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宋和聂今就这样坐在一家德国啤酒馆里,踏着波斯的地毯,闻着印度的熏香,喝着中国的花茶——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格陵是由能源起家的新兴城市,其后又带动了各项工业建设的快速发展,经济虽然发达,但文化底蕴不足。即使有神农大道,伯牙路这样古色古香的街道名称,又大肆兴建博物馆,艺术馆,大剧院等文化建筑,也不能伪造一座城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她是远不如西安,洛阳等古城的。

她们先是闲聊着家常,譬如骨德的装潢,花茶的味道;这其间聂今已经接了数个电话,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陷入柔软的靠背中。

“也许是急事。”

“我只希望智晓亮别这时候找我。”聂今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罗宋宋,“因为我只想接他的电话。”

罗宋宋心头一阵狂跳;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穿着校服,抱着琴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小鹿的聂今;她其实不是很了解智晓亮的前女友,只是觉得她美得很干净利落,又经营着格陵数一数二的琴行,足以和现在的钢琴家相配。

但看聂今的神情,又好像是一种胜于爱情的更坦荡的情感。这样,叫罗宋宋又有点看不透了。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这茶叫玉美人,喝在嘴里,有一丝丝清香,好像并不比白开水强,但回味时又甘甜得很特别;这特别的茶韵触动了罗宋宋心底的一点点初生的情愫。

有些人也是这样,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像可有可无;但是回头想想,他才是最重要的。

“格陵乐务的面试结果已经作废,你有什么打算?”聂今突然问她,“还要继续参加吗?”

“看情况吧。”

“怎么讲?其实你面试笔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再考一次把握也很大。”

罗宋宋瞧着一点烛光舔着花茶壶底,澄绿茶色,似沸未沸。

“做了乐务,就只能看着别人弹琴了。”

她像是说给聂今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聂今不免有些动容。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宋宋不弹琴了,因为智晓亮从来没有提起过。但是听罗宋宋的语气,白放的那句“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所言非虚。

“既然你想弹琴……我上次和你提过,请你做双耳琴行的老师,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不行。”一般人这时候至少也会感谢一下,但罗宋宋很干脆就拒绝了,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年拒绝许达。而聂今的求贤和许达的求爱,也确实都有些不纯粹的成分。

聂今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镯。罗宋宋这样怕麻烦,又怕交际的人,是很难笼络的。这种人往往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你的外婆是大家闺秀,民国名媛,你的父亲是重点大学重点学院的院长,你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琴友,一个是享誉海内外的钢琴家,一个是本市纳税大户,明丰药业的继承者。有这样的关系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什么都不想做,也可以。”

没有人从这种角度分析过罗宋宋所拥有的资源。罗宋宋开始觉得聂今在开玩笑,后来见她挺认真的,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你说的都是身外长物。一个人如果自身没有本事,最终还是会被淘汰。”

她不想成为聂今那样的人,但是不代表她不想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虽然她不知道现在立下这样的志向是不是有点迟了。

“几点了?”长久的尴尬之后,聂今突然探身过来问她。

“五点一刻。我去一下洗手间。”

聂今招手买单;罗宋宋站起身来,沿着标识往里走,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架珠江放在拐角处,连琴布都没有蒙,显然装饰的成分大于演奏。如果是晚上,灯光照不到这个角落,罗宋宋可能就错过它了,但现在是白天,正好有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映着琴面上深深浅浅的几道刀痕,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瘪着嘴在哭。

罗宋宋的双脚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强烈的感情攫住了她的心。她从没有想过能够再看到自己的钢琴,也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

“对不起,今天没有演奏安排。”有侍者经过,看见罗宋宋望得出神,还以为她是要点歌,“以前的那个大学生不弹了。”

她看罗宋宋不出声,又八卦了一句:“他觉得弹流行歌曲有辱斯文。嘻!”

罗宋宋的脸庞突然发出光来。

“那你们现在请人吗?”

下午,格陵药监局正在进行一批新药的盲审决议准备。这是进入决议阶段前的最后一次讨论,参与讨论的除了局内的专业人士外,也加入了数位商界代表。

光线幽暗的会议室从未像今天这样坐满了人,幻灯片正随着报告人的陈述不停地变换,虽然与会者大部分并不了解这些专业知识,但是也做出了聚精会神的样子,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藏在黑暗中,以手托腮,眼皮一会儿合上,一会儿又睁开。

孟觉每次参加这种会议都渴睡得要命。他还不具备上台报告的资历;但是作为幻灯片的制作者,他对于报告人的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一清二楚,这更加让他昏昏欲睡。

“AF0093中含有的多肽通过与靶标通道的结合,来调节大脑中特定神经元信息的传递,从而对患者的抑郁症状进行缓解……”

会议室的门悄悄打开,又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孟觉的旁边。

“接下来我们将对临床数据进行分析……”

这是最专业而又最枯燥的一部分了,综合了生物和统计两方面的知识;即使连最讲究姿态的商业代表们都开始意志涣散;但偏偏孟觉在听了一大半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坐正了身体。

“……综上所述,AF0093作为一种新型的抗抑郁药物,已经具备了在格陵上市的资格。接下来,是编号为AF0094的药物……”

七种药物的评估只通过了三种,包括AF0093,AF0101,AF0105。而一个星期后的投票表决,可能只有两种药物最终能够在格陵上市。

五点半,报告圆满结束。灯光重新打开,整个会议室光亮起来,接下来是自由讨论时间,孟觉唰地一声就举起了手,但是主任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忙着和坐在前排的商业代表们寒暄,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孟觉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就像急于提问的好学生。

“孟觉,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对杜工的报告做一点补充。AF0093在三期临床实验中,有两名亚裔试药后由于代谢缺陷,产生了肝脏急性衰竭的症状。”

“这一点刚才已经提到过了。”报告人杜工解释,“这个数据不具有统计学意义。”

孟觉在会前已经对杜工表达过他的想法,但是杜工却故意忽略了这一点。

“对于三千名受试者来说,确实不具有统计学意义,但是对于其中的十二名黄种人来说,就是百分之十六点七。”

坐在孟觉旁边的西装男惊奇而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对孟觉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爱聚众打架的初中生,但是现在看来,他也已经是一名能独立思考,敢于发表自己看法的专业人士了。

杜工不高兴了。

“今天上午FDA已经通过了对盘利度胺,也就是AF0093的审批。”

言下之意,就是你孟觉莫非比FDA还聪明么?

但是孟觉并没有准备收回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要对权威低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时候,就会勇往直前。

“近年来生物界已经承认,不同的人种在药物代谢方面有很大的差距。FDA也有针对不同肤色使用的感冒药物,心血管药物上市。我认为,AF0093有极大的可能性,并不适合黄种人。”

第二十五章

杜工确实是故意忽略了孟觉报告中的这一部分,并且删除了相应的幻灯片。他觉得孟觉这位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指出这一点不过是标新立异,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造一些毫无价值的噱头。即使是孟觉在会议当场提出,他仍然认定这是哗众取宠,甚至,可能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于是说话就有了点倚老卖老的意味。

“认为?可能?年轻人,不要太主观,太片面!”

孟觉哪里被人这样指责过?除了罗宋宋,谁敢给他脸色看?他虽然脾气好,但那是因为平时大家都爱他,宠他,他也乐得博爱世人——越是锦衣玉食宠出来的人,越容易比其他人多一份嚣张的正义感,而这份正义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

此刻孟觉正是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长身肃立,神态认真;坐于一旁的西装男双臂抱胸,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笑容还带着一点熟稔的意味,仿佛望着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我的主观意见是基于客观事实提出来的,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分析。首先,作为北欧研发的药物,百分之八十的临床试验在东欧和南非进行,这本身就不合理;其次,AF0093虽然在小鼠实验中没有明显副作用,但是小鼠和人体内有数十种不同手性的代谢酶,现在AF0093的代谢途径尚不清楚……”

“照你这样说,什么药也不必批了,”杜工气得脸色发青,“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

“杜老师,您这就是以偏概全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主任出来圆场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议啊,就到此结束吧。大家有什么建议,会下可以再自由讨论嘛!各位,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老饕门吃个便饭。位子嘛,已经订好了,钱秘书带路,带路啊。那个,孟觉,你来一下。”

老饕门是格陵市数一数二的私家菜馆,这顿“便饭”可一点也不随便。主任和孟觉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在门口,许多人都看到了孟觉别在白袍上的工作证。

“原来是孟国泰的儿子啊。难怪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明丰撑腰呵。”

“大水冲了龙王庙啦。AF0093不就是明丰刚拿到代理权的盘利度胺吗?还有抗组胺剂AF0101,是同一公司研发的嘛。”

“如果连格陵的审批都拿不下,全国范围内推广……”

“别幸灾乐祸了。有这么较真的人,这事儿保不齐将来也落在你我的头上。”

商业代表议论纷纷,孟觉的同事们则激烈讨论着泛基因组,个体医疗等最新的生物概念,杜工的身边也围了不少人,专拣好听的来说,只听得他一张脸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终平静下来。

“我倒要看看,药监局的规矩会不会为他孟觉而破例。”

和颜悦色的主任将孟觉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先寒暄了几句。

“你父亲最近可好?”

“好。您费心了。”

主任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他六十来岁的年纪,头顶秃了一大半,没秃的那部分也黑白参半,看上去反而比孟国泰老气些。

“听说,他正在筹备自传?”

这本来是件复杂而充满争议的事情——孟国泰以中成药起家,是格陵药界执牛耳者,圈子里一直盛传他起家之初,钻了法律空子,偷猎走私了不少保护动物和珍贵药材;又是政商联合,做了些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更有锦上添花者——光是他的三妻四妾就够洋洋洒洒写上好几章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从主任口中说出来却格外郑重,甚至是有些羡慕的。

“是。学端约的稿,我二哥牵的线。”孟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清冷,“派了个年轻的女编辑来协助我父亲整理资料。”

“哦,学端,那是最好的出版社了。我也想写,谁找我约稿呢?”主任轻飘飘地带了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唉!我和你父亲打交道也已经有四十几年啦。当年我和你差不多大,是格陵大第一批药学系毕业生,也在你这个位置上工作。那时候的格陵百业待兴,药商们的饭局恨不得连早饭也要排满。中成药成分复杂,但是审批起来反而比西药容易,大家觉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放心。”

孟觉想到明丰一直以来的经营理念就是中成药为主,西药代理为辅的,不由得微微一笑——父亲的眼光还是极好的。

主任话锋一转,翘起了腿,轻轻地晃着脑袋。

“偏偏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楞头青,每次都写报告上去,要求对药中的各种成分进行复查。为了这个,你父亲和我关系恶劣得很,数次席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数典忘祖,崇尚西学。一来二去,我也和他杆上了。凡是明丰的审批,到了我手上,一定要查了又查,拖了又拖。虽然现在我年纪大了,火气没有以前那样盛了,和你父亲的关系也变好了,但是谁知道他又会在自传里会把我写成个什么臭东西呢。”

孟觉知道他说这番话肯定是有深意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办公桌,笔筒旁放着两个橡木相框,一张是主任的全家福,另外一张是明丰药物产业园落成时,孟国泰和特别行政长官及主任的合影——主任竟然不怕非议,将关系客户的照片放在桌上,可见和孟国泰的关系非同一般。主任顺着孟觉的目光看到了桌上的相框,不由得哈哈一笑,顺手将相框拿起,擦了擦灰,又重新放好。

“若不是有长官在,我也不会把这张照片明目张胆地放出来。”他正色道,“迄今为止,明丰经过格陵审批上市的中成药共三百二十七种,经过国家审批上市的中成药共两百九十八种。去年年底,纾肝灵也通过FDA临床许可,进入临床验证阶段了。通过审批的药品是不是百分百没有问题?不是!我们也曾失误过。但是审批率达到了九十九点三的明丰没有问题!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孟觉,你应该为你的父亲,为明丰感到自豪。”

孟觉听了这番话,心头也不免火热起来。因为孟金贵的“关照”,他从没有花力气去了解过明丰,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明丰的一份子,顶多是明丰养着的一个闲人;他不是不知道明丰的盛名,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主任对他说的一番话,开始让他对明丰产生了好奇,让他和这养他育他的企业紧紧联系起来了。

主任是多么聪明的人物,一看孟觉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心热了。孟国泰将孟觉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说过这孩子不过是来历练几年,将来迟早要回明丰。但是在他看来,懒散惯了的孟觉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他一直想要从旁激励一下,不叫这块璞玉埋没;现在机会来了,当然要好好敲打。

“你看我,一说话就跑题!好了,言归正传。”刚才那些话是对故人之子说的;现在主任又恢复了官腔,“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正是每个药物监督管理工作者的职责。敢于发难,是好事,是好事嘛!但是,按照《格陵市药物监督管理条例》,AF0093确实已经达到了上市的标准。杜工是按照规章制度处理,没有问题。”

孟觉听他终于回到正题上,略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我今天的态度也确实急躁了。但是我始终认为由患者承担药物风险,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主任看了看表,不想耽误晚上的应酬,于是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这样,你把你的想法整理一下,尽快写个报告直接交给我,我们可以再讨论嘛。还有,明天有FDA的考察团要来,你准备准备,明天和我一起接待一下……这些官员,你应该要熟悉一下的。”

孟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拿上礼物,准备去找罗宋宋,坐在休息区的西装男见他出来,立刻挥长了双手喊他。

“孟觉!”

同样坐在休息区的庞然没有想到他也是等孟觉的,不由得愣住,眼睁睁地看他一边笑嘻嘻地称赞“你们药监局的休息区布置得很不错嘛”一边把孟觉拖走了。

等到了楼下,孟觉才轻轻挣脱。

“我不认识你。”

西装男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一派香蕉人的派头:“你的dimples so impressive,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笑的太猥琐了。孟觉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外走,西装男的声音从身后紧追了过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玦。高中以前住在格陵民主大道,高中毕业后去了美国,现在FDA工作。”

孟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西装男仍然好脾气地笑着,虽然笑得有点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