一笑,帮他把药换好。

等一层楼的病人全部巡查完,叶肃都闷闷的没说话。

岑安也知道他在躁什么,找了个机会把他拉到了消防通道里。

“叶医生——”他拖长声音道:“叶医生不要板着脸啦,会长皱纹的。”

叶肃作势要拉开门走出去, 又被岑安拉住了袖子。

“长皱纹也没事,”叶肃淡淡道:“毕竟以后实习生都去找你了。”

“你比那小孩大七百多岁哎。”岑安侧身挡在门口,眨了眨眼道:“在吃醋呀?”

男人正了一下领带,平直道:“我没有。”

“昨天烧烤店的时候你肯定就开始记仇了,”岑安这时候脑子特别灵光,粘着他不肯放手,索性圈着他的腰主动抱了过去:“我不说也是怕给你增加麻烦嘛……他们都很爱八卦的。”

“不麻烦。”

叶肃拧了门把手又要往外走:“松开。”

“肃肃,叶老师,叶医生——”岑安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踮着脚亲了下他的脸:“以后都听叶老师的,你说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

叶肃垂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亲哪吗。”

岑安勾着他的脖子给了一个长长的吻,亲到后面脸颊都有点红。

他松开他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警告了一声:“你别欺负那小孩,他一个人住院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肃脸色一黑,却被他抱紧了脖颈,耳侧传来温热的气息。

“我最喜欢你了。”

男人摸了摸他的软发,低气压终于消散了一些。

岑安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心里有些感慨。

看着是个威风凛凛的大魔王,其实就是只比小孩还幼稚的狐狸。

其他妖怪要知道叶医生私下是这样,搞不好会以为是自己瞎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发觉门口又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可算回来了,”屈尘头大道:“我师父又住院了。”

老人家上回是心脏问题,这一回是脑梗,还好发现和抢救的早,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住院了。

上次四个子女当天就到了,今天才到了两个,神色都不太好。

屈尘是被老道士收养的弃婴,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这时候颇像个外人。

叶肃进去确认病情的时候,岑安被老爷子的大女儿拉到了一边。

“小医生,问你个事啊,”那妇人紧张道:“我爸这个病,大概要住院多久啊。”

“他还要做几个其他的检查,情况不好的话可能要手术。”岑安如实道:“我们要排除脑积血和其他方面的问题。”

“能少做几个么?”旁边的二女儿插话道:“医保也有个上限的,这事咱们就不能商量下么?”

岑安遥遥看了眼还在灌热水洗抹布的屈尘,为难道:“真是不能省,因为屈先生心脏之前搭过支架,有些检查省了可能会有更麻烦的问题。”

两个女儿对视了一眼,神情都疲倦又烦躁。

“先检查,费用等我哥来了给。”

“对,他得过来一趟的,这是咱爸。”

岑安应了一声,目送着她们又扬着笑容进去了。

屈尘打好热水以后把病房桌椅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又换了热毛巾给老人擦手擦脸。

那两个女儿一改第一次来的热忱劲,坐在病床边一个接电话一个算账,只做势要帮那便宜弟弟,虚虚伸了下手又坐了回去。

老人还在昏睡中,看样子都不太舒服。

屈尘还记着给他敷个热水袋,把茶泡好了才出来,小心翼翼地问岑安:“我师父他还好吧?那药打了对他有影响吗?”

“叶医生是很有经验的大夫,你放心吧。”岑安知道有幻忆咒帮忙混淆着记忆,斟酌着问道:“屈爷爷家里……有经济困难吗?”

“没有啊,”屈尘愣道:“我师父一个人撑着道观,赚到的钱一半孝敬香火一半给了她们,大姐房子的按揭都是我师父供的。”

岑安这回也说不出话 来,只能简单的安慰他几句。

“话说回来,我今天坐救护车过来的时候,经过江边了,”屈尘摸着下巴纳闷道:“沿江西路那边……什么时候有个祭台了?供的好像是河神?”

“你看见了?”岑安立刻反应过来叶肃说的那件事,确认着位置道:“在酒楼旁边?”

“对,表面上修的跟乘凉的小亭子一样,但椅子的摆位和桌子的形状我都认得,”屈尘摸出手机来,给他看自己在等红灯时拍的照片。

淡白的大理石六角亭间,地砖上还镶嵌着玄黑的双鱼印记。

第42章

晦日是农历每个月的最后一天, 也刚好就是今天。

叶肃在知道消息之后立刻去了一趟江边, 找到了他们说的那个六角亭。

他没有等太久。

伴随着日色西沉, 街道上的人渐渐稀疏了些。

这沿江大道上一路都点着路灯, 唯独这里漆黑一片。

一辆宾利停在了附近,邵宏在三四个白袍使者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的手中捧着深红色的漆盒, 口中念念有词。

叶肃藏在灌木丛中,意识到水面开始有动静。

鱼。3583127880“22810234542610236215386463864621543

好多条鱼。

它们或大或小,眼神麻木无神, 如同听到了投喂的讯号一般涌动在水面上,嘴巴一张一合,搅得水面都荡着涟漪。

邵宏站在水边,不紧不慢地念诵着咒文,身后的一众守卫静默不语。

他打开了那盒子, 用手取出被炼成的魂丹,伸手把那些珠子洒了下去。

无数条青鱼鲢鱼踊跃而上,衔住那血丹就径直下沉,浩浩荡荡地组成一条循环往复的长龙。

于此同时, 年轻女人和小女孩的幻象浮现在了鱼群云集的水面之上, 笑容温柔又亲切。

邵宏没有停下念诵,眼睛发红的看着她们同自己招手, 两行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叶肃提了一口气,静默地潜入了水中。

他水性一般, 但也足够跟着那些游弋的鱼群查探前路。

上百条深青浅灰的大鱼衔着血魂珠, 在此刻如同训练有素的侍从一般往同一个方向溯游。

——江心的漩涡。

漩涡是能够杀人的地方。

一旦被卷进去, 普通人类没有任何挣脱的机会,会被深水卷走吞噬,就此失了性命。

可与此同时,漩涡还是水妖传送往返之地。

江流与深海里的妖物与陆上的禽鸟走兽都不算熟络,在叶肃当年屠了满江潜虬之后更是如此。

那些鱼摇摆着尾巴犹如漩涡之中,然后就此消失不见。

叶肃试探着靠近了那个漩涡,隐约感觉到异常雄厚的妖气。

这是通往哪里的?

他没有贸然进入,只留了个标记浮到上空,观察远近的水势和游鱼。

手机忽然在水上的迷雾里亮了起来。

“小叶,”吴秋一的电话打了过来:“小岑是已经回去了吗?我刚才还打算带他再赶一台手术来着。”

叶肃下意识地探知着家中的结界,快速回复道:“他不是在办公室整理病历吗?”

“也许下楼吃饭去了?”吴秋一琢磨道:“听说对街有家新开的馆子——但他也不至于不接电话啊。”

“我现在回来。”叶肃皱着眉头回望了一眼这江心的漩涡,直接消失在了虚空中。

岑安把一摞病历放好之后,决定去洗手间洗个脸缓一下。

他推开门穿过长廊,经过陈主任的办公室,经过茶水间,走过楼梯转角口,然后右转走了 几步,打开了间隔通道的铁门。

又是一个长廊。

岑安眨了下眼,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他加快了脚步,再次往前走。

陈主任的办公室,茶水间,然后是楼梯的转角口。

不对,这条路他刚才来过。

医院的建筑结构一直很像几何积木搭作的白色迷宫。

到处都是长廊和回字形结构,立柱和横梁都没有多余的装饰,绿色的标记牌也颇为公式化。

这时候已经是夜晚,其他医生都陆续下班了,也没有任何病人会在这里乱逛。

岑安提了一口气,再次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从转角口往右走,本应是分割门诊部和住院部的夹层通道,推开铁门就可以去洗手间。

可是当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又是最开始进来的长廊入口。

这恐怕是见鬼了。

岑安晃了晃脑袋,心想自己都是个妖怪,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有贸然的再行动,而是试探着用耳坠呼叫叶医生。

没有任何反应,因为空间已经被扭曲和隔离了。

叶肃在医院和小区中都设置了多重的结界,一旦检测到杀意或者入侵都会立刻受到感应。

可这个不是杀他的利刃,而是拘禁他的牢笼。

岑安隐约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他往回退了一步,往反方向走,直接下了楼梯。

十楼原本是神经内科的另一个分区,可他在走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了一模一样的长廊。

连陈主任办公室里亮起的灯光都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