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不知印月是怎么知道他这人不行的?”秦印月冷笑一声,道:“他被一群人追杀,但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我看他说的话十有八九是骗人的。而且你想过吗?一个普通村民会没事把脸遮着,人家问他什么都含含糊糊的吗?”我说:“他没有含糊,他很明确地说明了不能告诉我们。既然人家不愿意说,我们不问便事。而且……出手救他的人又不是我。”秦印月一时像是吃鳖似的:“你……你、我不理你了!”话还没说完,他那俊美的脸上竟多了一抹红晕。奇怪的是我此时不觉得害怕,却觉得他十分好玩,说话竟似个大姑娘,“不想理你”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

我说:“印月,你别想这么多了,既然我们救了他,也就算是积德了吧……”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请问二位兄弟想去哪里?”我们一同转过身去,看见老张正站我们后面,也不知听到我们的谈话没有。秦印月似乎不怎么紧张,我却替他捏一把冷汗——无论我们是否救了这人,说了这样的话,一般人都是没法接受的。我说:“我们正欲前往河南省登封县。”老张道:“哦,原来你们是去嵩山。”我说:“大哥如何知道我们是要去嵩山?”他说:“登封一个小县份什么东西都没有,就一座嵩山在其北方,一般人去那儿的目标都是嵩山。”我应了一声,心想还好他好像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否则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晚我们住在客栈里,打算第二天再出发。可我却是久久不能入睡。桌上的烛光摇曳,看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村落,一种落寞的感觉就这样涌上心头。

从十岁开始我就一直待在弄玉的身边,几乎是天天都见着他。我才发现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在吸毒一样,明知道对自己有害,却还是无止境地想要去靠近。现在出了远门,突然觉得自己身体被人分开了一样,空荡荡的。

可他从没有让我真正谙解过,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那么聪明,一定很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了,但他肯定不想挑明。他的名声已经十分不好了,现在又背负着一个“沉迷于男色”的担子,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不在乎,心里一定都会很难受。我只知道自己要尽量为他多做点事,不能拖他的后腿。如果某一天他真的喜欢上了别人,我想我是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去恭喜他的。那时,我会永远离开他,再不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许这样他还能记得,有一个人曾经那么喜欢他,不计较他的身份地位甚至性别,飞蛾扑火一般,为他倾尽了所有。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嵩山上,除掉那个名叫重莲的男子。“冠世美人”、“天下第一”,这两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称号都归他所有。自十五岁出道江湖,仅不到一年时间就回到重火境内不再出现,足足消失了近十年,至今依然杳无音讯。但是有关他的传说却是有增无减。有人说他的美貌可以令所有人——无论男女都为之倾倒,无数少女因为他的启唇轻笑而誓死终生不嫁;又有人说他练成了武林圣典“莲翼”以后天下无敌,所向披靡,早已对世事失去了兴趣,引退江湖不再出来;还有人说他是爱上了一位绝世美女,并与其住在重火境的桃花峰,两人过着神仙般的眷侣生活,早已将尘世忘得一干二净;更有人说自从他练成“莲翼”以后容貌全毁,而自恋的他又很在意别人对他外貌的看法,于是不敢再踏出嵩山一步……

无论如何,我对这个重莲的好奇心是很大的,我也很想见见天下最厉害的人到底强到何种境界。

我正在计划着如何进入重火境内,却听到隔壁传来了东西摔破的响声。莫非是张大哥出事了?我急忙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却听见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加害于我?”虽然口气俨然,声音却是清醇柔软,一听就知道是张大哥的声音。

“你说话给我小声点——怕温采听不到么?你知道我的目的,好像先犯我人是你吧?”我想了许久才确定这是印月的声音,冷冰冰的,与平时的声音完全是两个样。

“我何时犯你了?而且你知道自己打不过我,所以才用这样卑鄙的手段么?你既然明白温采如果知道你的身份就会……那你为何还要打草惊蛇?”

“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他就不会动你么?你的行为妨碍着我了,所以你必须得死!”

“可惜你现在没法杀我了。”

“你就试试看!”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话都听不懂?秦印月难道隐瞒了我什么?张大哥又是做什么的?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用手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朝里面看去。

他们竟然已经动手了——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秦印月手中正拿着一条鞭子,如蛇般盘旋、缠绕、挥舞、扭动,亦是像金子般发出亮黄色的光泽——这一定就是娘想了一辈子的金蛇鞭!此鞭形若其名,这时正如一条金蛇吐着细长带着毒汁的舌头朝老张游去。白天的时候我还见印月所使的武器是钩镰刀,怎么此时就变成了鞭子?

老张不紧不慢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轻盈地腾空飞起,推开窗户跑了出去。秦印月随之跃起,却在到窗口的时候硬生生地弹了回来!他立刻栽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只见他捂着大腿,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我一时情急,也没顾着别的,推开门就跑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他一见到我,眼中略显诧异,立刻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方才我正睡觉,听见你这里有声响,就来了,你怎么受伤了?”他紧绷的脸立刻放松了,说道:“我被一个贼子丢了暗器,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上有没有喂毒。现在我身下已经没感觉了。”我把他捂着腿的手扳开,卷起他的裤子,只见上面有几粒红点,未见暗器,大概是已经种入了体内。我说:“印月,我看这贼子不简单,他用的暗器根本无法看到,现在只能找大夫看了。”他摆摆手:“现在太晚了,药铺都关门了,我先封住内息,无论是什么毒都可以撑到明早。”我说:“那你要小心啊,也不知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人发现了,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如此高手存在?还把你打伤了,我……”秦印月嘴唇发白,却挂着一丝憔悴的笑容:“温兄,别这么说,我们是好兄弟,对吗?很多事我没告诉你,但这不代表我想害你……秦某有这样一位兄弟,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听了他说的话,我一时心里酸酸的。我的确不该怀疑他。他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我抱着他起来,搀扶他坐在了床上。

我守在他身边,等他入睡。可他却不闭上眼,只是一直盯着我看。我笑道:“怎么了?还有话想说吗?”他摇摇头,说:“我最近觉得最近发生的事都太怪诞了,我们周围总是在不断死人……温兄,你说下一个人,会是我吗?”我愣了愣,随即怒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是指作哥哥的保护不了弟弟吗?”他矢口否认。我说:“别想这么多了,赶快睡,如果你的腿没问题,明天我们还得起早赶路呢。”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印月就酣睡过去了,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次日,秦印月的腿竟然就没问题了。看样子老张没丢什么毒给他,或许只是麻药,生怕他追出去了。我装作很奇怪的样子,还问印月老张怎么不见了。他亦是反问我。看来他的确有事瞒着我,但我相信,印月一定不会害我的。

我们继续赶路,一路上,我都尽量表现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而秦印月的表现似乎也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一个月以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嵩山。

已是深秋,天气转凉,从山脚下看,可以看到山腰处有一片魏红色,似乎是枫叶被晚秋的凉风给渲染了。山顶处云雾迷蒙,素白如蹙雪。山脚处坐落着几户人家,炊烟缭绕,平和得似一片与世无争的仙境。

我们走到一个林子前,放眼望去,林中一片雾绡烟縠,若径直闯进去,很有可能会迷路。我问秦印月:“你看这里该怎样进去?”秦印月说:“我们直接进去,踩在树上,或许可以看得见路。”我点点头,脚下用力一蹬,飞上了枝头。秦印月随后上了树。

果真踩在树上就可以鸟瞰整片树林,隐约可以看到几百米远处的路口,大抵从那里就可以进入重火境。

我们跳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没一会就跃到了开始看到的那个入口。那是一个碎石小阶梯,前面放着一个石碑,上面刻着赤色的三个大字——“重火境”。

我心里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找到入口了?秦印月似乎也在和我想同样的事:“温兄,莫非我们找错地方了?这就是重火境?顺着这就可以进去了?这也太简单了吧——”哪知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就从我们后方传了过来——

“这里当然不是重火境入口,这里是你们前往黄泉路的入口。”

第十二章 花凋无情

我们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亭亭立于我们后方,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紫棠色丝绒衫,上绣有浩淼烟波图纹,眼睛细长,眉宇间一股巾帼须眉之气。她的手中握着两把修长冗重的钢刀,似乎随时都准备出手了。

这女子定是重火境内的弟子了,而且看上去内力极深,若重火境内的弟子武功都这么高,那我们想进这座山肯定是没希望了。虽然心里没底,可我依然故作从容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她说:“重火境是什么地方你总知道?几百年来,外来人士从不敢靠近境内半步,否则不管是否有心,皆是格杀勿论。你们今天竟敢擅闯重火境,不是自寻死路是做甚么?” 我从小就不懂得什么叫“女儿是水做的”,至少我周围的女人都是很勇猛的。我娘,十四岁练成上乘玉女功,武功从来不输于男子;花花,原以为只是个脆弱的小丫头,谁知是个冷血杀手;燕舞,和花花一样,甚至连内心的冰冷都已经表现在脸上了……如今看到这个重火弟子,依然是威风凛凛,气势丝毫不输于男人。我想我若是以男人的身份压他,她或许还会生气。虽然大家就要兵刃相见了,可我还是尊重自己的对手的。我说:“既然要打赢姑娘才能进去,那我等也只有得罪了。”

言犹未毕,那女子就已高举双刀,朝我劈了过来。我一时没注意她的路数,也从未想到用刀——而且是双刀的人可以把速度提升到这么快,几乎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一瞬,我差点被劈成三截!我虽然没有被她砍中要害,背部却是一阵刺痛,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就顺着背脊流了下来。我知道那伤口一定不浅,但此时此刻我也只得咬牙继续战斗。

在我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时候,那女子又挥舞着双刀,朝我横砍了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武功比我想像的要高出许多倍!我勉强闪躲,却无法避开。

眼看那刀就要砍到我的脖子了——

“哐!”一声刺耳的巨响。只见秦印月拿自己的刀挡住了她的。但是这一招接得也极是勉强,他支撑了不到一会儿就被挥了下去。我不由感慨那女子虽说着话来语气平实,杀起人却是眼睛都不眨的。

好像她咬定了一定要杀我似的,转眼又是一刀——

只听见铿铿声响,那刀应声断成了几截!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灰色布衣的男子轻盈地飞了下来,落地无声。虽只能看得到他的背面,我却也认出了这个人。

我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不由大叫道:“张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张看我一眼,声音情感没有一丝起伏:“你等等,我来对付她。”他刚说完,那女子就接道:“这位大侠好功夫,几根树枝就可以将我用了十来年的双刀给折了,技不如人,我也不再与你争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老张谦逊地说道:“千万别这么说,在下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会伤害女子,而且在下救人心切,一时忘了那是姑娘最宝贝的刀……”那姑娘摇摇头:“这没什么的,我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大名,以后还希望能同大侠切磋切磋。”老张说:“怕是没有机会了,在下对武学早已失了兴趣,除非到关键时刻,一般不会使用。”水镜略显失望,没再说什么。

老张转眼对我们说:“这位姑娘是重火境的大弟子,你们也见识到她的武功了。”我心想原来是大弟子,怪不得这么厉害。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此时,却有一道蓝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还未看清她的人,就已先听到了她脆嫩的声音:“对呀,大师姐的武功这么厉害,可是还不及宫主的十分之一。”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穿着素蓝衣裳的少女,眼圆嘴小,看上去聪慧机灵,玲珑娇小。我看看她,又想着她说的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重莲的武功当真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可是在场的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没感到惊讶。

就在大家都在沉思的时候,张大哥的面纱却突然掉了下来。

我看见他的脸,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大鼻子,塌鼻梁,脸宽唇厚,皮肤和我猜的差不多,凹凸不平,看上去极不舒服。他的整个脸上除了那一对漂亮的眼睛以外,都可以说是不堪入目的。也是因为那一对眼睛,他看上去不会很丑。“这位姑娘,你……”张大哥错愕地看着那个蓝衣少女,“在下并没有做什么得罪你的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那蓝衣少女却是一脸不屑:“哼,我看你身材这样好,又蒙着面,还以为你会是个英俊的少年郎呢,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丑陋的汉子。”她说话时的样子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了,居然会有人说话这样无礼,我这可是头一次见着了。张大哥倒也没生气,只是平淡地说:“侮了姑娘的眼,是在下的不是,但是姑娘的行为又该如何解释呢?”那少女压根没准备答理他,也不顾大师姐责备的神情,只是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既然答应了弄玉要杀重莲,就一定要做到,就算杀不掉我也得杀,除非我死。

我正准备往前走,却被那个使双刀的大弟子给拦住了:“虽然我的武功比不上这位大侠,可我还是不能让外人进入重火境。这位公子,请回吧。”我说:“对不起,我一定要进去的。”她说:“宫主现在不在宫内,你还是回去吧。”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重莲?”她说:“来重火境的人,要么是要见宫主,要么就是练武,我看阁下没有想练武的意思,无非就是为了见宫主一面吧。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我的职责,就是阻止你们这些人的进入。如果阁下要硬闯,那就别怪我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我答应了弄玉的事,不能不去做。我正准备再次动手,却被老张拦住了:“重火境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可绝对不是畏缩之徒。既然她说不在,重莲宫主一定是不在了。我们还是离开吧。”我问:“那他会去哪呢?”老张说:“这……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从我们来的那条路走了过来。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燕舞。离开海边小屋以后我就没见着她了,此时一看到她,不禁觉得十分亲切,立刻唤道:“燕舞,你怎么来了?!”

燕舞从树上跳下来,看了我一眼,又往我的手中塞了一张字条,就又跳上树,离开了。我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回答,一时有些失望,但是还是打开了字条。上面写着几行十分秀气的蝇头小篆:

刺杀重莲和蜚蠊血王的任务取消,请速回零陵。

落款是弄玉,右下角还画着一朵墨黑色的梅花。我一时也摸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才出来一个多月他就取消了任务,莫非是有什么事?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离开了。我正欲同那个大弟子告别,她却以惊人的速度将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你竟然会认识弄玉的妻子?!说!你是他的什么人?!”此时她的脸上挂着愤然的神色,我觉得这些人真的很奇怪,情绪怎么说变就变的?我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说道:“养我长大的人。”这时,那个一直没开口说话的蓝衣少女突然发话了:“哈哈,这位俊俏的小俊郎实在太会说话了……养你长大的人?哈哈哈哈,你不要再逗我们笑了!”我见她笑得不伦不类的,当下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又继续嘲弄道:“我倒想知道梅影公子是用什么来养你?你和他不是天天都会行床第之事么?我还很想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做那等事呢?”

虽然早就有预感她会提到我和弄玉的关系,但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居然说得这样直白,比上次那个叫做九灵的丫头还要直接得多!我一时气得脸直发烫,却也只能支支吾吾地吼道:“你……你……你别欺人太甚!!”她盯着我的脸敲了半天,笑得更加猖獗了:“原来传说中的男宠就是这个样子的?长着一张女人脸,和大姑娘一样动不动就脸红……不过,更好笑的是——梅影公子还真是男女通吃啊,你和燕舞相处可还融洽?哈哈哈哈!想到你和燕舞争风吃醋、和弄玉两个大男人黏在一块你侬我侬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吐——实在是太龌龊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

这时,就连一直帮着我的老张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温公子,你和弄玉……”我咬咬牙,双眼一直盯着地上,全身气得不住颤抖,我从来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被人们唾弃的!原本我以为别人只会觉得我们奇怪而已,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别人觉得光是提着我们的名字都会脏了他们的嘴!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男子,男子和男子之间,原来是不能产生爱情的……

可是,仅仅是因为“喜欢”……都有错吗?

“微兰,不要再说了。得罪你的人是弄玉,不是这位公子。他和弄玉是什么关系,与我们无关。”那大弟子见蓝衣少女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就抢先打断了她。然后她又转身对我说:“你回去告诉弄玉,杀人偿命,血债血还,我水镜和楚微兰总有一日会替父亲和兄长报仇雪恨。”我根本无心再与她们说话,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是四处寻了一下,都未见秦印月的身影。我原想等他,可我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在这里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于是跳上了树梢,往嵩山外沿飞去。

重火境外漫天的云雾和树梢在我的身边飞驰而过,我的脚与枝桠摩擦出了簌簌的声响,我不断告诉自己:别人怎么想我,我无所谓,我还有弄玉……

我还有弄玉!

只要他不抛弃我,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即使他是在利用我,即使他对我没有一丝感情……

我跑到自己的内力都耗尽了才停下来。这时候已是黄昏,前方有一家小茶馆,门口就放着三三两两的旧木桌椅,写着“茶”字的布幔在夕阳染红的房前轻轻飘摇。我正准备朝那走去,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头一看,那人竟是老张。他已经没有再蒙面纱了,此时看着他的脸,才发现他真的不是有一点丑。那张脸的五官比例可以说是难看到了极点。只是他人给我的印象挺好,我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询问什么了,只是淡然说道:“你为何要跟着我?”老张笑笑:“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你若是遇到挫折就如此难过,怕是总有一日会垮台的。”我亦是回给他一个笑脸,不过我估计这个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

“到前面的铺子去坐坐?”他问道。我无力地点点头,随他坐在了一个桌子旁。老张跟小二要了一壶酽茶,几个果馅饼。可是这家店的人工作起来却是拖泥带水,半晌都不见有人上菜。老张叫了小二,却看见他朝着一个客人那走去了,一脸媚笑地对着那客人奉承着:“杨舵主,好久没见着您来了,您最近一定很忙是吧?”

那被称作杨舵主的人穿着一件虎皮背心和豹纹靴,眼睛大若铜铃,长着招风耳,一张嘴唇也是又厚又大,可是却留着两撇小八字胡,看上去好生别扭。可他却是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就是看着你这张嘴甜才来这里,否则你们这家小店啊,早该关门!”那小二听了,头点得跟敲鼓似的:“是是是,杨舵主光临小店,可是咱们三生都修不来的福气呢。舵主这回来是想打听什么消息呢?咱们这每天经过的人多,消息来得快,您想听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话还没说完就闭了嘴,因为那杨舵主朝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给我说重点就好了!这回我专程来,是奉了咱们蜚蠊大王的命令,来打听弄玉那厮的消息的。”

蜚蠊大王?!那不就是血王么?他的手下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那小二立刻接道:“哈,杨舵主啊,最近打听梅影公子……哦,不,梅影那厮的消息的人还真是够多的,您已经是今天的第四个了。可是最近他的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嘿嘿,除了一个人……”杨舵主已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小二笑眯眯地说:“温采。”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冷汗直流,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了?坐在我身边的老张也是紧张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杨舵主又问道:“温采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小二笑得更是不伦不类的:“舵主啊,最近您肯定很少打听江湖上的事了,现在知道弄玉的人就一定知道温采,那可是梅影公子的老相好啊。”杨舵主摸了摸下巴,亦是不怀好意地说:“嗯……弄玉那厮好像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女人的。莺歌燕舞两个倾城美女到他手里都变成了杀人利器……那个叫温采的女人是个什么来头,竟然可以把弄玉都给迷着,想来一定是美得惊人了。”小二说:“您这话就只能说是对了一半。”他顿了顿,故意卖了关子,见杨舵主已经快发怒了,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传闻都说温采的确是个美人,却不是个女人。”杨舵主先是怔忪地看着他,接着“砰”地一声拍了桌子,狂笑道:“哈哈哈哈……弄玉这女人一样的东西果然是异类,竟然会喜欢男色,真是笑死我也!”小二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也是乐呵呵地说道:“听说那个叫温采的少年生得可是比女人还漂亮,梅影公子迷他迷得紧,成日带在身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为了温采把莺歌燕舞都给杀了呢。”杨舵主又挥了挥那只张满了黑毛的手:“你要不说,我还以为弄玉没有生殖功能呢,看样子他还勇猛得很嘛,女的干过了,现在开始干男人了。罢了罢了,弄玉那厮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玩意,现在又找了个和他一样像女人的东西,两个男女不分的人待一块,刚好凑成对了。那你可知道那个叫温采的娈童在哪?”小二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杨舵主立刻怒道:“行行,不知道就滚开吧。”那小二见他无心再问下去,便欠身退了下去。

杨舵主正吃着他桌上的五香牛肉,小二忙他的事去了。可是他们刚说的话却像是在我心中烙下了印记一样,焚灼,燃烧。最后只剩下一摊死灰。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我懂他的意思,他叫我忍着。

我不会再因为别人语言的中伤而难过了。我又一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只要有弄玉,什么都好。只要有弄玉,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怕。

后来老张陪我走了一截路就自己离开了。我在路上一直没有遇到秦印月,我很想去找他,看他是不是出事了,可是却无手下手。只得自己赶路回零陵。

没同秦印月一起,我的速度变快了许多,一个月没到我就回去了。

已至腊月,天气瞬间转凉,零陵下起了漫天大雪。放眼望去,一片冰天雪地。仰头往天上看去,无数白色的银粒从无边无际的雪色苍穹上落下,而我站在这里,如此渺小,就像随时会被它们吞没一样。

那条河流依然贯穿了整个零陵,平静无波,雪落在上面,许久都未曾融化,随着波纹一直飘向人们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我到了弄玉的府邸前,一把铜锁挂在了门闩上,却没有锁。我取下了锁,带着有些胆怯有些紧张的心情推开了门。

花园里没有人,那满园的牡丹早就已经凋零了,只剩下枯萎的花茎还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低着头。正厅中的画依然挂在那里,画中男子的美,依然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弄玉或许不在家。我虽是这么想,脚步却没停下来,朝他家的后院走了去。后院竹凳上坐着一个身穿青色单薄衣裳的男子,披着头发,白皙的手撑着他的下颌,神色自若地品尝着陶瓷杯中的浓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喝酒了,但是这个人却是我两个月以来一直牵肠挂肚的。我不知道见他的面以后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回廊的一端,怔怔地看着他。

没一会,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却是依然看着原来的地方,轻声说道:“呵,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才出来?”我知道自己是又被他发现了,想了一会,还是打算出去见他。

可是在我迈出脚步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绫罗裙缎的女子,头上别着玳瑁簪,耳上挂着金凤镶玉坠子,略施粉黛,面容却是冷若冰霜。原来女子打扮过以后会如此俊俏。这人竟是那个从不穿金戴银装束朴实的燕舞。

燕舞走到他的身边,眼神有些飘忽,欲言又止。弄玉也不急着问他,直等了许久她才问道:“你终于回来了。”弄道点点头,一脸坏笑:“怎了?才出去几天而已,你就想我了?”他的嗓子与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看样子是感冒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对我如此,对燕舞如此……说不定对莺歌也是如此。

燕舞说:“我听说你叫温采去帮你杀蜚蠊血王和重火宫主。”弄玉说:“是又怎样?”燕舞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冷笑了一下:“哼,正派那几个老头对我来说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这两人才该是先除而后快。”燕舞说:“你不是从来对这些虚名都没什么兴趣的么?而且……你为什么要叫温采去?”他说:“蜚蠊血王利用蜚蠊血母来杀潜伏在他手下的奸细,结果没想到那个奸细早就跑到一个破村庄去当说书人去了,血母像个傻子,居然连个糟老头都解决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手上了。”燕舞有些急了,当下就变得有些激动:“你说这么多都没说到重点上!你明知道温采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重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他冷血无情,草芥人命,你居然叫温采去接近他……这不是明摆着要温采去送命吗?!”弄玉也有些动怒了:“重莲可怕?待我大功练成,他那‘莲翼’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天下第一人还可能是他吗?”燕舞已经气得几近怒发冲冠,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我从来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竟然在练《葵花宝典》?!你可知道温采差一点就死掉了?莫非你重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我站在廊柱后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原本玉润的皮肤此时布满了深紫色的血管,看上去就像中了奇毒一般。我想我一定是太冷了。

弄玉冷淡地说:“燕舞,够了。我对温采有没有感情莫非你不知道?他是个男人,我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燕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声音已经开始微微发颤:“不、不……你和温采相处了近十年,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么?他为你付出了全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又笑了:“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呢。难不成……你喜欢上温采了?”燕舞看着他,声音中带着更加明显的惶遽:“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他只是我的弟弟而已……”

他站起身,朝她走过去,脸上的笑意是更加明显了:“那你帮他说什么话?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抱怨我好久没碰你了,对吗?”

燕舞吓得连连后退,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着那个秀美的男子倏地抱住了那个生着仙姿佚貌的女子,然后疯狂亲吻着她……如暴雨梨花一般,吻到她的全身都酥软了,他才满意将她横抱起来,朝自己的屋内走去。

这样的情景真是好熟悉,我怎么好像在哪儿……看到过呢?

那个男人是弄玉。

那个男人是我为之倾尽所有生命和感情去爱着的弄玉。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霰雪从天上飘落,零零散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弄玉家的花园里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一阵风吹来,穿透了我的单衣,刺伤了我的皮肤。

衣袂在风中轻轻震颤着,我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塑像。

那人的房间里原本点亮的烛火此时已经熄灭了,可是屋内的火盆的亮光却依然灼灼燃烧着。我想,那里面一定很温暖吧。

园内,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一些梅花树,几枝红梅越过墙围,花枝招展,开得极是艳丽。

潇水延漫无沓浪,湘江荡漾永流长。霏雪飘零未自伤,绛梅落处皆断肠。

在这样宁静的时刻,我听见了风声,水声,花开声。

还有心碎的声音。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看来,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呢。

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三章 鲽离鹣背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弄玉。

秦印月也回到了零陵,还专程来给我报了平安。我一直待在零陵,一天无所事事地坐着,或是上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说什么只要留在弄玉身边,就算他有妻室,就算他是利用我的,我也无所谓……可真正当这些变成事实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承受!我该离开他了。没有人逼我,可在听到这样无尽羞辱自己的话之后,我已没有颜面再待在他的身边了。

我恨他的无情,恨他把我当作工具甚至玩具,恨他不把我放在心里,恨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的前程。

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太傻,恨自己的痴念,恨自己没有办法置他于不顾。

我决定再见他一面。然后我一定会把他从我的心中,连根拔起。

大雪连绵飘絮了接近半个月,雪未停,而人去楼空。

燕舞天天站在住宅门口张望着,我知道她等的人也是我要等的。只是那人回来以后,她可以欢喜地扑到他的怀中向他撒娇,而我,却只能静静地站在后面,拼命压抑住自己汹涌而出的感情,看着他们的团聚。

而我,每天都会潜入弄玉的住宅,却未见他回来。他就像是莫名消失了一般。我不急着走,我甚至期望他不要回来。因为他回来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他的时候。

我在零陵遇到了老张。他说他是专程来看我的。他带我去城里的茶楼里品茶,在看见他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侠客。这时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是越发强烈了。

虽然老张长得并不英俊,可是我觉得他越看越好看,或许一个人的气质就是这样来的吧。我曾暗暗想着,除了弄玉以外,他是我最崇拜的人。可是转念一想,弄玉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崇拜的?他的武功?他的人品?还是他的道德?

后来才明白,原来只是因为喜欢,我就变得盲目了。只是因为喜欢,“弄玉”这两个人人唾骂的字在我的心中就是那么崇高,那么遥不可及。

老张告诉我,他的亲人都在他很小的时候被人杀了,仅剩的一个也是下落不明,他活了二十来岁依旧没有成亲,不是因为他没有心上人,而是因为他害怕再失去。他以前就做了许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他要重新开始人生,行侠仗义,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无比充实。

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孤单的人很多,要适应孤单,只有自己调整自己。和老张促膝长谈了一宿,我告诉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他,一个是秦印月。

老张听了我的话,摇摇头,剩下的只是叹气。

元旦过后,整个零陵都被酝酿在新年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就快要到春节了。街上时时都会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宽敞的大街小巷,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这样的景象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到了?我已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上一次看见别人放鞭炮的时候,爹和娘在我的身边,两只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们一起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街上悠闲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着,却不能熄灭漫城的烟火。

那些火光在白昼中闪烁着白皑皑的光,绮丽,却刺眼。

我穿着那件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已变得有些破旧的单衣,努力移动着已经冻得僵硬的脚,穿越过了一条条街道,一栋栋红楼。与我擦肩而过的,是弥漫的琼楼和蹉跎的岁月。

潇水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片,如果伸手去碰,立刻就会破了。

我蹲在河岸边,看着那些浮冰,又一次失神了。

远远传来了辘辘的马蹄声,人群的喧哗让我惊讶地转过了脸。

纯白的骏马,纯白的披风,纯白的雪。

那个人高高地坐在那匹传说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气中,绝代的风华凝结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冰冷的视线刹那间投落在我的身上。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月,此时看见他,却觉得害怕起来。

他扬手挥鞭,马儿啼叫一声,飞也般地疾驰过来。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似过了亿万斯年。

而那个人的视线,却一直未从我的身上离开过。

弄玉下了马,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双眼。他动了动手——那一瞬,我甚至以为他要给我两个响亮的耳光。可他没有。他脱下了自己的白狐披风,套在了我的身上。皑白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如同潇湘流水永不消退的涟漪。

他身上的余温依旧未散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披风上的白狐毛上。

“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冬天不穿棉袄,想冻死不成?”他的神情俨然,我听了以后心里一阵酸涩。不是因为被他责备而难受,只是这种被人关心的滋味似乎很久都没有尝过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尖冷的寒风侵袭着我的咽喉。

看着眼前的弄玉,他的头上、肩上沾满了霏细的雪粒——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那些晶莹的小雪花,我咬着唇,拼命抑制住自己对那件披风的依恋,将它从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还回了弄玉的手里。他拿着披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一边披在肩上,一边问道:“你不冷么?”我摇摇头,说道:“我一直这样,习惯了。你脱下来,会中风寒。”

弄玉愕然地看着我,刚系好衣带的手僵硬在上面久久未放下来。我低着头,看那些幽微的小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然后就听见他轻笑的声音:“傻采儿。”

我抬头,却被他拥入了怀中。

熟悉清幽的香味一下飘泛而来,弄玉暖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脸,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披风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久没见他了,一下被他抱着,我居然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他在我耳边柔声说道:“又撒谎,你明明已经冷得发抖了,还嘴硬。我要罚你。”我一时意识模糊,喃喃问道:“罚什么?”他坏笑一下,调侃道:“你真不懂假不懂的?”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将脸别了过去,小声说:“这里人好多……你放开我。”弄玉也不管周围是否观者如堵,突然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这段时间你去哪了?”我极力想挣脱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了。

“放开我!你疯了吗?你想让别人都看到是不是?”我几乎是惊叫出来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忘记了,可是那些话却是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我是个男人,他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