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想法让罗清平更加亢奋,他不再打罗宋宋的脸,而是揍她的肚子,直到宋玲发出尖叫。

“够了够了!她星期一还要上班呢!”

今天不行。时机不对。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罗清平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罗宋宋蜷缩着,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皮肿起来,隐隐约约看见书架上掉下来一本书,书脊上写着《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决定命运。

“别装死,快滚出去睡觉。”

罗清平回到床上去。宋玲有点心惊,看着罗宋宋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又痛苦地弯下腰去,咳了两声,然后蹒跚着走出房门。

“把门关上!”

她吓了一跳,责备地拍了丈夫一下。

罗宋宋带上门,拖沓的脚步声,慢慢上楼去了。

“你也打得太狠了!”

“我还嫌不够呢!妈的。老子养了她二十几年,骂老子是猪猡。”

他污言秽语全冒了出来。宋玲已不像以前那样觉得枕边人粗俗到觉得陌生。

“得了,少骂两句,睡吧。”

她睡得很不安稳。朦朦胧胧听见玄关处有响动,不知为何,直觉是罗宋宋离去。

“罗清平。醒醒,醒醒。”

生物教授没有即时醒来,翻个身继续睡死过去。宋玲也未动弹,沉心细听女儿换鞋,拖行李箱,一去再不会返。

第二天早上,罗清平看着女儿收拾一空的卧室大发雷霆。

“开什么玩笑!给我玩离家出走?你即刻打电话给她,叫她滚回来!”

宋玲别开目光。

“你看,手机在电脑桌上。”

罗清平如笼中困兽,团团打了几个转。他以为已经打掉女儿身上野性,没想到不声不响给他来这一手。

他自小灌输她离家出走的害处,小姑娘孤身在外,只有被奸或被杀的下场,全然忘记她已是成年人,不能再由他摆布。

“你说她去哪里了?”

有一刹那他觉得妻子是共谋。否则不会这样平静。

“能去哪里?她没得多少朋友。你去问问孟觉,他可能知道。”

“你嫌不够丢人么?”

宋玲不作声。罗清平觉得胸口怒气越来越盛,越来越盛,挥舞着双手大叫。

“我们哪一点对不住她?没给她吃还是没给她穿?离家出走?你等着,她最好乖乖回来,否则有她好看。”

第九章

他并不是当着罗宋宋的面威胁,这威胁便显得有些无力;罗宋宋走了,如格陵大学教职工家属区的一缕炊烟,冉冉腾空,消失不见。家长里短,流言蜚语,都没有觉察到罗家的异状——毫无存在感的罗宋宋,远不如她父母那般耀眼,再加上厄运接踵而来,年前呼声甚高的罗清平在“长江学者成就奖”评选过程中意外落马,罗家的死气沉沉,更像是为了这一噩耗而默哀。

若罗清平和宋玲不说,谁又会想到他们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生活的女儿罗宋宋,就这样扯脱了提线,直坠危险而不可知的深渊?

“章鹃,罗宋宋离家出走了!”

一日汤园园兴冲冲跑到酶学实验室来找章鹃,劈头便是一句,嘴角保持诡秘微笑,紧紧贴住室友身体,气息吹拂在她耳内,有亢奋的味道。

章鹃深知自己这位闺蜜总是传一些可怕的八卦出来,例如楼上的薛葵师姐曾被人包养,又或者孟觉师兄其实是不受宠的私生子,这些八卦都过于惊悚——须知八卦最大的乐趣便在于添油加醋,但章鹃却连复述都缺少底气。

“回去再讲。宋教授不喜欢我们工作时间聊天,见了又要骂。”

兴头上的汤园园不喜欢被人敷衍,尤其是章鹃。她肯纡尊降贵讲最新是非,是章鹃的福气,还敢推三阻四?

“你们老板在罗清平那里谈事情,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放心,”她勾住章鹃的脖子,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我耳清目明得很,不会害你。”

罗清平?章鹃心中微微一跳,觉得这称谓真是说不出的轻佻,轻飘飘地在她心头点过,抬了眼去瞄汤园园,后者大约也是觉着了孟浪,脸色微绯,旋即恢复正常,更怕暂停话题令章鹃多想,便搂了她肩头急急窃语。

“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再传出去了。哎,章鹃,不是我这人喜欢讲八卦,实在是为你着想,最近宋教授不是特暴躁?告诉你,就是为了这事儿。千金小姐脾气大,闹了点小别扭就离家出走——唉,你这人又马虎,在这节骨眼上千万别顶撞宋教授,知道不?”

这番“真挚”的劝告,章鹃也就“真挚”地接受了。

“我还以为她放春假去旅游了呢。”

“哎,就是前几天音乐会那天嘛!呃,也是凑巧啦,我和罗……教授在路上遇到,”汤园园一撇嘴,“你不知道,原来这罗宋宋神经兮兮的!一晚上打了几十个电话找爸爸,亏得罗教授有涵养,轻言细语地同她讲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她还一直烦个不停!这么大个姑娘,没爸爸讲故事睡不着不成?我看她八成有恋父情结。”

章鹃突然歪着嘴角一笑。

“她有没有恋父情结我不知道,倒是生物系几个有名的帅哥她都痴缠过,像许达,孟觉,倒追上去,附贴大床,人家都不要——啧啧啧,如果换了我,早就没脸留在这里。”

“啊哟,这我倒没有听说过!”

章鹃没言语——这些破事儿,都写在地下室女厕所第三个蹲位的门上,指不定是哪位帅哥的拥趸气不忿,将罗宋宋骂了个狗血淋头,

“许达的谢师宴,她不请自来,搞得许达和他女朋友尴尬的要命;还有,她仗着和孟觉从小玩到大,硬生生把孟觉和沈西西拆散了。这种人,不骂不行。你要是不相信,咱们现在去看。”

章鹃也是一时兴起,拽了汤园园就想走,甫一转身,宋玲正似笑非笑地倚在实验室门口,一身土黄色的职业套装箍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胸部却干瘪着,看上去正是一个失意的中年妇女该有的滑稽可怜模样。

被偷听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章鹃根本不知道宋玲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回想刚才身边走过的师兄师弟,似乎早早就已使眼色给她,但她偏偏没有领会。

汤园园只是听章鹃说过宋玲的变态,并没有真的见识过,所以在感觉到室友浑身打颤时,她还试图想挽回一点局势。

“章鹃,你技术真全面,我下次再来请教你PCR技术。再见。”

她经过宋玲身边时,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宋教授,我是综合实验室的汤园园,罗教授的学生……”

“罗清平?好得很哪。”宋玲笑得云淡风轻,“上班时间四处乱逛讲是非,也只有他纵得出来。汤园园是吧?我记住你了。”

汤园园一向顺风顺水,众星捧月,又是没出社会的小姑娘,哪里被这样不动声色威胁过?面颊抽动了两下,僵笑着走出门去,听见身后宋玲用同样平心静气的语调对章鹃开火了。

“这么简单的一个实验,你做了快两个月也没有结果,别说什么你已经尽力了,就算你天天加班,一日做足十二个小时,做不出来,就是浪费,就是白搭。今天我们来好好分析一下,到底是你太蠢,还是我太蠢居然收了你这种学生。居然还有人来向你请教实验技术,简直笑死人。”

汤园园走到楼梯口,看见甜蜜补给的外卖员正上楼——三点三刻,正是该吃下午茶的时候,罗清平曾在香港做访问学者,将这种港派作风学了十足十,美味蛋糕加丝滑奶茶会令人心情愉悦,她要立刻回到自己甜蜜的世界里去。

宋玲果然是变态的。无需罗清平在汤园园面说妻女坏话,她自己看得见,宋玲和罗宋宋这一对废物,拖累得罗清平也够久了,如果不是罗宋宋的突然离家出走,罗清平会落选“长江学者成就奖”么?如果不是宋玲这种尖酸刻薄的性格,罗清平会一天到晚不愿意回家,宁愿和学生们一起吃食堂么?

仗义的汤园园见不得好男人受苦。她一定要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将罗清平从这段失败的婚姻中解救出来。

在酶学实验室,挨骂是家常便饭。

章鹃双脚并拢,双手紧贴身侧,宋玲有几滴口水溅在她额头上,似针尖一般扎人。

“整个实验室,就属你的台面最脏乱,什么都敢往上堆。”

章鹃哀怨地扭过头去,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一突一突地往外冲,宋玲看清楚点就该知道那两只纸碗装的是章鹃一动未动的饭菜,从早到晚,她半粒米都未进,可是宋玲根本不会心软。

“你自己不能平衡实验和生活的关系,还指望我来体谅你?别做梦了。”

其他同事各做各事,根本不敢劝架,只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又或者骂得更凶。

“你有聊天的时间,就该把饭吃了,装可怜给谁看呢?典型高分低能……”

章鹃目瞪瞪地望着宋玲的嘴一张一合,宋玲的后槽牙里有颗被虫蛀烂掉了,黑洞洞的,章鹃盯着那个黑洞,突然就一头扎了下去,磕着了凳沿,软绵绵地蜷缩成一团,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来,宋玲懵了,朝后退一步,急忙朝门口一指。

“快,那个谁,去把门关上!”

这个时刻,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救助晕倒的学生,而是关上门免得叫旁人看见!

被点到的学生哦哦地应着,立刻弹起来冲去关门,就在门几乎要掩上的那一刹那,被一只手抵住了。

“哎哎哎,不至于吧,见我来了就关门?”

这男声伴着一股青草香味传来,满不在乎,充满笑意,又轻松得很,孟觉手上微微使劲,将门推开。他是风云人物,虽已毕业,久不在生物系出没,但谁会不认得这个生一对靓酒窝的大师兄?

“孟,孟觉师兄。不是,是宋教授让我关门。”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他是来找罗宋宋,便未深究,直朝宋玲走来,“宋伯母……”

他一脚踏住了章鹃的头发;竟有一位小师妹双目紧闭,晕倒在实验桌旁。

“这是怎么回事?”孟觉急忙将章鹃扶起来,“快,谁来搭把手。”

“小姑娘太勤奋,连饭也顾不上吃,晕倒了。”宋玲立刻叫两名学生出来,“你们送章鹃去医务室。”

一圈围上来的人脸都是麻木的,章鹃鼻子里一股青草香味,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恰恰看见孟觉的侧脸,正将她移到另一名男生的背上。

“小心一点。”

哦,是孟觉师兄。甫进校时,她和汤园园也曾经在篮球场边为这名大前锋摇旗呐喊,那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她也见过孟觉赛后旁若无人,兜口兜面地把汗湿的球衫脱下来朝罗宋宋丢去,又从她手中接过蒸馏水大口饮下。

鼻子里一直都是那种淡淡的青草香味。章鹃的脸上粘着一枚草屑,她羞耻地,轻轻地哭了。

“别哭,章鹃,宋老师就是那个德行嘛。咱们赶快把毕设做完,赶快走人。”

同年级的男生轻声安慰着,楼梯转角处,撞见了从洗手间出来的罗清平。

“这是怎么回事?”他出声关切道,“病了?”

章鹃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头发凌乱,两条细而长的胳膊,关节处只有楚楚可怜的一圈,可爱至极。

“在实验室晕倒了。”

“快,快送医务室!你是宋玲实验室的?”罗清平低声咒骂,“不像话,不像话!待会我和宋玲老师会去看你,放心,没事。”

回到办公室,罗清平疲惫地往老板椅里一靠,最近他的前列腺好像出了点毛病,常在洗手间里一泡就是半个小时,尤其是和宋玲谈完罗宋宋的事情之后,简直淅淅沥沥个没完,连下午茶都错过了,汤园园特地拿了蛋糕和奶茶进来,见他心不在焉,知趣地退下了。

罗清平心知肚明,这不是宋玲第一次把学生骂到倒下。最近为了罗宋宋离家出走和长江学者成就奖落选的事情,他们火气都很大。

他拨了个电话给孟金贵。罗宋宋是属于他的,如果她要走,得先把欠他的债还清了。

想到女儿光滑紧致,凹凸有致的身体,罗清平禁不住地兴奋起来。啊,虽然罗宋宋不在,但是楼梯口撞到的那个小姑娘泪痕斑驳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和女儿一样,她的手肘也只有幼细的一圈,说不出的可爱。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被自己在面试中刷下的章鹃,却牢牢记住了这个楚楚可怜的孩子。

宋玲从来不怕承认,她对罗宋宋是又爱又恨。

她坚持认为自己婚姻不幸,全是拜女儿所赐;她从来都是一名女性,其次才是一名母亲,所以她看着罗宋宋,眼神就充满了憎恶和愤怒。

“小孩子要高高兴兴的,才会有大人喜欢。看看你,耸肩塌胸,弯腰驼背,自己不争气就不要怪我们讨厌你!”

她逮住一切机会痛击女儿;将尖酸刻薄发挥到淋漓尽致。罗宋宋的一生,还正如她给白放的答案那样,是快速变老的过程。长期的精神折磨,培养出她异于常人的韧性和耐力。她依然任由父母搓圆捏扁,呼来喝去,眼神由幼兽般的恐惧变成了苍老的淡然和坚忍——她再也不是一见到罗清平就瑟瑟发抖的可怜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