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子钺把怀念带上了车,车子开到公园的僻静处停下。

怀念一路心绪涌动,憋了无数的话,当他停下车,侧过身看她,她再也忍不住,质问道:“思远是我儿子,为什么在你身边?!”

席子钺眉眼不动,“谁告诉你的?”

短短十分钟时间,只有一个可能性,有人告诉她这件事。

“我儿子为什么在你身边?!”怀念又一次问,声音急厉,神情暴躁。

“他也是我儿子。”席子钺说,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准备点燃,又忍住了。

激动的怀念没有注意到那个“也”字,她以为席子钺还在否认事实,她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把她和席邺的对话框调出来,扔给席子钺,“你自己看!”

席子钺拿起手机,看到席邺的微信,眼神沉了沉,他大概浏览了一遍那份鉴定书。

“你还不承认吗!”怀念怒道。

席子钺放下手机,说:“我没有否认他是你儿子,但他也是我儿子。”

“你…”怀念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看他。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她往后靠到了玻璃窗上,怔怔看他,怔怔摇头,“不是你…那个人不是你…”

钟奕说过的话适时浮上脑海…

“他一直很擅长横刀夺爱…”

“你去酒店开房的那晚,席子钺抱着你去的…”

席子钺直视她的眼睛,不给她自我麻痹的机会,“是我。”

“不是!不是!”怀念抓狂的叫起来,“我见过那个人!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撒谎!”她眼神慌乱至极,转身去开车门,声音颤抖着,“我不要跟你这个骗子呆在一起…”

怀念冲出车外,席子钺迅速下车跟上去,他抓住她的胳膊,扳过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他,沉声道:“那次你见到的是我秘书!你认错人了!睡你的人是我!”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席子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怀念抬起手,猛地给了他一耳光。

席子钺没有闪躲,挨了下来,看着她低声道:“只要你能消气,再打几巴掌都行。”

“滚——骗子!我不想再看到你!!”怀念推着他,怒骂道。

“怀念,冷静点。”席子钺将她抱入怀中,强行搂住她,“你是思远妈妈,我是他爸爸,我们理应在一起。你不想让他有个完整的家吗?”

“滚——骗子——滚开——!!!”怀念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她无法接受她爱的男人是她一直最憎恨的无耻之徒。她的世界,她的三观,她一直以来笃定的一切,都因为这冲击变得支离破碎。

她奋力挣扎,踢打着他,“你放开我!混蛋!放开我!”

席子钺哪肯放开,高跟鞋一下下狠狠踩在他脚背上,他仍是执拗的抱紧她。

“骗子!无耻下流的骗子!你放开我——放开我——”被控制的怀念,表情愈发疯狂,声音尖锐到破裂,眼神变得混乱。这个死死抱着她的男人,不是她的爱人,是那个强暴她的无耻之徒,他又回来了,他又要折磨她,她不会妥协,死也不会妥协…

席子钺感觉到怀念的不对劲,那歇斯底里的模样令他心里发憷,双臂将她松开。

怀念接连后退,倒在地面上。

席子钺正要伸手扶她,被她打掉,她眼里满是厌恶,呵斥道:“滚开!”

席子钺撞上她的眼神,心中抽痛。

怀念迅速站起身,转身就跑,逃离恶棍般疯狂的逃跑。

席子钺看着不断远离的红色背影,身体僵化了般,一动不动站立原地。

深黑的眼仿佛染了空气中的尘埃,蒙上一层晦暗,阴郁,黯淡,沉重。

…这是咎由自取吗?

他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机会,却选择了最不合适的开端…

十八年前,在她还是一个八岁幼童时,他们的人生就有了交集。

那是席子钺人生最低谷的时期,一次大胆的决策失误了,公司几乎遭遇灭顶之灾。少年天才的美名,意气风发的信心,都在那次失败中被击溃。他们叫他滚回学校好好念书,把毛长全了再出来混社会。

他天资过人,一路载满鲜花美誉,十五岁考上国内顶尖大学,十七岁学满毕业。身边的人建议他出国深造几年,但他放弃继续读书,进入父亲的公司。他胸怀大志,立志做出一流的自主品牌。然而,不过一年,现实迎头痛击。

十八岁的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茫然。

他四处流浪,看似在寻找突破口,却是在沉沦中放逐自己。

后来,他在那个小镇考察厂址时偶然遇见了她。

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看到她站在巷子口,不停的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

“不要怕,过了今天就好了!”

“想想明天,今天再怎么难熬,还是会到明天!幻想自己活在明天!”

“我什么都不怕!我不会被打死!”

“我需要钱!我不能做妈妈的包袱!”

她说了很多话,但他还是看到她攥成拳头的手紧张的发颤,瘦削的脸上不见血色。

他好奇的尾随在她身后,看到她转个弯,走到前排的一栋二层楼的旧房子前。

在她走进去后不久,他听到里面传来叱骂声,他正想去看个究竟,她被一个女人拧着耳朵拽出来,“讨债鬼,给我跪下!”

女人踢着她的后膝窝,她噗通一声跌跪在地。

女人手里拿着藤条往她身上抽去,肩膀上,手臂上,她被抽的瑟瑟发颤,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席子钺拧起眉,饶是他性子冷清,不爱多管闲事,看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被毒打,也无法忍受。

他还没走上前,有路过的人劝阻。

女人泼辣凶悍,自称是孩子妈,管教女儿。女孩没有求助,任打任骂。路人自讨没趣的走了。

片刻后,女人打累了,扔了一团十块五块的钞票。

小女孩一边擦泪一边小心翼翼的把地面上的钱捡起来,脸上没有哀戚,只有欣喜。

她把钱塞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手一直插在里面紧紧攥着钱没拿出来。

她埋着头走路,走的又急又快,一脑袋撞到了他身上。身高一米九的男人站在一米三的小女孩跟前,恍如巨人。

她意识到自己撞人了,脑袋还没有仰起来看到人脸,就弯下腰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道完歉,不等回应,攥着口袋里的钱埋着头走了。

“抬头看路。”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顿时抬起了头,看着前方道路。

席子钺瞧着那瘦小的身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他抬步跟了上去,不远不近的尾随她身后。

暮色四合,天边火烧流云。

她走到一个收垃圾的女人身旁,脸上扬起笑容,将口袋里的钱拿出来递给她,“妈妈,我拿到钱了。”

女人接过钱,看到她脸上的红痕,“她又打你了?”

“就一下下,不疼。”小女孩说着,低下头,把校服领子全都拉了起来,遍布青紫的胳膊藏在宽大的衣袖里。

“杀千刀的女人!总有一天老天会收她!”女人恨恨咒骂。

“妈妈,我来帮你。”小女孩拎起其中的一袋垃圾,熟练的将地面上散落的健力宝罐踩瘪,放进袋子里。

母女俩手牵手,在夕阳的余晖中往家走去。

席子钺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一个极其破旧的老巷子,环境阴暗逼仄,四下杂乱林立四五层高的旧楼房,墙面斑驳,臭水沟散发出难闻的气息,楼道里到处结着蜘蛛网,灰尘扑簌簌落下。

他看着那两人在阴暗的楼道中隐没,转身离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过着很艰难的生活。但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这个小女孩双肩孱弱,无力负荷也不该负荷生活的重量,更不该面对人性的丑陋。

但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消沉绝望,她会给自己鼓劲,她被打骂时表情倔强眼神坚韧,她对她妈笑起来时又格外灿烂像个小太阳。

席子钺觉得自己连这个小女孩都不如。

之前种种彷徨和自我怀疑都被击碎,他更加坚定了做实业的想法。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更是一种社会责任感。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席子钺在失败中汲取经验,重整旗鼓。两个月后,新的产品线引入成功,他打算把厂址设在那个小县城里。重回故地,他不禁想到上次那个小女孩。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席子钺在跟县领导吃饭的路上,看到了街边的小小身影。缩着脑袋,像个鸵鸟,步伐很慢很慢的走向某个方向。

车子驶远,他透过车窗回望,看到小女孩走进上次遇见的那条胡同里。

如果他没记错,她上次在那里要钱挨打。这一次又是?

席子钺跟身边人打声招呼,下了车。

他往巷子里走,走到最前面的一排,还没走到那栋楼前,远远地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叱骂和女孩的哭泣尖叫。

席子钺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大门敞开着,客厅里不见人。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骂声,席子钺顾不了那么多,进了房子,循着声音走到卫生间。

眼前的一幕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抓着小女孩的头发把她往浴缸里按,小女孩身上的血在水里漫开,她奋力挣扎却抵不过箍在脖颈上的力量,半个身体沉在水里。

席子钺在僵硬三秒后,迅速上前,扯过那女人,将她一脚踢开,把小女孩从水里捞了起来。

她脸上身上都是伤,不停咳着水,席子钺将她放在地面上,按压着她的胸腔给她做人工呼吸。那女人缓过神,对席子钺叱骂,“你是谁!你怎么闯到我家来!我要报警了!”

他别过脸,冷厉如刀锋的眼神逼的女人噤若寒蝉。

席子钺低下头,给小女孩做人工呼吸。待她恢复意识后,他将她抱起来,往医院跑去。

这一路,他不停的自责。

为什么上次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不尽一己之力帮助她,为什么让她一次又一次陷入这种可怕的境地。如果今天没有恰好看到,她小小的生命就结束在那个疯女人手上了。

席子钺低下头,看到怀中人奄奄一息苍白的脸,想到她那日在夕阳余晖下灿烂的笑,心脏抽痛的厉害。

小女孩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

“活着好辛苦…是不是死了就好了…”

他不忍去看她的眼睛,抽着喉咙应声:“以后会好起来,相信我。”

“我是罪人…我害了妈妈…我拿不到钱…都是我不对…”

“胡说!”他厉声斥责,“记住,你没有错!老天欠你的都会还回来!”

如果老天非要把苦难压在这个小女孩身上,他就做她的保护神。以后,他再也不会袖手旁观,不会任由她一次一次身陷地狱。

老天欠她的,他来还。

席子钺把小女孩送去了医院,应酬那边一直在催着,他把医药费和一切处理妥当后,又在她口袋里放了几张百元的钞票,方才离去。

次日,公司里有急事要赶回去,席子钺走之前特地嘱咐一名下属,暗中关照医院里的小女孩,并尽快把她的一切查清楚。

没多久,席子钺知道了小女孩的情况。她叫李念,今年八岁,父母离异之后,跟着母亲。母亲没有工作生活困顿,她的学费生活费都得去跟父亲要。父亲再娶,继母是个恶毒的女人,每次要钱都会脱一层皮。

席子钺想到那日发生的情景,雇了个律师去跟郭桂云交流,让她起诉孩子继母,告她虐待幼童。

郭桂云起初以没钱没理由拒绝,律师表示承担一切诉讼费用,郭桂云同意了。李钢成听说郭桂云要告她老婆,带人来闹事,结果还没到家门口被席子钺安排的保镖拦住,一顿狠狠教训。

最后,官司是打赢了,但继母因怀有身孕,三年有期徒刑暂缓执行。那一段时间郭桂云每天担惊受怕,她怕被报复,怕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但一切意外的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找她算账。

席子钺忙碌事业的同时,一直在关注怀念的家庭情况。

郭桂云对帮助她的律师感恩戴德。律师受席子钺所托,介绍郭桂云进了当地唯一的国企大厂里上班。一直找不到正经工作的她,有了令人欣羡的好工作。可大厂里环境复杂,她一个风韵犹存的漂亮寡母,平日里难免受到些骚扰和调戏,甚至不怀好意的欺负。闲言碎语在耳边不断。

后来,郭桂云经人介绍认识了怀海。怀海以前是当兵的,因为腿受伤退役,拿了一笔抚恤金,老婆跟他离婚后,独自拉扯嗷嗷待哺的女儿。郭桂云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带着那么大的女儿,又无法生育,再嫁也很难。两人都有各自的孩子,她不嫌弃她腿瘸,他不嫌弃她不育,在一起也谈得来,相处不久后组成了新家庭。

他们打算买新房子时,席子钺买下一处新建成的楼房,通过中间人运作,低价卖给他们。一家人过上了敞亮的日子。

好景不长,郭桂云上班的那家国企宣布破产。考虑到他们家的长久生计问题,席子钺安排他们做了一个品牌牛奶在当地的代理商,低价门面,低额代理费。品牌有辨识度需求量大,根本不需要到处销货,上门要货的经销商供不应求。他暗中打点一切,他们的路顺风顺水,小日子过的衣食无忧。

席子钺会定期了解怀念的情况,包括她的学习情况和考试成绩。小姑娘争气,学习成绩一直不错。

看到她名列第一的成绩表,席子钺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看着照片上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水灵灵的眼睛,他每次都要下属下次提供更多的照片。

在她中学时期,每年他会抽出时间,亲自去她家乡看她一次。有时候是她在上课,他在教室外经过,有时候是她参加比赛,他在台下观看。

有一次,她带妹妹去玩旱冰,他站在场边,看她笨拙的扶着栏杆,像个鸭子亦步亦趋,他看着好笑,突然想买票进场,带她玩玩。

最后还是忍住了这冲动。他既然做她的神,就不要出现在她生命中。

他不想跟她的人生交汇,不想让她知道他做的事,更不想她对他感恩戴德背负人情债。就这样,让她无忧无虑的快乐成长,看她展颜欢笑,就足够了。

这个小女孩,被他当成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他在商场沉浮之余自我调剂的小乐趣,看到她灿烂的笑容总能让他心情转好。

他比谁都了解她,知道她是个善良、感恩的孩子。以前被生活磨难时,她坚韧抵抗。现在一切都变好了,她愈发懂事,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

一年又一年,他发现她长大了,长高了,从瘦弱的小丫头变成了漂亮的女学生。

得知班上有男生追她,还有小混混示好,他开始担心她早恋的问题。

在她升入高中后,为了让她安全度过青春叛逆期,他对那所学校投了两栋教学楼两栋教师宿舍,并为他们引进一流的师资。他成为校长的座上宾,对她在校园里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在重点班里担任班长,所有老师对她重点关心,班主任时不时找她谈心,与她亦师亦友,及时了解她的思想动态。她一直很本分,心无旁骛,专注读书。几个纠缠她的混混被校方开除。有看她不顺眼的女阿飞,想找她麻烦,还没行动就被人教训了。

高二分科时,席子钺得知她想学美术,但家里父母不同意。在家长眼中,特长生的标签就是读书成绩不好另谋出路,特长班里的学生特别乱来。

怀念文化课成绩一直很优异,虽然高中后理科有些吃力,但不至于拖后腿。她想学美术被家人极力否决。他们让她选理科,以后学个一技之长,俗话说得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席子钺不这么认为,没有最正确的路,只有最适合的路,对不同的个体要因材施教。

在席子钺介入下,老师上门家访,好说歹说,劝服了怀念父母,她成功选了美术。

怀念如愿以偿,在她浑然不觉的温室中安然度过了高中。

高考时,他特地赶过来看她。他等在校门外,看她混在人流中走出来,垂着脑袋一脸闷闷不乐。

席子钺知道她学习很刻苦,而且对自己要求高。即便是特长生,文化课也不放松。但她逻辑思维不行,数学怎么都无法拔尖。席子钺是第一次关心别人的课业,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念书对有的人来说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不是不努力,而是资质有限。

他自己的小丫头,他当然不会嫌弃,就是每次发来的照片,看她在课余时间午睡时间都在咬着笔杆子埋头做题,挺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