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雅文走出来以后,我就听见了里面的喧哗声,估计他是把群众了,但是我估计没有什么人敢出来阻拦。虽然桓雅文不像弄玉那样残忍,可他的武功造诣也是不可小觑的。

我被抬进了一个轿子坐着,浑身的血已经结了痂,但是疼痛却像是在伤痕下继续蔓延一样,一点点腐蚀着我的血肉。我看着帘上的流苏,发现现在的自己几乎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后来轿子起驾了,却未见桓雅文出现。

我坐在里面,听着轿子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原本已经很痛的身体几乎要散架了。依然是不知在里面待了多少天,只觉得天特别冷,不时会有人上来给我送桂圆西米粥,替我擦拭面颊,还告诉我已经走到哪了。

在轿子上浑浑噩噩地坐了不知有多久,也不知道是哪一次睡着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我睡得很轻,一下就醒了。我半眯着眼,在轿中隔着轻纱忽然见着了一个人影,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白色的轻衣正衬得他面如满月,眼如明星。他用折扇挑起了轿帘,探来一张清秀的脸,剑眉轻扬,唇角抿成一个半月,我一时让他的举动惊呆,竟然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温柔,像一汪春水,他细细的打量我一番后,坐直来,柔声对我说:“温公子,你可觉得身子好了些?”那嗓音轻飘淡定,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时间我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笑了:“现在我们到京师了,我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替你把身子治好。”

我没觉得感激,只觉得很奇怪——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为何他先是得罪这么多人把我救出来,又把我带到京师来治病?反正现在我是活死人一个了,只要是想杀我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取我性命,桓雅文若想要杀我,根本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或许他是想利用我寻找弄玉吧。那他肯定要失望了。现在我和弄玉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 就连我自己想要找他都难。再说,对于弄玉来说,我算个什么?他可能来找我么?

我想答案我是知道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失去弄玉后,我的世界早已荒芜一片,只剩下回忆和想念在无形中缓缓蔓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比现在更难过了。

此时已是黄昏。我被带进了一个庭院,那庭院看上去比弄玉的家还要大得多。

我们穿过了一个行廊,道旁的红柱上,鸢尾花纹和菊花花纹交错在一起,堂皇而又不失文雅。赤色的屋脊上,蟠龙攀爬旋绕着,栩栩如生,恍若下一秒就会飞腾起来。行廊左右有许多不大不小的潢池,中有许多红黑鲤鱼徐徐游动,勾起水面的粼粼波纹。池边摆着些鲤簰篓笼,整齐堆叠着,似乎常有人来此打理。

桓雅文在前面带路,他身边的丫鬟点着柳黄色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微晃动,模模糊糊的,就像是一层笼罩着轻纱的矜持少女。那四处散荡出的晕黄落在了桓雅文雪白的轻衣上,将那衣裳的颜色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他的动作十分沉稳,走在路上靴子与地面摩擦出簌簌的声响,我想起那个走路没有一点声音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把别人吓一跳。

桓雅文将我安置在了一间不大却是十分舒适的客房中就离开了。我没有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想他的声音我到底在哪里听过。

他出去以后,我朝屋内四处看了看,终于视线停留在了衣柜旁的铜镜面上。

我蹒跚走到那个铜镜面前,却被里面的人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头发虽已梳理好了,可是脸上却有好几道长长的口子,现在已结了壳,可是那伤口划得那么深,估计不留疤都难了。

我从来都不是特别好美的人,但是毁容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没法接受的。我不断安慰自己,爹说过,男子不需要生得太漂亮,只要有能力,能够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便是成功的人……可是我哪有什么事业?现在的我,比起那些独守空闺的怨妇还要来得懦弱。毕竟她们有自己要等的人,而我,对什么都已经没有兴趣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亦是如此,那些可怖的痂粗糙硌手,但是已经不疼了。我又环顾了四周片刻,走出了客房门。

我顺着小池走了几步便看见了两个人影。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两人正是桓雅文和以前我在零陵看到的他的丫鬟九灵。

九灵的声音依然和以前一样清脆得跟唱歌似的,但是听上去好像不大开心:“公子,我听说您救了一个叫温采的少年,那人可是我们在零陵见过的那个娘娘腔?”桓雅文说:“九灵,不得无礼。温公子是个好人。”九灵不屑地说:“您别以为九灵不知道,那温采的确是个男宠,他和大公子……反正,您别忘了霓裳公主就行了。”桓雅文说:“九灵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感情最深,两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也很可能会对他的情人也产生感情呢!”桓雅文说:“我不轻视同性之恋,可我喜欢的是女子,你就别再胡乱猜测了。”九灵一下就笑开了:“九灵就知道公子是喜欢霓裳公主的,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温柔,一点都不刁钻,可比那个温采好多了!”桓雅文轻轻喟叹一声,道:“温公子可是男子……你想得太多了。”九灵带着点撒娇的口气,发嗲道:“人家就是不喜欢温采,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了,九灵第一个不理你!”

桓雅文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走出去了。那两人似乎都有些吃惊,可我却是十分淡漠地对九灵说道:“九灵姑娘,虽然弄玉是男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任何英俊的男子都感兴趣,没人会与你,哦,不,与你的什么公主抢丈夫,你尽管放心。”桓雅文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九灵那张俏丽的小脸立刻就扭成了一团:“你、你……”我不管她有多生气,我只知道我已经连生气这样简单的情绪都做不到了。我对桓雅文说道:“桓大圣人,多管闲事未必会得到好报,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或许你现在救的,就是一条毒蛇。”桓雅文微微一笑,道:“温公子不是不讲理之人,不会无故伤人。”语气倒是笃定,就像我一定不会伤害他一样。我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的笑容露出了让我很不愉快的自信:“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说:“那这一次你错了。”我说完这句话,便径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气凉,温公子可要自个注意身体。”我停下来片刻,没回头,又继续沿池漫步去了。

往后几日我都是坐在床上进行所谓的修养,不时有几个大夫会来替我把脉,然后又摇摇头走出去。我也不问他们我的伤能不能痊愈,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子,我觉得没那必要。我现在只是在等待机会,等我身体好一些了,就放把火把这宅子烧了。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隔了大概有半个月,我就能坐起来了,但是要下床走路还是困难。

某日早上,九灵替我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调理内息,知道她推门,但是也没打算睁开眼睛,只当作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却走过来,先开口和我说话了:“温采,你别老窝在床里,真的不叫你你就一直待这里,也不觉得无聊的。”我说:“有劳九灵姑娘费心,我觉得这样挺好。”她原本就有些不耐烦,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像火药爆炸了:“喂!我是说认真的,谁和你开玩笑了。”我说:“没人开玩笑,我也是认真的。”也不知是她的情绪自制力变差了还是我成精了,九灵把药碗往桌上一砸,就冲出了门去,在外面还听见她的抱怨声:“真受不了那个娇少爷了!也不知道公子留他在这里是做甚么!”随即声音就变小了,然后就变得支支吾吾的,估计是看到什么人了。我勉强支起身子,打开窗户,端起桌上的汤药就准备往外泼。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公子走了进来,正是桓雅文。而我倒汤药的动作就这样悬在半空,顿时整个屋内阒然无声。

桓雅文也没生气,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那参汤里加了何首乌、雪莲子还有千年灵芝,治你的伤很好的。”我说:“以前送的我都倒了。”桓雅文说:“我知道。否则你的身子不会好得这么慢。”我没回话,把参汤放回桌上,又坐到床上去了。桓雅文端起参汤走到我的身边坐下,用汤匙舀了一小勺药,说:“这药不大好喝,但是你要不喝,身子也好不了。”说完就把汤匙靠到我的唇边,作势要喂我。我嫌恶地扒开他的手,那汤匙中的药一下就溅了出来。他将左手一伸,那溅出去的药就落在了碗中。

我心里不由赞叹他的速度惊人,但是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他也没生气,只是站起身将药放回了桌上,说:“可能有些烫,你要身子不舒服就起来喝了它,我出去了。”然后就推门出去了。

我看着那热腾腾的汤药,上面白雾氤氲叆叇,觉得方才自己的行为实在有些失礼,无论他是什么人,我都不该这么不尊重别人,但是想想他和我有如此深仇大恨,也就没再觉得愧疚,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推开窗子透气。窗子才打开,就有一阵寒风吹进,灌进了我的单衣中,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冷战,迅速关上了窗子,目光却停滞在了窗旁的一张字画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花题字图,颜色清淡,反璞归真,没有一丝舞文弄墨的痕迹。画上花影缤纷,连枝分叶,几片花瓣落下,飘忽在半空中,活形活现,让人见了就有想伸手去将它接住的冲动。桃枝的颜色却有些掉色,或许已经画了很久了,虽然陈旧,但画的四周都表上了银边刺绣,这又像是不久前才加上去的了。

画上的题词却又在左下角,这与常人又不大相似,记得以前父亲告诉过我,把字题在左边上方,就表示此人虚荣心极强,喜欢炫耀自己,好自吹自擂;但若是题在左下角,就是有极重的疑心病,不易信任别人,却极重感情。那作此画的人一定就属于后者了。那字写得很是好看,跋扈飞扬,气吞虹蜺,与那风格内敛柔和的画截然不同,词风也与画风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我自失去家人以后便再没看过书,看见这首词,也就只能读出来,也不大明白它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只是看着这几行字就倍感凄恻,那种忧虑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好不容易调养好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我的眼睛怎么都没法从那字上离开了,反复读了数次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把它背下来了。原本我以为这幅画又是一个无名人氏画的,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那词下面很大一段空白后,又写了一行小字:初春桃李争艳图,雅文作。

那字写得如同溪水般缱绻,正如这画一般柔和温馨,想来应该是桓雅文写的了,而这一行下面又有几个字,虽小,字迹却依然遒劲有力:弄玉题字。

此时的我看着那几行字,思绪紊乱,也忘记了多去思考一些别的东西,例如在嵩山时燕舞给我的小字条,那上面的和这里写的字可以说是判然不同,可是署名都是同一个人。只是这时的我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对那个人的思念又一次毫无防备地翻涌而来。

若我要是理智一点,或许以后就不会铸成那么大的错失,而一个人往往要在做错事了以后,才会懂得什么叫做后悔。

琼觞 第一部 (下) by:天籁纸鸢

第十六章 故人来访

在屋内待了好几日,实在是无聊至极,我只知道自己是到了京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位置。后来问了管家,才知道桓雅文四海为家,在何处都买过庭院,自然在京师也不例外了。他给每个住所都取了名字,现在住的宅院,名为碧华宅。

我一直都没喝桓雅文命人送来的药,我知道那些都是灵丹圣药,可我就是觉得要坚持着什么,或许是不愿意接受仇人的施舍。桓雅文来过几次,每次我都是以最臭最冷的脸对着着他,他似乎也不怎么介意,只是叫我吃药了就会离开。我深知自己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或许作古的日子离我也不远了。我也习惯一个人待着的日子了,反正我已经孤独了这么多年,或许有人陪着我还不会适应。

这一日桓雅文又来看我。我正坐在椅子上瞅着那张字画。我很想当作没看到他,可是每次他来我都没法不说话。我说:“你又来做什么?”桌上没有药,他不会是亲自给我送药来了吧?桓雅文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你若是喜欢,就送你了。”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指了指那幅画,对着我微笑。我的脸上一红,立刻辩驳道:“我要那幅画做什么?画和字都不怎么好看,就算我真想要画,我也不会要这一张。”他也没在意,在桌上放着一个盘子和勺子,然后又拿出了一个石榴,便开始剥皮。我莫名地看着他,问道:“你做什么?”他微微一笑,道:“我几个朋友从外地带来了些水果,我知道你不想吃药,就给你拿了一些来。”一边说,还一边将那些如珍珠般透亮的石榴子给倒入了盘中。

我吞了吞唾液,数了数时间自己大概也有好几天没吃饭了,此时看着那石榴,食欲大增,可是又碍着面子,不好伸手去舀。桓雅文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吧?要不要我代你……”说完,便作势要自己舀起来喂我。我吓得连连摆手,说:“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然后就抢过他手中的勺,舀起那些石榴开始吃。只是觉得这样吃着别人剥好的水果有点怪异,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吃别人给我剥的东西大概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吃的是我娘给我剥的葡萄。那时娘还嫌累,只剥了几个就叫我自己来了。此时我偷偷瞄了桓雅文一眼,看他正剥得起劲,手法似乎也很熟练……莫非桓雅文天性中便带得有母爱?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桓雅文抬头看着我,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我当下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忘形了,立刻说:“没有,只是我不想吃了,我有点困,想睡觉。”桓雅文怔了怔,又柔声说道:“你以后不要只穿一件衣服下床了,虽然已经到春天了,但天气还是会转凉的。”我漠然道:“我知道了。”然后就一骨碌爬上床,钻到了被子里去背对着他。

我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翻了个身,发现他还在那里剥石榴,过了一会,盘中就堆起了一个小山。他又在盘上罩了一个大碗,擦了擦手,才站起了身子。他朝我这里看来,和我的视线交接在了一起。我急忙别过脑袋,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床幔发呆。他走过来掖了掖我的被子,又用被子把我的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轻声说道:“石榴我放在那里了,你若是饿了,就起来吃。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就往门外走去。我不禁问道:“为什么……”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是这话说出来怪别扭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他怎么回答。他原本在开门,此时转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很想知道。”然后就走出了门去。在他出去以后,我发呆了很久。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桓雅文的笑真的很美,风华浊世,清雅绝尘。

我想,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公主,一定是挺幸福的女子。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他不是我的仇人,我一定会十分希望与这样的谦谦君子成为朋友。

这天夜晚,我刚洗漱完,准备入寝。却突然听到了门外传来了一声细小的碰撞声。我朝门外走去,谁知刚跨出一步,便给人捂住了嘴。我一时吓得手忙脚乱了,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全是那些可怖至极的刑具……我不想再那样生不如死地给人折磨了!

我努力挣扎,才发现自己的武功几近全废,而且这个人身手不凡,我怎么可能躲得开?!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角落,身上飘来的气息却让我觉得十分异样——

“小声一点。”他轻声唤道,然后就放开了我。

桓雅文?这声音的确是他,可是在我定神看清楚了那人之后,才发现那人竟然是我数月未见的故友老张!

我就说桓雅文的声音听上去怎么会这么熟悉,原来是因为他的声音和老张极其相似的缘故。

夜幕笼罩着老张颀长的身影,这样看上去,他的脸并不是很清楚,只留下一双明如繁星的双眼,看上去居然还有些媚气俊美。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惊呼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说:“从你离开峨眉以后我就知道你的行踪了。”我说:“你知道?!那你为何现在才来看我?”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又觉得不大妥当。虽然我很钦佩老张的为人和风度,但是未必他就把我当朋友。还好他并没有特别在意我的话,只是继续说道:“我还知道你不肯吃药,甚至连饭都不大吃。不管因为何事,你都不应该折磨自己。”原本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可现在听到有人还会在意我的死活,没有感到温暖,只觉得心酸。他说:“我知道你对桓弄玉的感情极深,可你在这里自暴自弃,他也看不到,更不可能来安慰你。”我垂头看着地面,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地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可我还是一直盯着那儿看,喃喃道:“……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管我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只是说出口以后便觉得不大对劲,反复想了想,语调中竟有种撒娇的感觉。老张柔声道:“身在他乡,纵使是在武林中混得如鱼得水的老江湖都会有想家的时候,更别说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我也是早就没了家,所以能体会你的感受。”我沉声道:“我早就没有家了。”他并没追问原因,只是安慰我说:“人在江湖,若逢知己,则需相濡以沫。张某虽然只会那点三角功夫,可是却愿意为朋友鞠躬尽瘁,你要是被人欺负了,或是感到不开心,可以来找我。”

我原本也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为什么会堵得难受,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豁然开朗了。心中一动,不由抱住了他,颤声道:“张大哥,能得像你这样的知己,真是温采最大的福气。谢谢你……谢谢你……”说着说着,就觉得鼻子酸酸的,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我不是个大姑娘,也不是一直被人保护着的大少爷,我为弄玉哭过太多次,可他从来没有正视过我。现在我不会再嫉愤世俗了,我要坚强起来,我要让自己在没有弄玉的日子里也能活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

老张的全身却是微微一颤,但是很快就平定下来了。大抵他是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吧。直到我放开他,他才开口说话:“我……我得走了,张某也觉得和温公子待在一块,很开心。”说罢,就迅速消失在夜幕中了。

老张的反应和平时不大一样,以前他说话的语气都很沉稳,而且极少有慌乱的时候,或许是他今天有什么要事在身吧,所以来去匆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叙旧,他就不见踪影了。

可不管怎么说,我的心情好很多了。原来我出了江湖,并不是一无所获的,我有了义弟和好友,老张,还有印月。

印月……我好久没有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是否有去看过我?突然很想见见他,给他报个平安。

次日清晨,九灵又给我送药过来了。她把药端到了我面前,有些不满地说:“我知道你又不想喝,可是没办法,主子的命令,当奴婢的怎么能不听……”她自顾自地在那里叨念着,也没注意到我正在努力往嘴里灌药。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碗已经空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怎么喝了?”我挑眉看她,说道:“怎么,你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喝的吗?”她立即摇摇头,说道:“你以前不是都不喝的吗?你是发烧烧坏了还是怎的?今天这么听话?”我朝她笑了一下:“我看桓雅文和你主仆两人,好像你还比较彪悍呢。居然会说出‘主子说的话,奴婢不得不听’这样的话?”

九灵的眼睛霎时间瞪得圆圆的,没一会,双颊浮就上了一层红晕:“臭温采!你太过分了!竟然说一个姑娘彪悍!”我作恍然大悟貌:“啊,对了,你是个女孩子。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九灵的脸越发红润了:“我不理你了!”说完,还用力跺了跺脚以表其怨怼之情。我笑:“你不是一直都不准备理睬我吗?”这下她更是说不出话来了,急促地深呼吸几次,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给我了一个大白眼:“你是笨蛋,我不和笨蛋说话。”然后抢过我手中的空碗就朝门外跑。我叫住了她:“九灵。”她转过头来,凶巴巴地说:“什么啦?”我微笑道:“原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讲道理的横蛮丫头,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你对人挺好,是个热血心肠的好女孩。”九灵愣了愣,转而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才发现我人很好,是你有眼无珠。”说完,就匆匆跑出门了。

我照常推开了窗户,发现竟有几片桃色花瓣飘了进来,纷纷扬扬,因着春风,落了满地。柔和的阳光就像是一层淡金色的帷幔,铺陈在屋内。此时我往窗外看去,发现进入眼帘的景色,竟然和那幅初春桃李争艳图一模一样。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画了,可是我站在这里,却仿佛感受到了与作画题字的两个人相同的心情。

我决定出去走走。每天待在屋里什么都不做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碧华宅的人大概都没想到我会出自己的房间,或许潜意识里他们已经认为我和那个房间是一个整体了。

我走到大厅的时候,桓雅文正坐在红木桌旁饮茶。他手中端着一个陶瓷杯,杯盖斜插在杯座上,氤氲徐徐环绕,一缕龙井的清香飘散在四周的空气中。

见我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从容地笑道:“我听九灵说你肯喝药了,都不大敢相信,看样子温公子的心情大好,今天居然从屋里出来了。”我漠然道:“我要出去了。”他微微一怔,又柔声道:“京师的路你不熟,叫九灵同你一起去吧。”我点点头。他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吃饭吗?”我说:“我也不知道,看情况了。”他没再与我说话,只对身边的管家说了一句话,那管家便出去了。没一会儿,九灵就来了。

她看了看桓雅文,又看看我,问道:“你要出去?真的假的?”桓雅文说:“你带温公子在城里转转。下午记得给他买点吃的,他的病还没痊愈,所以选清淡的食物就好。”我心里一阵毛躁,他说得我好像无能到吃东西都不会一样,于是不耐烦地说道:“你烦不烦的,管这么多做什么?”他好像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样,好整以暇地说道:“九灵性子比较大条,不给她说她是不知道的。”九灵调侃道:“反正我就是粗枝大叶,既然公子这么担心,还不如自己陪他去好了。”桓雅文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九灵随我一起出了碧华宅的大门就立刻说道:“我觉得你这人真的很奇怪。”我说:“我这人一直都很奇怪。这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不奇怪的。”她说:“你不是喜欢大公子么?公子和他长得很像,可我总觉得你不喜欢我家公子。”我说:“难道像弄玉的人我都该喜欢吗?那我这人未免太滥情了。我不觉得他们有哪一点像的。”她说:“我说你不喜欢他,是指你好像一看到他就火大。”我说:“你想太多了。”她说:“一个人若是喜欢另一个人,是怎么也瞒不住的。当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时,同样也瞒不住。”我笑:“你可以去当教书的了。”她假嗔道:“你说话老没个正经,真不知道我们公子怎么这么喜欢你的。”我说:“桓雅文喜欢我?”她急忙解释:“不不,你怎么老曲解我的意思?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他有未婚妻。”我说:“我也没指那种喜欢。只是我听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说到这,我没有再说下去。我又想起了弄玉。我曾因为这句话被他耍得团团转,现在想着,当时的愤怒还真的很像是在对弄玉撒娇。九灵却以为我是在故意卖弄关子,她说道:“你又开始胡闹了,公子是个大好人,他的心真的很好,别人给他取的称号绝对没有夸张,他真的是一个如神仙一般的圣人。”

圣人?哼,圣人。圣人会像个疯子一样一把火烧了别人全家?做尽了坏事还假装仁慈弄得自己多无辜,多无奈,多后悔……真是虚伪得让人不齿。他若真是圣人,现在就该让别人知道自己以前做过些什么事。一个劲地善待别人,也不过是心虚罢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九灵盯着我的脸看了不知有多久了:“你又在嫉恨谁呢?怎么你只要一走神就是满脸仇恨,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你的样子。”我说:“你总爱胡思乱想。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去嫉恨的。”她却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一样小声说道:“生活在仇恨中……哎,可惜你长了一张这么好看的脸……”我问:“你说什么?”她慌忙摇头:“没事没事,你要休息一下吗?”

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池亭中。这个亭子并不大,里面的人却有不少。几个笄年少女正撑着碎花小伞聊天,站在池亭中,也不知那伞是用来遮阳还是防雨。其中有一个身材比较出挑的姑娘脸红红的,周围的姑娘却是粲然皆笑,看上去倒是挺有趣的。九灵在我耳边小声说道:“看样子是提到这姑娘的悦慕之人了。”我会意地点点头,原想再走走,却听到了其中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说的话:“颦儿姐姐是否应该去碧华宅门口转转呢?”

听到“碧华宅”三字,就连准备离开的九灵也停了下来,开始聆听她们讲话。颦儿答道:“可是,可是……我听说……桓公子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说的时候,柳叶双眉微微一蹙,还真如她的名字那般,忧柔可人。另一个绾着丱髻的少女又接口道:“那也只是听说而已,再说,就算他有心上人又怎样?反正生米还没煮成熟饭,以颦儿的美貌,只需要横刀夺爱就是了。”颦儿急忙伸出玉手将那少女的嘴给捂住,抱怨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的?这是一个好教养的姑娘该说出来的话吗?”

那少女咿咿呀呀叫了半天,才挣脱了颦儿,然后说道:“我听我哥说,现在江湖上最美武功最高的两个男子就是桓公子和莲宫主了。再说桓公子是个大富商,你若是嫁了他,以后怕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九灵的脸上挂着很明显的不屑:“这一群庸脂俗粉也不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子,就凭她们,也想跟我们公子?”我却是不以为然地自言自语道:“我看里面长得最平庸的一个配桓雅文,都绰绰有余了。”九灵不满地说:“温采,你怎么老是和我们公子作对?”我扯着嘴嗤笑一下,便没再接话。

此时,却听见颦儿低声叹惋道:“我不计较这些。就算他一贫如洗,我……我都……”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却转而问道:“那个莲宫主也很好看?比桓公子还要好看?”那少女道:“重莲是冠世美人,这是公认的了。可他消失了太久,我听说梅影公子比他们要俊美得多。”颦儿错愕地看着她,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了:“那不是弄玉吗?那个杀人无数的大魔头!我听说他为了练邪功杀掉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不、不,我们还是不要说他了……”许久没说话的红衣少女又开口说道:“好,不说弄玉,那我们说说你的未来夫婿……”接下来的,无非就是一些年幼少女的思春话题了。

其实……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问题了,但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在自己再听到“弄玉”这两个自己的时候自己的心情还是那么难以平复。

他现在在哪?他……过得好吗?

呵,我怎么又开始犯傻了。可能少了我,他还会开心一点。这样一来,就没人说他“喜好男风”了。

此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从池亭的角落传了过来:

“正亦正,邪亦邪。人非正,亦非邪。人皆欲正,皆欲除邪。扶正黜邪,谁焉为之?”

我朝那儿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席地而坐,身边的草毡上放着几盏装着黍稷的青铜簋、还在冒着热气的陶甗,肉羹的遗香从陶甗中飘出,闻了不禁为之垂涎三尺。这男子的面前摆放的却是一个棋盘和两碗棋子。冥思苦想许久,他取出一个黑子,放在了棋盘上,然后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中。

若不是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肯定不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他。我仔细观察了他半晌,看着他的手一直抚着碗中的白子,犹豫不定了一阵子,才又一次将那颗棋子放在了黑子的上方。

我心想这人也是好玩得紧,居然会自己同自己下棋,这样不是永远都没法赢吗?于是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那中年男人。那人头没抬,眼睛却是没有移开棋盘一步。我还真是自讨了没趣,便准备离开。可我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却又说话了:“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懂。可是为何就没人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呢?”我心下一紧,觉得他说的话里有玄机,于是说道:“还望前辈指教。”他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原本沙哑萎缩的嗓音突然变得洪亮起来:“我可不是什么前辈,不过是个糟老头而已。少年人,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有利或是无利的。你摔了一跤,当时你只记得疼,却不知道这一跤或许就让你明白了下次走路要稳重的道理……”

我不解地看着他,努力想要参破他话里的意思。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再如我手里这颗棋子。我现在再往这粒黑子的左方放一粒白子,那黑子便会全军覆没。身为控制白子的我会感到高兴,可是,被吃掉的黑子,却也是我控制的。这样,我该感到开心还是难过呢?”我说:“您的意思是……”那男子说道:“同样的,人人都想当大侠,人人都想为民除害……可是,谁又愿意当那个被大侠除去的‘坏人’呢?”

我愣了愣,看着他的脸。那原应是一张历经沧桑的脸,可此时看来却是平和到没有一丝波澜。他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弄玉,可我却无法与任何人提及他。所以我只是看着他,而他也是如方才那般与自己下棋。直到夕阳西下,九灵催我回去了,我才从自己的懵懂中惊醒过来。

第十七章 针锋相对

几颗明星不知何时爬上了深蓝一片的苍穹,整个城市仿佛洒下了一层层靛青色的流沙。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与九灵走的地方已经离碧华宅很远了。

我在途中买了一个里脊烧饼吃,一边吃口中还呼呼冒出热气。好久没体会到这种为了食物而感到无比享受的感觉了。

我们走入了碧华宅大厅就看见了坐在里间的桓雅文,以及他面前的一桌菜。菜已经没有冒白雾,汤的表面已经浮起了一层凝固的油脂。桓雅文坐在那桌子面前,神情清远而淡定,眉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见我来了啊,他立即站起身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还好。”我没有说话,觉得他这人真是奇怪,这么大两个人,怎么可能会遇到什么事。他又说道:“饭菜都凉了,我叫人去给你们热一下。”我说:“不用备我的份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桓雅文道:“那要喝汤吗?今天天气挺凉的,喝汤暖暖身子比较好。”我原想拒绝的,但看他这样子似乎一直在等我们,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答道:“随便了。”

桓雅文极是温柔地笑了,接着便吩咐身边的人去热菜。我不由有些惊讶于那笑靥的美,仿佛亘古不变的雪峰都要被那样柔和而清爽的笑容给溶化掉了。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被他的容貌和声音给迷住了。桓雅文的美与弄玉那种震慑人心的美是不同的,若说弄玉是一支独立于冰天雪地中的红梅,孤傲而令人感到难以亲近,那么桓雅文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雪色芙蕖,任何人与之相比都会感到自惭形秽。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便更觉得这人看着不大顺眼,更不可能将那种对他的欣赏——或是嫉妒写在脸上。

在我身边的九灵就有些不乐意了,她忿忿不平地问道:“公子,莫非您一直都没有吃饭?”那样的口吻简直就是质问。桓雅文也没有生气,只是云淡风清地说:“我还不觉得饿。”九灵道:“每天您都是酉时正刻吃晚饭,现在天都黑了,怎么可能会不饿。我都答应您要带温采吃东西,您怎么还是不放心我?”桓雅文道:“九灵,你就是爱胡思乱想。”九灵没接话,盯着桓雅文瞧了半晌,才喃喃道:“从这混小子来了以后,公子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了。”我怒视着九灵——她在说谁是混小子啊?可她却像是没看到我敌视的目光一般,一心一意瞅着她“心爱”的公子。桓雅文微微一笑,也没否认:“温公子身上有伤,对他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我冷笑了一下,说道:“那还真是有劳阁下费心了。”这话明显带着嘲讽意味,可桓雅文偏偏就是听不出来我的本意,还谦逊地说道:“温公子客气了。”

碍着那个心疼主子到畸形的丫头的面子,我不好发作,只是翻了一个白眼,便赌气似地坐到了餐桌旁,等待热好的饭菜。桓雅文随即慢悠悠地坐下,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揍他。九灵走进了厨房,大概是招呼下人们动作快一些去了。

没等多久,菜便上齐了。一般回锅的菜都不会太好吃,可这几道菜的色泽却仍是诱人至极,香味更是随着雾气飘散出来。尽管我方才吃了一个烧饼,可唾液仍是不争气地往外涌。越是如此,我越是不服,于是对桓雅文怒道:“我说了不想吃菜。”话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因为桓雅文还没吃饭,他大抵是准备自己吃,也没说要留给我。如此说法,未免有些一相情愿了。可他却没这么说:“菜放这里,你若是饿了就吃。实在吃不下就算了。”一边说,还一边将鲜鸡汤盛入了碗中。

我没答话,接过他递来的碗,一骨碌就将汤喝了下去,也没顾着他在旁边说了一句:“别喝,还烫着……”可是已经晚了。那汤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整个口腔都像是被火烧着一样。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勉强吞下去,一时整个心窝似乎也像燃起了火,滚烫得难受。我大口大口呼气,进了口中的空气都是冰凉的。桓雅文轻声说道:“小心点,别太急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更觉得火大,吼道:“还不都是你的错!”桓雅文看了看我,眼神有种莫名的懊恼:“这是我的错。”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吹着汤,一点一点地喝。

待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的碗里放了好多虾,我愕然地往桓雅文那看去,却见着他正默默地往我碗里放才剥好的虾。见我在看他,他说:“你放心,我才洗过手。”

谁和他说这个!我只觉得火大——怎么所有的男人都把我当女人了?!虽然弄玉骨子里是个大男人,但是一张脸妩媚得比谁都像女人。若是看性格,谁还会比桓雅文更婆婆妈妈的?一会端药一会送水,根本就是一个标准小媳妇。怎么到头来这两个最“女人”的男人还把我当姑娘看了?羞辱我很有意思么?好,你桓雅文要顾作体贴,我就让你体贴个够!

想到这,我就一口气将他剥好的虾全部倒入了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吃了下去。桓雅文吃惊地看了看我,不但没有生气,还满脸的笑意,继续剥虾。

我也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他剥好的虾,反正我喜欢吃,他若不嫌累,我就一直这样吃下去。也不知吃了多久,我的胃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可那虾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样往我碗里丢。我看了看桓雅文,却刚好碰上了他如春水一般的温柔目光。我心里一跳,慌忙往别的地方看去。隔了好一会,我瞅了瞅他,却发现他还在看我。

我大怒,拍案而起,往外面冲了出去。

刚走到桓雅文家的院子,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有那轻柔的嗓音:“温公子,你身子不舒服吗?”我怒道:“你脑子坏了是不是!一直盯着别人看,不觉得很无礼么?”桓雅文微微一怔,然后淡然说道:“对不起,实是情不能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总觉得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潮。而他这时的样子看上去实在眼熟,那双明亮的眼睛,更是美得让人心醉。

看着桓雅文有些窘迫的样子,我忍不住逗哏道:“莫非酒惠圣人也有分桃断袖之癖?”我隐隐约约记得,他是有未婚妻的,当然我也不会相信他真会喜欢男子。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自暴自弃了,竟然拿自己的性取向同别人开玩笑。

桓雅文嗫嚅道:“温公子,虽然我不清楚哥和你的关系,可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好男色之人。我想他会同你在一起,一定不会是随便玩玩的。”

自作聪明。弄玉不喜欢男人,这一点我都知道。但是,他同样不喜欢女人。为了自己的私欲,他可以戕害不辜,杀妻求将。离开他以后我反复揣测他的心,一直很想知道他对别人怎么可以做到无情无义,若即若离。其实这一切都很简单——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喜欢。但是,他也有愤怒的时候。第一次,是在我死活不肯杀掉花花的情况下。第二次,就是他见到桓雅文的时候。虽然他的脸上没露出愤怒之色,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却带着浓浓的杀意。我一直很好奇他们以前究竟有什么过节,可我不敢去问,也害怕知道真相。

我又陷入沉思中了。只是桓雅文不会像弄玉那样要把我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无波无浪的平静。直到我反应过来自己又在走神了,他才对我冁然一笑。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对于这样的伪君子,我也不想以礼相待,只问道:“桓雅文,既然你如此了解弄玉,那你对自己又了解几分了?”桓雅文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又多了几分黯淡:“我……哥他说的没错,酒惠,就是‘久悔’,我一直后悔自己做的许多事,那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过去。那些事害了很多人,也包括哥哥。”我心下一动,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他可知道他所害的人里面就有他面前的我?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更没人想让自己的名声遭到污点。

酒惠圣人,俊侠,王爷的儿子,与冠世美人重莲并驾齐驱的美公子……他桓雅文有多少称号估计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唯一的缺点也不能算是他的缺点——他有一个哥哥,是江湖上人人憎恶的大魔头。然,人人都原谅了他,因为这不怪他。弄玉做了坏事,却不懂隐藏,所以才会让自己的弟弟越发显得耀眼。

可在他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时候,又有多少泪和恨在他身后翻涌,他可知道?!

若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过去,这样完美的一个男子,连我都忍不住要对他赞赏了。可那些血淋淋的回忆是无法从我脑海中抹杀的!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容易亲近一点,好半天才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没有关系,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所以再悲伤的过去,都可以抛诸脑后了。”他摇摇头,假仁假义地说道:“我做不到。若换作是你,或许也会难以忘怀的。”我笑道:“不要再自责了,你现在很幸福,事业有成,年少有为,还即将迎娶一个国色天香的金枝玉叶,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例如说我,就对酒惠圣人你欣羡不已,巴不得自己就变成你,来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呢。”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出了我讥讽的口吻。我已经尽力在忍,可我没法看着自己的仇人过着这样逍遥自在大手大脚的日子还开心地和他作朋友!

他没有答我的话,却反问道:“温公子所说的‘金枝玉叶’是指霓裳么?”我心想真是装模作样,可嘴上却说:“当然是指公主殿下了。莫非对于那样的美人,你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之所以说她是美人,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进了京师,我多少会对公主的行径有所耳闻,据说她长得很美,也很温柔体贴,大方得体,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公主架子,配桓雅文是刚好了。

桓雅文柔声道:“我怎么会不喜欢她?我与她从小便认识了,成亲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就不大明白了:“从小认识和成亲有什么关系?”他说:“青梅竹马不都该成亲吗?”我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什么逻辑?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何况霓裳心肠很好,冰魂雪魄,和她聊天很投缘,也很平静,就像和自己的挚友待一块一样。”我说:“很平静?那你看到她会紧张吗?”桓雅文摇头。我说:“那你有没有不见到她就着急?”桓雅文又摇头。我说:“你有没有……想亲吻她?”桓雅文微微皱眉,道:“那不合礼数。”我说:“我只是问你想过没有?”他再一次摇头。

我无言以对。我一直以为桓雅文是个风流公子哥。结果他连什么叫爱情都不知道。我叹气道:“若那公主喜欢你,那你就害了一个痴情女子。”桓雅文略显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又有些忧郁地说:“我知道。”我也不大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总之他“知道”的绝对不是我指的事情。

我看看夜空,那儿已是一片黑幕了。隐约看到几颗星星,却是稀稀拉拉的,不大明显,那一轮明月也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桓雅文身后大树的梢头后了,此时我却莫名地想起了一个很不符合他的词:闭月羞花。看着桓雅文那张精致而白皙的面孔,我突然又觉得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很合适。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桓雅文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神情有些模糊,有些腼腆。这目光让我一阵慌乱,我发现自己脸红了。他也微微笑了,原本就不大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更是显得飘渺轻灵:“从你离开峨眉山以后,就再没见你笑过。其实……笑容是最适合你的。”他刚说完, 我便意识到了自己和他实在太过密迩,于是也没顾着他说什么就吼道:“不要你多管闲事!”桓雅文稍愣了一下,也没在意。我没再和他说话,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屋里以后我也没有洗漱就倒在了床上,看着那幅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桃李争艳图暗自出神,自己却是辗转反侧,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放松防备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或许是因为失去家人的原因吧,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受不了。桓雅文虽然与我有仇,可他是怎么杀害我父母的,我没看到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在意识里增加对那个杀我父母的人的恨,可每当我看到桓雅文,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没法把他与那个杀掉我家人的人联想到一块去。我知道自己若是再不杀他,以后我就更不可能下手杀他。

我蹑手蹑脚地站起身,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木梳,握在手中,用力一捏,那木梳瞬间就变成了一堆小刺。我拿着那些木刺,朝门外走去。

碧华宅内的景色十分怡人,天气有些料峭,园子里还种着些春焙,四处摆放着的九枝灯将苑内烘托成了温暖的暗红色。可这儿却没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感觉,相反,每次走在这个宅子内,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人间仙境,没有繁华城市的琼楼玉宇,没有逢年过节的楼船箫鼓,只有一个幽静安逸的世外桃源。

或许桓雅文的确是一个安静而随和的人吧,一个人若是没有一颗宁静的心,是不会住在这样素净淡雅的楼榭中的。只是过了今天,这儿的家丁和丫头们都将会被遣散了。或许他们会义愤填膺地讨伐我这个杀人凶手,将我乱刀砍死,再拖到官府去领罪。这种情况官府一般不会怪罪于他们,因为桓雅文的关系,我将会被当作是一个蟊贼,弃尸荒外。只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法构成威胁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好怕的。一个本来就不怕死的人,恰恰是正常人最为害怕的。

我从没去过桓雅文的房间,此时我还得四处搜寻才可以找到他。我正四处张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温采,你在找什么呢?”

我心中一跳,握着木刺的手不禁加重了几分力道。转过身去,才发现叫住我的人是九灵。我大松一口气,答道:“没什么,睡不着罢了。”九灵笑道:“现在已经子时正刻了,你还睡不着?”我说:“你不也是没睡下么?”九灵睁大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是啊。我也没睡着……”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四处溜达了。”她说:“你要找公子吗?公子是我见过最健谈的人了,或许和他聊聊,你的心情会好一些呢……”我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桓雅文现在一定已经睡下了,我不好去打搅别人。”九灵失惊地说:“你怎么知道公子这时候就睡了?”我说:“我只是猜猜罢了。通常人这时一般不都睡了吗?”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不,公子是这几年才休息好的。他还在书塾的时候,每天都要三更天以后才睡。”我说:“他是疯了还是怎的?睡这么晚,不想活命了?”她说:“不是的,公子秉性其实很好,可依然雪案萤窗,奋发学习。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公子……”我说:“这和弄玉有什么关系?”

九灵道:“我来这里的时候大公子已经离家一年多了,那时公子有些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待在屋里作画。可他画的大部分都是花鸟图或仕女图,很少有画别的。可是有一天我就看到他画了一个人,当时我也不清楚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么漂亮的男子,简直美得令人不敢相信那是个凡人。后来我从老管家那听说了那个人原来就是离家的大公子。但是画刚画好没多久就失踪了,公子用了好久时间才完成那幅画,可那时丢了他也不追究是去了哪,只是独自在家里暗自伤神。等公子的心情有些好转以后,他便开始努力读书,那种刻苦的程度是你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老管家说,公子以前读书虽然认真,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那是因为大公子从小就天资聪颖,任何文章诗词对他来说都是过目不忘,公子一直很依赖他,并且以为以后继承家业的人一定是大公子。可后来大公子走了,公子觉得这个家该是他自己来承担的,所以在压力的迫使下,他努力了近六年,才考上了榜眼。”

我惊呼道:“什么叫做‘才’考上榜眼?殿试第二名啊,难不成他非要中了状元才叫正常?”九灵点点头:“若不是因为那天公子生病了,状元一定是他。”看着九灵那种对她们公子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实在不想再说什么话来打击她。只是关于那幅画……我想,大概就是弄玉家里放的那幅吧。

原来那是桓雅文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居然有些不大愉快。

“温采,你怎么又不说话啦?”九灵有些气愤地看着我,我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对我发脾气,实在很难得。我笑道:“九灵姑娘还是温柔些好。”其实说这句话我是有意模仿桓雅文的口吻的,也不知道把她主子的那套用在她身上她会是什么效果。谁知九灵跟我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性格,反应自然比我好得多。她居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真、真的吗?”

我摸摸她肩上的青丝,极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当然是真的。”看到她更加羞怯以后,我便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回房歇着了。你也早点睡,嗯?”九灵抬头看了看我,视线与我对上了以后又慌乱地躲开了。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道:“好。”我满意地笑了,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的九灵又轻呼道:“温采……!”我转过头去问道:“什么事?”她有些仓促地看着我,又摇头道:“没、没什么。”

直到我寻觅到了桓雅文的房间,看到里面透露出青藜灯微弱的光芒,我才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弄玉。

因为刚才九灵的表情,是那么的像曾经在弄玉面前手足无措的我。而在她面前将对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等待着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我,仿佛就是那个叫弄玉的男子。

我的行为成为了一面澄澈的镜子,在自己的身上,我寻找到了弄玉曾经戏谑玩弄别人感情的倒影。

只是我还没能像他那么残忍,也不可能将九灵逼到像我这般惨绝人寰的地步。我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仅此而已。

第十八章 真相大白

我在窗纸上捅了一个小洞,看见了里面俯在桌子上熟睡的桓雅文。青藜灯依然灼灼燃烧着,我将那些木刺平放在掌上,微微感到了自己的手心在冒出涔涔的汗珠。

我轻轻推开窗棂,提起内力用掌风将桓雅文身旁的灯给扑灭了,然后便从窗外翻了进去。

桓雅文的手下压着一本打开的书,旁边摆放着一另外八本书:《大学》﹑《中庸》﹑《孟子》、《周易》、《尚书》、《礼记》、《诗经》、《春秋》。那由此可以推断他现在看的那本一定是《论语》,不过这并不稀奇,平时听他说话就感觉很崇尚儒家思想,那孔老夫子的书他一定熟读百遍了。我不禁感到奇怪,小时候听父亲讲,成为商人,千万不可以成为儒商,否则只会吃大亏。而且,他已经参加过了科举,为何还要学得这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