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罗宋宋接到孟觉电话,简直有如神助:“我已经到家了,你在哪里?这么大的雨。”

“我在海伦路逛街。”

孟觉噢一声:“怎么想起去那里?下次我叫大嫂陪你。”

“说来话长——我和格陵爱乐的朱行素老师在一起。”

孟觉没有回答;她怕他生气,心里忐忑得很,但想起自己初衷并不是要造成这局面,应该交给孟觉决定。

孟觉认真地分析着路况:“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过海隧道一定堵的好像停车场了。”

“那你来接我们?”

“好。”

他当然不会走隧道,而是从苹洲大桥绕了个圈子,磨磨蹭蹭一直开了四十五分钟,才到海伦路的路口。罗宋宋看着他下车,撑了一把硕大的黑伞,穿的一件深红色T恤。

他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这是孟觉的幸运T恤。大学时候,他总是穿这件衣服去请老教授们划重点,考试。

“这位是朱行素老师。”

“您好。”

两双狮爪礼貌地握了一握,又松开。

“上车吧。”

孟觉帮朱行素将所有的购物袋都塞进后车厢,朱行素坐在一堆奢华当中,愈发衬得她瘦骨嶙峋。

一路上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开始的沉默也许是因为陌生,也许是因为尴尬,也许是因为害怕。而后就一直这样惯性地沉默下去,只有仪表盘上的红白LED灯在闪烁。

“孟觉?”

朱行素不了解格陵的交通状况,但罗宋宋已经看出来了——孟觉在不停地绕远,绕远,即使是为了避开堵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是希望这条路的终点永远不要到达。

“什么?”

“……好像到处都很堵呢。”

朱行素抱歉道:“让你的男朋友这样奔波。”

“没关系。朱老师您难得回一趟格陵,我们很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和孟觉都曾在白放老师门下学过十多年的钢琴。虽然并没有继续音乐的道路,但我们都是爱乐之人。”

“为什么你们不继续学琴?是因为家长不喜欢,还是觉得以钢琴为主业没有前途?我们那个年代,艺术生很难拿到政府的奖学金出国进修,除非有企业资助。”

“我是天分有限,他是因为从小梦想做超人,学琴无法激发潜能,愤而改学生物,希望有朝一日研究出……”

“哎,罗圈圈,不要乱讲。”

“我哪里乱讲?小学三年级,作文《我的愿望》,你写的就是想当超人,得了优,还在我们面前朗诵呢。”

“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

“记得。我还记得每年他的生日,都会有大蛋糕送到琴室来——他真是在很多很多爱里长大的小孩。我们只想做牙科医生,钢琴老师,漫画店老板,他已经上升到锄强扶弱的高度。”

“……你真罗嗦。”

“不,不罗嗦。”朱行素急切道,“……我很愿意听一听。”

罗宋宋心跳得好像打鼓一般。

“记得初二下学期的劳作课,要用鸡蛋做‘我的一家’。我们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加起来最多也就四五个,大家都很快就做完了,只有他做得满头大汗——孟家所有的家庭成员,包括管家用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人呢!老师发的材料不够,他就自己去买,还不让人帮忙,一共做了五十三个不倒翁,连刚出生的苏玛丽也有。为了安置它们,孟爸爸订做了一个玻璃展示柜。我看见过的哟,大大小小的不倒翁好像做操一样集中,每个鸡蛋前面还放着小牌子,注明是谁呢。孟薇好喜欢,又专门拿去做了防腐处理,现在还保存在大小姐的闺房里。”

罗宋宋从来没有这样健谈过,路太短,要说的又太长。不过是一句,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不过是一句,没有妈妈在身边,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两个人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不说她还真没有将这些年都理顺。她总觉得智晓亮是她的灯塔,但孟觉才是那个真正影响她灵魂的人。罗清平打她,骂她,羞辱她,让她对自我认识产生偏差,她自我厌恶,偏激,怯懦,固执,易感,几乎没有社交能力。但宋玲总算作对过一件事情,她送罗宋宋去学琴,这让罗宋宋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她学会了健康和独立的思考方式,能很快摆正心态,分清人性善恶,不让那些坏的事情再影响到她的性格。

这些都是她的收获。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多曲折,她曾经多么的摇摆,结果是好的。上帝给了你很差的父母,就用极好的朋友来弥补。

遇到孟觉她觉得很快乐,同样,能够和她一起成长也是孟觉的幸运。他出生单亲家庭,兄长虽多,受尽宠爱,可真的好孤独。这样的小孩很容易变得暴躁易怒,自我孤立。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也正是认识了她,他才开始被需要,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好男人。

没有彼此在人生道路上的陪伴,他们是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模样。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

“当然。”孟觉说。

无论如何,这条路的终点格陵爱乐还是到了。罗宋宋和孟觉帮朱行素把东西拿下车,被阻止了。

她已经享受了买的过程:“这些礼物送给你们。”

难怪智晓亮说人人都爱和朱行素一起逛街。她今天至少刷了十多万欧元。

“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从孟觉出生到今天,中间隔了二十五年。除了不停地刷卡之外,朱行素似乎还没有找到其他可以表达母爱的方法。

“罗小姐真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们能一起长大,真是令人欣慰。”

“能够相遇,我们都很幸运。”

“那你谢谢……朱老师吧。”孟觉从头到尾,没有和朱行素有过眼神交流。但这时,他看了朱行素一眼。

这一眼,胜于千言万语。

罗宋宋抱了抱朱行素,后者背上的骨头一根根戳出来,好像一把利刃——她瘦的好像挂在胸口的一件心事,被利刃割成一条条。

“谢谢朱老师。”

孟觉就这样让她走掉了。罗宋宋轻轻地拉着恋人的手指,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罗宋宋扯他一下,他就开口叫一声。

“朱老师。”

朱行素的背影滞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带着一种被需要的渴望。

“我想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打打电话,发发邮件什么的。”他又变成了罗宋宋认识的那个孟觉,一笑露出两个酒涡,“也许我们会去瑞士旅游,您能接待吗?”

朱行素颤抖着,热烈地张开了双臂:“无任欢迎。”

回到家后,罗宋宋把所有礼物都分门别类整理好。

朱行素为什么生下孟觉,为什么离开孟家,为什么和自己的儿子永不相认,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孟觉的心结正在慢慢地解开。

孟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罗宋宋将朱行素送的每一样礼物都举起来给他看看。原来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从头到脚,从手表到鞋子,从睡衣到正装,买了个遍。

难得她竟然知道孟觉的尺码——如果一个母亲有心,怎么样也能够打听到自己孩子的细节。

孟觉就像个宠坏了的孩子,收到了久违的礼物,免不了要唧唧歪歪地评价一番。

“我最讨厌这个牌子的睡衣,广告语是如肌肤般丝滑——那不就是穿了等于没穿!还有手表,我都有十几块。”

罗宋宋白了他一眼。孟觉理直气壮地摊摊手:“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些东西简直要把我打扮成一个娘娘腔。”

每个男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他们也会希望有一双充满母性的柔韧的臂弯,将他们顽固的头颅拥在怀中。所谓的百炼钢,终究抵不过绕指柔。罗宋宋爬上沙发,将孟觉沉甸甸的脑袋轻轻揽进怀里。

情人在她怀里噗哧一声。

“我没事。我想我们以后还有大把时间慢慢地去互相了解。”

“喔。我只是想抱着你,就像刚才朱老师抱着我一样。”

“你今天晚上真唠叨啊……原来女人唠叨也可以这样可爱……”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她了。

每个男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他们也会希望有一双充满母性的柔韧的臂弯,将他们顽固的头颅拥在怀中。所谓的百炼钢,终究抵不过绕指柔。罗宋宋爬上沙发,将孟觉沉甸甸的脑袋轻轻揽进怀里。

情人在她怀里扑哧一声。

“我没事。我想我们以后还又大把时间慢慢地去互相了解。”

“喔。我只是想抱着你,就像刚才朱老师抱着我一样。”

“你今天晚上真唠叨啊……原来女人唠叨也可以这样可爱……”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她了。

七月底的空气中流动着兴奋的燥热,仿佛一点就着。受邀参加格陵爱乐内部音乐会的业界名流和中外媒体在互相通气之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没有收到场刊。也就是说,除了曲目已经公布之外,钢琴和指挥的名字还在保密中。

越神秘越让人倍感兴趣,大批新闻人士都聚集在大剧院门口等待采访荣誉团长智晓亮。他一向对媒体十分友好,也许肯在演出前透露一两条线索。也有记者十分聪明,早早在员工通道守株待兔,结果真的看见明丰的小孟先生和女伴挽臂而来。

而且他心情非常不错,虽然有些惊讶,但立刻转头对他女伴道:“不要怕,这是学端旗下的《金字塔》杂志,从不无中生有。”

“小孟先生,能不能破例照一张?”

“请不要这样。今天我不是主角。”

“小孟先生总叫我们失望。”

“拿名片来。我结婚,一定请你到场。”

记者极高兴,又偷偷观察小孟先生的女伴。社交场中的适龄女性,他都有印象,但这一位真是从未见过。不施脂粉的一张容长脸蛋,个头小巧,穿的是式样简单的奶油色连衣裙,颇有古典气质。

记者个个眼光毒辣,看过的美女不计其数,早已练就一对火眼金睛。长相和肤色都可以后天修改,头发,耳垂,脖子,指甲,指关节,手腕,手肘,膝盖,脚踝这就样细节,只要一样不过关,便不是名媛。

他只扫了罗宋宋一眼,已经断定这位一定大家闺秀,系出门名。

“这位小姐贵姓?”只要报出姓,他就能够知道她的家世背景,“祖上姓庄?姓莫?姓戚?还是姓包?”

这四大姓已经囊括格陵的四大名门。

罗宋宋不及反应,孟觉已经笑答:“她未来姓孟。”

孟觉和罗宋宋落座时,整个管弦乐团已经就位,进入倒数阶段,专等钢琴和指挥。欣赏古典音乐和流行演唱会不一样,并不喧杂吵闹,更何况这是内部音乐会,在座的都是圈内熟人,十分亲切。聂今也在场,穿一身彩色斑斓的纱裙,如穿花蝴蝶一般,正和邻座窃窃私语。

聂今眼尖,看见孟觉和罗宋宋,微微招手示意。罗宋宋发现,这么重大的日子,聂今并没有戴视若至宝的耳环。

灯光转暗,朱行素和智晓亮携手一起从幕侧出现。朱行素穿一袭黑色泠泠绸长裙,颈中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智晓亮是黑色燕尾服,衣襟上绣着两排金色花纹,手里拿着指挥棒。

大家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屏气静声等待乐起的那一刻。

朱行素走到钢琴前坐下,智晓亮走向指挥台。罗宋宋握紧了孟觉的手,手心传来同样的激动。

当智晓亮手中的指挥棒扬起,朱行素的双手停顿在琴键上方时,媒体纷纷按下闪光灯;当指挥棒落下,琴键按动,那庄严,宏大的乐曲由弱至强,仿佛宙斯众神的军队,夹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而来。

十九世纪初的维也纳,正是在烽火连天的背景下,空怀一腔爱国热情却饱受病痛折磨的贝多芬完成了博采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长的第五号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皇帝的悲歌,赴死的英雄,是这宏伟乐章的主旋律。指挥与钢琴,钢琴与乐团,乐团与指挥,以手势,琴语交谈,激辩,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华丽,乐思之繁复,使得无数的乐团为之倾倒。它是古典派的巅峰,它是浪漫派的先河,它是钢琴协奏曲中的皇帝,地位无人能及。

钢琴是乐团中的将才,而智晓亮已经无法满足。他希望成为智慧之帅。在这场演出中,他展露出庞大的野心,他手中的魔杖卷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拍打着奥林匹斯山,颠覆所有人的思想,洗涤所有人的灵魂。

众神之海恢复了平静。再次的雷鸣,是全场不息的掌声。全体乐团成员不得一次又一次地谢幕——由智晓亮指挥,朱行素演奏的皇帝协奏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家要在庆功宴上采访他的中外媒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住了他和朱行素。

“这是东方女性首次驾驭皇帝协奏曲这样大气磅礴的乐曲。”以为来自瑞士的记者赞叹,“难怪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出过女皇帝。”

“好的音乐无份国界,也无分性别。”

“智晓亮先生今天的演出令人印象深刻,十分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