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时候,她能直视他的双下巴,现在她的视线只能锁定在他两条锁骨间的深坑。

他比镜头上瘦许多。每次看他的海报,衬衫上总有两排褶皱,原来缺少衬托的时候,他的胸膛太单薄。

脱胎换骨的智晓亮站在罗宋宋面前,呈现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

他的改变明明白白地告诉罗宋宋,不思进取的人,是可耻的。

“你有没有变?”智晓亮拉起她的左手,”除了声音之外……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罗宋宋咧开干燥的嘴角,嘴角一条青色的脉络隐隐可见。

“外星人……欢迎回来。”

智晓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复杂;他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受伤的手腕。

“宋宋,我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区别仅仅在于我已经厌烦假装你们真能瞒住我。”

罗宋宋的热泪喷涌而出;于此同时,远在白放老师家中,孟觉在削梨皮的时候失手割伤了指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聂今忙去拿创可贴,“还好割得不深。”

伤口不深,但是很长。聂今用了两块胶布才包扎好。

“罗宋宋不来,你也失魂落魄。”

孟觉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身体里流失的不仅仅是血,还有些很珍贵的东西他正在失去。

“外星人把她带走啰。”

“这孩子,尽瞎说!”师母将一樽果子酒摆上桌,“难道你们都忘了吃饭弹琴之前要干什么吗?快去洗手。”

“不等智晓亮了么?”聂今吃惊地一挑眉毛,“他不可能不来吧?”

“他已经在路上,和宋宋一起……孟觉,别吃水果,马上开饭了。”

孟觉已经切开了手中的梨。

第十九章

这餐饭绝对有别于智晓亮以往的任何一场晚宴。

没有水晶吊饰,银质刀叉,鱼子酱矿泉水,生张熟魏;只有红漆方桌,青瓷碗碟,家常菜葡萄酒,青梅竹马。

“听说你滴酒不沾?”

聂今今天带了一对长流苏耳环,和她的波西米亚长裙相得益彰,她坐在智晓亮的左边,就好像一只快要开屏的孔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师徒聚会她会出现,但她看来安之若素,甚至有喧宾夺主之嫌。依次给白放老师,师母斟上酒了之后,她又转向了智晓亮,“那么,要倒一点吗,大钢琴家?”

她语调柔和,全无讽刺之意。

“在白老师家里,喝一点没关系。”

智晓亮含笑望着罗宋宋,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双颊透出绯色;在灯光下也不是那么尖酸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倾倒入玻璃杯中的金黄葡萄酒。

她的幸福之杯也几乎要满溢,装不下其他人的感受。

自私透顶。

白放老师举杯。

“八年了。很高兴,又和你们见面。真是艰难,要把你们聚集在一起。不像以前,每天准时来练琴……不说了,不说了。”

他和爱徒挨个碰杯。聂今也举起酒杯,被白放老师躲了过去。

“我从来不偏心,你们三个我都同样喜欢。天分最好的是孟觉,悟性最高的是智晓亮,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无论你们现在在什么岗位上,老师希望你们都能优秀地工作,健康地生活。”

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如果不是了解白放老师有一说一的脾性,真要觉得他是在说场面话。

“干杯。”

“干杯。”

当酒杯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是浅抿了一下;只有孟觉一饮而尽。

“孟觉,你喝酒真豪气。”

大家都望着他。只当他做了几年公务员,酒国中规矩多,习惯成自然。

“喂,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们先说干杯的。”孟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面颊上两个深深的小旋儿,还是跟八年前一样的面相,“唉,老实人就是容易被欺负啊。”

满室哄地一声笑起来。

“孟觉,你羞不羞?”

神勇无敌小衙内说自己老实,大家都笑了,连在镜头前已习惯优雅浅笑的智晓亮也露出两排白牙。

“来来来,吃菜,吃菜。”

谁说不偏心?白放老师从来最喜欢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智晓亮,而是古灵精怪的孟觉。

孟觉和许达性格有几分相似,但多三分贵气,三分正气,少三分流气,三分惰气。孟国泰开明兼民主,三岁就已经送孟觉来学琴,俗话三岁看老,孟觉从不扭捏,也不哭着找妈妈,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手,早早学会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年少风情,让大哥孟金贵啧啧称奇——要知道孟家人多五音不全,难得出个音乐神童。但孟觉根本志不在此,一直难以集中精神练习,直到智晓亮入门,再无长进。

虽然白放老师深恨弟子不思进取,但孟觉自幼失恃,由父兄抚养,打不舍得,骂不舍得,也就放任自流了。智晓亮胜在专心,自律,悟性极高,少年老成,很快超越孟觉,加上父母鞭策鼓励,很早就已经决定走职业琴手这条路。

既然有专业和业余之分,曲目练习和课程安排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学琴的小孩子能有几个走上职业道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当然要精心栽培。等罗宋宋入学,一曲《恰空》弹得出神入化,激起了孟觉好胜之心,又好好练了几年——怕连女孩子都比不过,面子上不好看。

要叫白放说说他们练琴时的轶事,十件有九件和孟觉有关。

“那时候你可没少做坏事。”

白放老师和师母把孟觉未成年时做的一桩桩坏事公布出来,简直上天入海,顽皮到匪夷所思。他现在已经成年,又未过追诉时限,理应接受审判。

“……把隔壁养的大公鸡尾巴拔光了。”

被告供认不讳。

“没错,是我干的。十八年前我就承认了,十八年后我仍然是条好汉……”

师母笑着给孟觉和智晓亮各搛了条鸡腿:“好了,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干嘛还提?”

“当时他们年纪小,一场邻居,只叫他们认了个错。那只鸡是隔壁准备拿来配种养小鸡的。”

“怪不得尾巴那么漂亮,够气势!”

“别岔开话题。你拔它的尾巴,它还怎么求偶?……你就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然老师要求学生们种大蒜观察生长情况,罗宋宋和孟觉一起种在了白放老师门口的花坛里,才露了个小嫩芽就被大公鸡全数啄光光。

“白老师你知道的,我小的时候真的很不喜欢做家庭作业,老师们都已不管我,倒是大哥时不时要抽查。我第一次说作业本被野狗叼走,第二次说被雷劈中烧掉,他起疑心;如果第三次说我的作业被公鸡吃了,你说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揍我?没办法,只好拔它尾巴做证。”

“你可以让宋宋帮你做证。”智晓亮道,“她的作业也被吃了。”

孟觉抬眼看了看正在默默将一桌子好菜拼命往嘴里塞的罗宋宋。

罗宋宋的大蒜苗被吃掉的时候,她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怕完成不了作业,更怕父母藉机折磨,自身难保——也许这才是他要报复那只鸡的主要原因吧。

“其实那只鸡真是识货,花坛里还有苜蓿﹑菊苣﹑紫苏,它就专挑大蒜吃。”

智晓亮和孟觉两人不怀好意地相对一笑,十分□。

“不说鸡的事。和六号楼的两个高中生见一次打一次,逼得他们举家搬迁,有没有过?”

“神说要爱邻居,爱仇敌,我做不到爱仇敌,都想好好和邻居相处啊。他们不搬,只有我走。可是我走了,白老师你一定不舍得我……”

孟觉有将一件严肃的事情说的无比搞笑的天分。白放哭笑不得。

“强词夺理。”

“民主街小霸王?”智晓亮也想起来了,“有段时间天天袭击我们。”

“那两个猪头,看武侠片走火入魔,以为自己是日月神剑,天剑绝刀,站在路中间擂肥……”

罗宋宋离家之后一直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的,趁饭桌上一干人热烈攀谈无暇顾她之际,埋头猛吃。

罗宋宋如今算是白放学生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她也曾经让白放眼前一亮,以为找到了双手并重的怪才,潜心教她练习《平均律钢琴曲集》。白放强于其他老师的一大优点在于他能够隐藏个人风格,因材施教。拉赫玛尼诺夫之于智晓亮,李斯特之于孟觉,巴赫之于罗宋宋,才是指引他们进入音乐殿堂的使者。但是一个认为人生只是老去的小姑娘深深陷入巴赫作品中悲怆﹑痛苦的意境,这对她来说并不妙。

果然一语成谶。

当事者现在已经是俗人一个。

师母的手艺在罗宋宋印象中一是一流的。牛腩焖的极烂,鲜滑嫩幼,混合了番茄的酸甜;红烧素鸡外焦内嫩,饱含汁水,味道醇厚;清蒸鲈鱼浇上豉油,味道鲜不可言;还有瑶柱烧豆腐,腊肉炒四季豆,蒜瓣苋菜,木耳拌黄瓜等滋味丰富的小菜,就连一小碟拌饭吃的辣酱豆豉也那么有味道。

“真羡慕你们能一起学琴。”

聂今突然与她攀谈。罗宋宋怔然,她正准备喝碗鸡汤结束战斗,留点肚子给待会的糖水。

“怎么突然这样说。”

聂今家里做琴行生意,聂父也一直希望女儿多少对音乐有所认识,否则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读音乐附中。但生意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意场上来,那些风花雪月毕竟靠不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着智晓亮和白放老师激烈地讨论着拉三的演奏技巧,聂今不由得感叹一句,“你看他只是饮酒,根本不动筷。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罗宋宋想了想,认真回答。

“和他们做同学压力很大。说好听是第三名,其实就是垫底。白放老师不管你脸皮薄不薄,教鞭随时会落下来。每天都弹那八十八只键,厌烦到死,惨过上学。恨不得天上下刀子雨,可以不用来。”

“你?白放老师说你热爱钢琴。”

“这是小衙内的原话。外星人也抱怨过。”

聂今饶有兴味地看着罗宋宋,一对耳环微微晃荡。

“智晓亮也会厌倦?”

“当然。九八年十一月八日,全市大停电。点着蜡烛还要练习,我亲耳听见他爆粗口。不过也是唯一一次。”

“哦?”聂今显然来了兴致,“我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罗宋宋顿时惭愧自己吃撑了,竟然多嘴。

“聂今,我没有把这些事情讲给别人听过。”

可能和聂今比较投缘,加上她以智晓亮前女友的身份,来到这里倍受冷落,于心不忍。

“宋宋,不要也把我当外人嘛。来来来,吃块面颊肉。”

两个女孩子在饭席上讲小话,格外显得亲昵。

聂今和庞然不同。庞然心浮气燥,虚情假意,聂今在名利场中打滚,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缺点,但整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坏心眼。

罗宋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好。这件事发生在外星人出国之前。智官因为办案得罪了不知道哪里的恶势力,悬赏要买外星人一对手,他躲了两个月才回到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