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坐回床边,小心谨慎地替他换上新衣服,将他轻轻放平在床上。看着他如孩子般纯真的睡脸,我忍不住伏在弄玉身上,又一次失声大哭起来。

哭了许久,我才想起弄玉还没有吃东西,慢慢站起身走到楼下去叫菜。总觉得这段时间武林形势箭拔弩张,人心惶惶,就连这小小的客栈都给人感觉气氛怪异。我拿了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中,道:“小二哥,麻烦你去弄碗参汤,再熬一锅粥,买些水果送到我的房间,我再给你银子。”小二点点头,急忙跑进厨房了。我又叫了一碗牛肉面,一壶腊茶,坐到了桌旁,埋头用膳。

那牛肉面原本香味逼人,肉质鲜嫩,蛋黄色的面条泛着诱人的食物光泽,可我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要一静下来,眼泪就会忍不住往下落。我端起小杯,往里面倒了些茶水,饮了一口下去,只觉得那味道苦涩至极,实在勾不起我的胃口,是我还是勉强吃了几口。我以前从不勉强自己,只是这样关键的时刻,如果连我都垮了,那谁来照顾弄玉……

就在我刚要起身回房的时候,两个戴着黑色斗笠、身穿绛红色衣裳的人走了进来,坐到了我的身后。

我当下就意识到来人绝非等闲之辈,将头埋得低了些,开始留意到他们说话。只听见一个男子低声说道:“师姐,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温采的武功毕竟是弄玉亲手教出来的,恐怕他们已经逃得很远了。”我一听到他们提到我的名字,心立刻就提了起来。这下完蛋了,武当的人已经追出来了。

那女子回答道:“不怕,一家一家搜,总会搜得到。我们吃完饭就到楼上看去。”男子的口气有些不确定:“万一弄玉武功恢复了,那……那我们肯定难逃一死。就算他真的不行了,冥神教也不会放过我们……”女子轻蔑道:“哼,冥神教原本就是以弄玉为中心发展势力,现在中流砥柱垮台了,冥神教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势倾朝野了。而且最近江湖上有消息说冥神教内部实际早已解体,现在是名存实亡。”男子道:“真的么?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把这个消息回去告诉蜚蠊大王……”

原来是蜚蠊教的人。他们为何会知道我们从武当逃出来了?我假装没事,悠闲自在地喝了那杯茶,又听到那个女子回答道:“你急个什么,大王早就知道这些事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把弄玉捉回武当,温采武功虽好,但是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跑多远?”原来须眉暗中勾结蜚蠊教,这下派他们的人手出来找我们了。

我紧张得手几乎都开始发抖了,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两个人我未必打不过,可万一和他们交手了,秦印月和武当那边肯定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冷静……我必须冷静。我悄悄瞥了他们的桌子一眼,他们的菜还没有上来,我还有时间。我慢悠悠地站起身,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对小二道:“小二哥,钱放桌上,自己拿,不用找了。”见小二点了头,我还佯装很大度地理了理衣领,一摇一晃地朝楼上走去。

这时,蜚蠊教女弟子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喂,你站住。”我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半天都不知该怎么办。我朝前走了两步,那女弟子又叫道:“我叫你站住,你没听见么。”我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过身,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微笑道:“姑娘是在叫在下么。”

她的脸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隔了好久才说话:“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你给我过来。”我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又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露出了极像无赖的笑容:“姑娘叫在下来,在下就来。不知姑娘是否对在下……嘿嘿。”说完这话我便拖了板凳坐在她面前,翘起了二郎腿,仰头挑衅地看着她:“有何吩咐,请说。”

那女弟子只呆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可我立刻就被人从椅子上踹了下来。我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抬头才看清是跟她一起来的男弟子。我捂着自己的大腿,皱眉大骂道:“他奶奶的,你们叫老子过来就是想打老子的?哎哟我的娘,痛啊……小娘们说话挺娇,怎么找个男人这么凶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作好被那男子暴打的准备,可这次他没打我,那女的却一脚踩到了我的手上:“你再说一次试试。”那男弟子犹疑道:“师姐……”

“给我闭嘴!”那女弟子怒斥道。我努力抽着自己的手,做出了一副痛到不行的样子:“姑奶奶快放了小的,痛啊,痛啊……小的可没你们那么大本事,一脚就可以把别人从椅子上踹下来……”我心里正在暗想自己装狗腿还真厉害,结果那女的还真的放过我,冷冷地说:“滚。”我赶紧跳起来,一边甩着手,一边很没骨气地叫爹叫娘,往楼上跑去。

总算躲过一劫,可我悬着的心还是没法放下来。我冲回屋子,赶忙把门给闩上,靠在门板上大声喘气,结果看到了弄玉已经坐起来,拿着床头自己沾了血的白衣发呆。我来了,他也没看我,只是随意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便放回了原处。然后他抬起头,有些憔悴地笑了:“采儿,过来。”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发现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弄玉轻轻勾起我的下巴:“你脸上的伤好了,好漂亮……是白琼隐给你治的么。”我咬唇点点头,却不敢看他,更不知如何与他说话。他捧起我的脸,有些怨怼地说:“我们半年没见了,你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我。”

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可是一看到他无血色的脸和嘴唇,还有那双疲惫而又沧桑的眼,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我扑倒在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又不敢大哭出声,任凭泪水在他的衣襟处渍浸开去。弄玉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柔声道:“傻瓜,有什么好哭的。我根本就不在意……还是你因为这个就不想要我了?”

我坐直了身子,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我胡乱抹着自己的眼泪,看着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很想抱抱他,可我一碰他,他身上的伤一定会痛。轻轻将他推倒在床上,俯下去吻他。弄玉模糊地叫了一声“采儿”,便紧紧抱住了我。

就在我的意识已变得迷乱不清之时,房门忽然被人狠狠砸出砰砰的声音。我坐起来,有些慌张地看着弄玉,这些人一定认识他,倘若他们进来了,我们就真完了。他伸出食指轻按住我的嘴唇,悄声道:“不要急。”也不知是怎么了,弄玉的武功废了,完全没有与别人搏斗的能力,可一听到他这么说,我竟然立刻就平静下来了。

外面的人还在用力砸门,弄玉动作迅速却不慌乱地脱掉了我的上衣,将我抱在了他的身上,将我的头按下来,小声对我说:“问外面的人是谁。”我会意地点点头,懒懒地问道:“妈的,谁啊,吵死老子了……”我刚说完这句话,门就被踹了开来。果真是那两个蜚蠊教弟子。他们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我立刻扯了被子盖住弄玉,转过头去大骂道:“没看到老子在办好事么,又跑进来……啊,原来是姑奶奶和姑爷爷,小的错了……”

我手忙脚乱地跑下床,假装不暇顾及衣冠地朝他们鞠了个躬:“我和我娘子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你们这些没成年的小姐公子是不会懂的啦,拜托……”那女弟子的声音已是十分羞恼:“我们是进来查人的!你给我把衣服穿好!还有,叫你娘子把头给我伸出来!”我赶紧把衣服扣好,又看了看她很后的男弟子:“姑娘,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娘子没穿衣服……这,这有个男的,我怕他对我如花似玉的娘子产生了非分之想……”

我给自己的话恶心了一把,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开始听这两人交谈的口气便察觉到了那个男弟子喜欢这个女弟子。果真他开口说道:“滚开,谁对你们这些平民小百姓有兴趣?师姐,我们走。”那女弟子道:“可是,万一……”男弟子打断道:“不可能,你认为那被人操了几百次的梅影教主还有可能让他的男宠再上他一次么。”说完转身就走。那女子看了我一眼,也有些不甘地离去了。

可这话却着实让我难过了好一会。我看着地板走神了许久,才回到弄玉身旁坐着。弄玉掀开被子坐起来,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凑过来在我耳边说:“采儿,你真适合当流氓。”我料想他这么说一定是怕我难受,心下一紧,也未多想便脱口而出:“你的武功……怎么会……”弄玉抱着我颈项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却很快就坦然地笑了:“没什么的,武功废了可以重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你,你的武功为什么会废掉?”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咄咄逼人了,看弄玉没有回话,我的语气也放缓和了许多,“你若是不愿告诉我,我也不勉强。虽然我武功没你以前高,但是……可以保护现在的你。”说完这句话我的脸就一下胀得通红,迅速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不敢再看他。

弄玉没再说话,替我脱了衣裳,让出位让我睡在里面,吹熄了床头的蜡烛,整个房间便只投落了浅浅的月光。我隐约能看到弄玉微微弯起的眼角,他伸出一只胳膊将我搂住。靠在他的胸前,我略微感到一丝疲倦,但还是努力睁开眼,道:“玉,我们去碧华宅一趟好么。”

“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去了。”弄玉的口气淡淡的,也听不出他是在生气还是只询问我原因。我说:“现在武当已经和蜚蠊教同流合污了,他们都想杀了你……其实不去碧华宅也可以,我们一起回零陵,或者,回海边?”弄玉将我抱紧了些:“其实你是想回去叫白琼隐给我看病,何必说这么多。”

我被说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真的没有想打探你的私事,只是我怕你身上会留下病根。”弄玉柔声道:“采儿,你何时说话如此见外了。你若是想去,我和你一起去就是了。时间长了,突然觉得原来斤斤计较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久没有看到他,也想与他聚聚了。”

他说的人是桓雅文,这原本不是一件很难猜的事,可我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因为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弄玉竟然就将这件事想通了。我用力抱住他的腰,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到他身上去:“太好了,雅文他一定会开心到疯掉的。”弄玉道:“那你呢。”我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我也很开心!我做梦都在想着你们两和好呢。”

弄玉坏坏地捏了捏我的脸,说话的声音却是十分温柔:“希望我们和好,然后你好一口气把两个都吃掉,是么。”我的脸一下就红了,翻过身背对着他,愤愤不平地说:“我明明是替你们兄弟两高兴,你却这样曲解我,我不想理你了!”弄玉将头埋在我的颈项间,嘴唇在上面轻轻撕摩,我顿时觉得背脊上酥酥麻麻的,轻吸一口气。

“采儿,以前我最重视的人就是雅文,所以当初觉得他背叛我,我比谁都伤心。现在想来也觉得可笑,雅文他的心肠一直那么善良,他宁可自己挨打也不愿他的哥哥受到伤害,怎么可能会害我……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是时间长了,不知如何面对而已。”

我又翻过身去看着他,眨巴着眼睛,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说你以前最重视的人是他,那个‘以前’是什么时候?”说实话,我觉得这么问有点讨打。弄玉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依旧是亮若明星的,他就这么一直凝视着我,害我的呼吸又加快了许多。我紧张得不行,为了掩饰这种情绪,竟胆大包天地的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脸,笑道:“听话的小玉儿,快告诉我吧……”

“采儿在外面待了才半年时间,就学成了这么一副模样。”虽是责备语气,可听上去却是异常宠腻。他忽然抓住了我在他脸上乱戳的手,靠过来用一个冗长的吻堵住了我的嘴。

夜静悄悄的,唯独窗纸被夏季的晚风吹得霍剌剌地响。我的双手轻轻圈住弄玉的身体,两颗剧烈跳动着的心似乎已经融合在了一起。

“采儿……那个‘以前’,就是指在认识你之前。”

第二十三章 扭转乾坤

次日起来的时候已过午时,灿黄的阳光替整个房间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庭院中高脚碟状的晚香玉散发出黄绿色的光芒,浓浓的香气飘了进来,在周围的空气中流散蔓延。

弄玉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我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他正靠在床头,尚未更衣,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依旧是苍白得有些可怕。我小声问道:“这么快就起来了?”弄玉温柔地笑了笑:“嗯。”

我一骨碌跳下了床,拿起小二替他准备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你受了伤,不好行动,我帮你穿。”弄玉转过头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柔声道:“采儿好孝顺。”

我看着他披在背上的长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又替他拢到了胸前:“是啊,我最孝顺义父了。”弄玉道:“你又开始乱叫了。”我伏在他的背上,像是梦呓一般说道:“玉,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弄玉轻轻握住我的手,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怎么了。”我说:“你以前从不会这么温柔的。”弄玉嗤笑道:“傻瓜,对你温柔不好么。”我歪着头想了想,道:“不好的,时间长了我会得寸进尺,想要欺负你……我就这么欺负雅文的。”

弄玉好久没说话,我还道他是生气了,正准备给他解释,却听他轻声说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一听他说这句话,我立刻跑到他身上去坐着:“你别再乱说,否则我不理你了。”他邪气一笑:“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靠在他的肩上,一边把玩着他的一绺发丝,一边傻笑着说:“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你肯定长命百岁。”弄玉没有回话。我又说:“你以后可别再说这种话。如果哪天你死了……嗯,可能那一天也将是我的忌日。”

他还是没有回话。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表情完全没有一点起伏,我一时弄不大明白,便抓了抓他的腰,笑道:“喂喂,你也要表态一下呀,不感动么。”

也不知隔了多久,弄玉才微微地笑了一下:“感动,采儿没了我就活不下去了,你说要我怎么不感动。”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我怎么都觉得他笑得有些勉强。我朝他胸前狠狠捶了一下,却没用多大力:“你少自作多情了。”弄玉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将我抱住,下巴靠在了我的头上。

吃过午饭后,我们就离开了客栈,夏季的申时是最热的,我们在路边的茶馆停下,要了一壶菊花茶,一碗冰镇鸭梨和桂花糕。弄玉坐在那里似乎有些神不守舍,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怪异。

我们没坐多久便有一个穿着道袍的瘦削汉子走了过来。他走到我的身旁,细细的打量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印堂发黑,恐怕近日有大劫。”原来是个算命仙。我从不相信这些,只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大劫。”他急忙道:“不不,这个劫可是您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要不我给你算算,不准不收钱。”

我没再理他,自顾自地喝着杯中的菊花茶。那算命仙还没死心,又继续说道:“小兄弟,忠言逆耳啊,我看你生得一副苦命相,就和那冥神教主桓弄玉一样,此生注定多灾多难,只要我替你开……”我原本想打发他走了,结果听他提到弄玉的名字,一时情急连弄玉就在身边都忘了:“你说什么?你见过他?”

算命仙煞有其事地说道:“是啊,近几日乾坤逆转,天下大乱,冥神教四分五裂,梅影教主下落不明,有人说冥神教已经名存实亡了,可老夫碰巧就遇上了梅影教主,并替他算了一卦,果真他近日劫数太多,若他听了老夫的话,每日饮雄黄酒一杯、服糯米一包,便可避免接踵而至的大难。”

弄玉眼神古怪地看着那算命仙,手中拿着的茶杯已经停在了半空。我心想这老道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然后对他说:“冥神教主长着一副招灾相么。”算命仙见我信了,立刻来了兴致,夸夸其谈起来:“那是自然!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薄命的长相,眼睛小而眼角下垂,便可推其运气不好,八字眉,便可知其寿命不长,国字脸,便可算其命运坎坷。可他的鼻梁塌陷,鼻头较宽,此二处便可替他带来高权贵势,却因其下巴太短,所以阻碍了他的事业发展,否则他将是难得人才一个……”

“噗!”他话还没说完,我口中的茶水就喷了出来,所幸没洒到他们身上。我看了看弄玉,弄玉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这老道所描述的长相几乎是和弄玉完全相反,我极力忍住笑意,道:“先不和你说这些了,你告诉我,最近江湖上有什么大事么。”

算命仙道:“最大的事也莫过于冥神教的分裂了。现在整个江湖的名门正派都在搜寻梅影教主的下落,人人都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据说许多人恨不得杀他全家,可是他唯一的亲人却是拥有休声美誉的酒惠圣人,不敢多加得罪,只有拿他的男宠温采开刀。说到温采,老夫都觉得可怜,他明明不想与梅影教主有任何瓜葛,可却被逼上绝路……”

我从包里拿出几钱银子塞到他手中:“好了好了,谢谢道长,你算得很准。”算命仙拿了钱,又说了一通废话,满意离开了。等他走远后,弄玉笑道:“其实我觉得这道长若是去当百晓生,恐怕比当道士好得多。”我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鼓足勇气对他说:“冥神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弄玉没有说话。我有些急了,又问道:“你昨天还不好好的么,怎么今天就……”弄玉有些无力地笑了笑:“先回客栈,我有点事要办。”我咬了咬唇,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可我很害怕他对我爱理不理的态度。默默站起身,随他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以后,弄玉从旧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笛,径直走到了窗边。我正准备问他想做什么,却见他对着窗外吹了一下那玉笛,清脆的响声立刻悠扬远去。

他转过身来,收拾了床边的行李,道:“再等半个时辰,我们就离开这里。”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然后坐下来看着他从桌上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写完后便将它折叠起来,拿在手中。

又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从远方飞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飞鸟,进了窗,便停在了弄玉的手背上。只见那鸟长着纯净浑白的雪翎,嫩黄带红斑的勾嘴,脚上系了一根红色的绳子。弄玉抚了抚它的羽毛,便将那纸系在了它的脚上。然后拍拍它的身子,那鸟就倏地扑翅而去。

见鸟飞远了,弄玉走到我的身边说:“我已经通知闵楼和天涯在京师等候,我们现在就走吧。”我一想到那两个人,心情不禁大好,但一想到弄玉要随我去碧华宅,便觉得有些不妥:“你叫他们一直在那里等你?”弄玉道:“再说。”然后就推开门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地失落,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数日后,我们总算是到了京师。走过城外柳门竹巷,可看见整个城市都被蒙胧的朝雾笼罩住了,就像苍天在林间洒落了一层又一层清淡的水气,就连被朝露湿润了的绛红色石子路都被绘染成了鲜亮而又迷蒙的腻粉色。

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城门前两个身材极其相似的人,然而近了看,会发现两人的表情几乎是截然相反的。一见弄玉来了,天涯恭敬地拱手说道:“参见教主。”闵楼做着同样的动作,却笑得合不拢:“参见教主。”弄玉道:“我叫你们办的事完成了么。”天涯道:“完成了。”

闵楼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将目光转到了弄玉身上,小声道:“若不是天左使玩得那么绝,估计我们两都没戏唱了。”弄玉摆手道:“完成就没事了,你们先去万福客栈等我,我随后就来。”二人应了一声,便朝那被浓雾包围着的京师城里走去。

我没再与弄玉搭话,总觉得他这段时间的话越来越少,而且经常默默不语地坐着发呆。此时他又看着我半晌不说话,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在想什么,我们几时去碧华宅?”弄玉忽然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采儿,我的确得了病。我想治好它,你愿不愿意帮我,嗯?”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故意蛊惑人一样。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丹凤眼,我的心狂跳起来,转过身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没必要这样。”他忽然圈住了我的腰,撒娇似的在我耳边轻轻吐气:“好采儿,那药在蟠龙岛岛主手中,你去找他,给他说‘琼影找他采一朵九英梅’,他就会给你了。”

我点点头,默默记下了那句暗号,转过头对他说:“我何时出发?”他在我脸上重重吻了一下,道:“我现在身子就不舒服,现在去……好不好?”我想都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离开他后许久,我才从自己的紧张情绪中释放出来,每次他一这么和我说话我就会把什么都忘掉,我承认自己对他是没什么抵抗力,可是被迷成这样实在是很丢脸的事,顿时觉得尴尬又羞赧,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蟠龙岛离京师并不会太远,若使轻功,七日内便可到达。我心想弄玉会这么急着要我去给他取,想来是病比较严重了。我加快了脚劲,丢失了大量内力,总算是在第六日抵达了目的地。

蟠龙岛处于蟠龙湖的中心,那岛上只有一栋巨大的半圆形建筑,除此之外,只有稀稀拉拉的野草。一支独木桥架在岸和岛上,我小心地走过去踩了踩那桥,结果发现木头早已经腐蚀,轻轻一踩便软了下去。倘或我不试一下,大概早就落入水中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毛骨悚然,轻运内力,飞身到了岛上。

我绕着那半圆形石房走了一圈,竟未发现入口,纳闷之时,忽然有一个穿着身灰色羽毛衣服的男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防备地看着他,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可他对我的态度倒是十分恭敬:“请问阁下可是梅影教主派来的使者?”我点头。他说:“请随我来。”接着就一跃而上,跳到了石房的上方。

原来这教派的入口在顶上,这倒是奇了。我随着飞了上去,从入口往下看,底下竟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与外面的清冷幽寂却是大相径庭,里面灯火辉煌,密密麻麻全是人。我纵身跳下去,只见大堂尽头正坐着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年轻男人,想来一定就是蟠龙岛主了。一见我来了,他有些雄厚的声音便回响在整个厅堂:“欢迎冥神教使者。”接着所有人都开始热烈鼓掌。

我有些不习惯地朝他走去,尽量避开了那些频频向我投来的目光,直走到那岛主面前,我抱拳道:“蟠龙岛主一定已经得知了教主的消息,他叫我传达的暗号是——”蟠龙岛主道:“慢。此事不可外扬,请阁下将它写在纸上吧。”说完对身旁的属下打了个手势,一支笔和一张纸便递在了我的面前。我在那纸上写了弄玉给的暗号“琼影找你采一朵九英梅”。

蟠龙岛主接过纸张,仔细默读了一下,又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说:“温采。”他会意地点头:“好,那应该没抓错人了。”抓错人?我正不解其意,却见他拍了拍手,周围的人就一拥而上想要抓我。我心中大喊不妙,赶忙施展轻功,飞了起来。只听到蟠龙岛主又命令道:“你们小心,别伤着他了。”

我一边思索他们究竟抓我想做什么,一边努力平静着与他们搏斗。他们人虽多,武功与我却差得太多,很快就解决掉了七八个人,而且因为他们岛主的命令,没一个人敢伤我,所以打了许久他们都没能碰我一根手指头。可是满厅堂的人都朝我冲了过来,我即便是神仙都没法战胜他们。

渐渐的我感到自己体力不支了,而那人却像是打也打不完杀也杀不光一样一个接一个围着我,终于在我尚未留神的时候,蟠龙岛主朝我的腰际扔了一支暗器,我便像是被人点了穴位一样,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越来越疲倦。我的双眼几乎就要合上了,憋住最后一口气对蟠龙岛主说:“你竟敢背叛梅影教主!”蟠龙岛主道:“温采少爷,真是对不住了,这正是梅影教主的命令。”

我又一次昏迷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周围,发现自己是被囚禁在了一间牢房中。我竟没有一丝惊慌,只觉得十分好笑,也不知我这辈子要被关进多少次牢房了。我应该还在蟠龙岛上。只是这里的人都冷冰冰的,就连看守牢房的人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看样子我是没法出去了。

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牢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弄玉一定急需那药,我却被困在这种地方……可是一想到蟠龙岛主说的话,又觉得弄玉好像是故意把我骗到这里的,那在他下命令放掉我之前,我肯定是没法走了。

不过这个牢房的环境要比以前的都好得多了,有床,送来的食物是新鲜的,等级还是越来越高。但还是不见一丝光明,我在里面浑浑噩噩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我是忍不住,往地上一躺,对着外面大叫救命。

结果我刚叫没多久,就有两个狱卒来了。他问我怎么了,语气竟有几丝敬畏,我在地上滚来滚去,做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我的肚子疼死了,我不行了……”那两个狱卒互相交换了眼神,便走出去了。

隔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蟠龙岛主竟然亲自驾到了。他一见到我,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早知道我这么一装他就会来,我何必在这里待这么久。我暗运真气,将自己的脉象转换,脸色自然就变得十分难看:“岛主……你这里的东西吃不得,我……我肚子疼死了。”蟠龙岛主蹲下身来,捏住我的手腕,准备给我把脉。我一个挺身跳了起来,一拳朝他肚子挥去!

但是没想到这蟠龙岛主竟早就有防备,他身形轻轻一闪,轻松地躲开了我的攻击。我趁他还在闪躲的空子,又给他了一个下勾拳朝他下颌骨打去,脚下一使力,踢向了他的小腿骨。他用三根指头钳制住了我的手,回踢了我一脚。我一个不稳,便往墙上栽去。我的头立刻碰到了墙壁上,惨叫一声,道:“你实在太阴险了,让我出去!!”

蟠龙岛主没放开我,慢条斯理地说:“温少爷,是你使诈在先,何故怪起我来了。”我手上乱扭,怎么都挣扎不开,情急之下竟把弄玉的名字拿出来威胁他了:“是你先将我关在这里的!你最好放我走,否则弄玉不会轻易饶过你们的!”他说:“我已经说过了,把你关在这里是梅影教主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要怪也不能怪我。”

我也不敢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迫不得已,只好使出杀手锏:“好,你不放我是不是?那我就咬舌自尽!”这实际上是我说的气话,我是如何都不会想到竟然起作用了。蟠龙岛主的脸色立刻就变成了铁青色:“你,你说什么?”我见他这么惊慌,想来我自己的命还是值几个钱。我把舌头一伸,牙齿往下一咬,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咬了……我咬了喔!”

蟠龙岛主立马松开了手:“不可以!!我放你走,我放!咬不得,咬不得啊。”我站直了身子,甩甩腿,道:“拿给我。”蟠龙岛主道:“什么。”我说:“药。”他几乎已是一副哀求的样子了:“我放你走都已经是冒着生命危险了,梅影教主哪里有什么病,他是哄你来这里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我说:“好,不管你怎么说,先放我走。”蟠龙岛主又急又恼地看了一眼,还是忍住气,将我放了出去。

于是我就这样离开了蟠龙岛。我不知道弄玉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会把我关在这,一定有原因,可是我讨厌他什么都瞒着我。但是我这次回去一定不可以因为冲动和他吵架,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乱而已。

我原本还在想到了京师以后还要四处打听弄玉在哪里。可是我在抵达京师郊外时便看到了闵楼。闵楼虽然使用袖里箭的功夫很不错,但他性格大大咧咧,这一点妨碍了他的轻功本领。我若是跟踪他,八成不会被他发现。

我跟着他一路走去,穿过了翠葆的竹林,原本干燥的地面渐渐变得湿润,满地浮翠流丹的鹅卵石被露水洗得发亮,就像是落了一地的水苍玉。再深入一些,隐隐可以听到如击磬般空灵的水声,还有风吹动竹叶发出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一丝声响。

走入竹林底部,才发现此处别有洞天,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山明,一汪溪水清莹秀澈,仰视岩石翠竹,郁郁芊芊,如在云中。闵楼走到了竹林边缘,站在了天涯的身边。那溪水旁正坐着一个锦衣男子,头束天蚕发带,青丝若流水般滑亮,面朝岩壁,负手而立。我连连敛声屏气,不敢做声。

那男子忽然伸出一只手,朝着石壁的方向用力一握,竟有一股气息朝着石壁冲击而去,石壁凌空破裂,顿时碎石纷飞,四处溅开。那男子单手朝碎石挥去,那些原本要砸在他身上的石头竟全部都震落了去。

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支暗器,轻轻对着另一块巨石弹了去。那暗器深深插入了巨石当中,隔了数秒,巨石竟爆裂成了粉末,而其后的巨石也跟着四分五裂。我从未见过这么强的武功,也从未在这么远的地方就能感受到如此让人恐惧的内力。

天涯和闵楼二人都已看得惊呆了,隔了半晌,闵楼才站出来用力鼓掌:“今天属下和天左使可是沾了八辈子的福了,竟可以亲眼目睹《芙蓉心经》的威力。教主神武,普天之下,怕是无人再能与教主相抗衡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慢慢转过身,露出了佞邪而自信的微笑,心几乎跳停了——竟然是弄玉。

弄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眼睛看着闵楼和天涯,却未与他们说话:“一直躲在林子的里美人,偷看够了,也该现身了罢。”

第二十四章 肝肠寸断

我身上一僵,握紧了双拳。告诉自己,他不一定是在叫我。弄玉朝我这里看过来,微微笑道:“你没听到我在叫你么。”

不知为何,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我不敢走过去,紧张得连手都在微微发抖。总觉得弄玉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他恢复武功了,原本消散了的霸气一瞬间又回到了他身上。

整片丛林中宁静得只剩下水声。弄玉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我,眼角下的朱砂痣殷红妖异,仿佛下一秒就会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成为一颗血红色的泪珠。

他轻轻拨弄着长发,柔顺的乌发在阳光下显得黢黑而剔亮,可他的皮肤却像一块雪白的玉石一般,完美无暇,唯独缀了那颗极显妩媚的泪痣。我突然觉得弄玉比以前更美了,美得让我的心慌意乱,却又被这种极端绝美的容颜震慑得不敢再靠近一步。

“温采。我不想再重复第三次。”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当我听到他叫我全名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一切都完了。

我竭力压抑住自己恐惧的情绪,慢慢朝他走去。他冲我妖娆一笑,柔声问道:“你跑出来了。”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你练成了《芙蓉心经》。”他笑得更加自负了:“是。”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下沉,似乎每说一句话,绝望就要多一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麻木而沙哑:“为何要练。”弄玉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报仇。”我又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你已经练成了?”弄玉笑道:“这只是第四重而已。等我练至顶重,将会天下无敌。”

我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弄玉曾说过关于《芙蓉心经》的话,可是那些声音却是铿锵有力地敲打着我的天灵盖,让我不得不去承受——

《芙蓉心经》与《莲神九式》合称《莲翼》,乃是天下第一邪功。此门武功结合了两面性质,阴阳互补,刚柔共并,冲破人体原有的阻碍,到达雌雄同体的境界。但是雌雄同体的动物原本就不怎么高等,最终修炼成功了,不利之处还是远远多过得以之处。即便修炼者的目标是夺取天下,那他修炼成功以后也会变得淡漠世事,所有的青云之志都会慢慢地消失怠尽,原本喜欢女子的男人都会变得扭扭捏捏,成日尽想那些断袖分桃之事。

怪不得我觉得他变了。原来这就是练了《芙蓉心经》的变动。他会变得比以前还要美,不单单是因为他的武功恢复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已经雌雄同体了。

我紧紧攥住袖口,浑身不住瑟瑟发抖:“要报仇,我帮你报不就成了么……你为何要练。”他的目光凛冽而又冰冷。我冲到他的身边,用力拉住他的手,使劲摇晃着:“你做什么不好,为何要练《芙蓉心经》?你知道这是邪功吗?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一阵风轻轻吹过,扬起了弄玉长而亮的黑发。翩飘的青丝揉乱了我的视线,滚烫的液体模糊了我的眼睛。弄玉根本无动于衷,只冷冷道:“这个不关你的事——拿开你的手。”

我错愕地看着他,却没有将自己的手移开。

修炼者需将此功奉为信仰,为之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方可到达最高境界。修成之后,汲取内功深厚高手的性命转化为自身的内力,功力以惊人速度飞升,一夜之间天下无敌,永驻青春。

而那个内功深厚的高手,必须是自己至爱之人。心中一旦有牵绾,非但大功不成,还会练至走火入魔,最后武功尽失,筋脉皆断而死。

我的一股寒气从心底流到了手心。一片冰凉。

我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轻声问道:“那你练成了……你是不是要杀掉我?”弄玉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炎热的阳光透过竹林,照在了我们的身上,洇下了如流水般的斑点,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随着竹叶风吹悄悄晃动,拂得人心憔悴。

我又用力摇晃着弄玉的手,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你说呀,你是不是要杀掉我……你没有练成,现在你只要杀了我,就可以练好了是不是?”弄玉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说完,他朝我身上用力一推,我立刻栽倒在了地上。

阳光变得好刺眼。我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无法呼吸了。

努力大口喘气,可是胸前就像是有一块巨石压住一样,窒息感无止尽地蔓延。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杀了谁。”

弄玉依然笑得没有丝毫温度。我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紧握住他的手:“你杀了谁……你告诉我啊!”他一耳光朝我掴来,我又一次跌在了地上。

浓浓的血腥味在我口中散了开来,我努力将那口就要吐出来的血又憋了回去,不顾地上是否有尖锐的石子,爬到了弄玉脚下,疯狂摇着他的腿:“玉,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就可以练成《芙蓉心经》了……还是说……我,我已经没有用了?你利用我也好,不要抛下我,不要……”

到最后,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

夏季柔和湿润的风轻轻吹动竹叶,水声哗哗作响,奏出了一道又一道清脆婉转的乐章。不远处站着的天涯眉头紧蹙,闵楼的眼眶红了。弄玉将我一脚踹开,对他们两说:“跟我回教。”说罢,略施轻功,朝远处跑去。

我强忍住身上的剧痛,站起身,踉跄地追着他跑。闵楼和天涯跟着他跑了一截路,两人皆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我。

忽然,弄玉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

我停下脚步,双眼一瞬间被喜悦点亮了。

可是,迎接着我的不是他为我敞开的怀抱,而是一支急速飞来的墨梅银针。针尖阴冷,冰寒刺骨,根本无法闪躲,刹那间刺穿了我的肩胛骨。再也包不住的血,顷刻间冲出了我的口腔。

猩红的鲜血溅落在了翠绿的丹青竹上。凄绝的血色图腾。我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费力地抬起头,看着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地平线中。

心已经沉入了绝望的谷底。

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唇边抚摸。满手的血。

竹林中又下雾了,我的皮肤上处处沾满了黏湿的水汽。万物都变得蒙胧而又模糊。那些湿润而温暖的液滴,是否正在告诉所有人,苍天也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如果说当年我在零陵看见假弄玉和燕舞在一起时,觉得失去的是自己心爱的人,那这次算什么。

明明已经到手的幸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梦幻泡影。

或者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到头来,何处是现实,何处又是梦境。我分不清了。我只知道,这场梦实在是太可怕,太悲哀。

轻轻闭上了双眼,期待着再次睁开眼,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自己……还睡在弄玉的身边。

睁开眼,立刻看到的就是一双如春水般的瞳仁。我晃晃脑袋,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又回碧华宅了。我疑虑道:“雅文?……我怎么会在这里。”桓雅文道:“府里的丫鬟看到你昏倒在城外就回来通知我,我见你身边没人,就把你带回来了。”我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肩胛骨疼得厉害,闷哼一声,想起了昏倒前发生的事,整个人都呆掉了。

桓雅文替我拿了衣服披上,坐在我的床旁:“你的琵琶骨被伤着了,可能……短期内无法习武了。” 短期内恢复不好……呵,雅文,你又何苦骗我。那根墨梅银针贯穿了我右肩的整块骨头,以后还能不能正常写字吃饭恐怕都是问题,说习武,未免太过奢望了。

“对不起……”他忽然垂下头,低声道,“我没有保护好白公子。”我猛地看向他,急道:“你说什么?白公子怎么了?!”他愧疚地看着我道:“前段时间冥神教的左右使来这里抓人,我原本已经将他们钳制住了,但是关键时刻疏忽了天涯,中了他的迷魂针,醒来的时候……白公子已经不在了。”

我怔忪地看着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弄玉叫我去蟠龙岛前闵楼对弄玉说的话:“若不是天左使玩得那么绝,估计我们两都没戏唱了。”原来那天他们就是来这里抓白公子的。然后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并没看到白公子,而弄玉的《芙蓉心经》已经练成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痴恋而得不到结果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得到以后再失去。我现在想起弄玉,立刻就会想起我们在一起时最开心的时光。然后,我又会想起白公子,胸口就像有一把刀在狠狠戳着一样,翻覆绞割,疼痛难耐。

桓雅文忽然拥我入怀,轻声道:“我不知怎么安慰你……你把他忘了吧。”眼睛好疼,眼角又湿了。我沙哑着嗓子喊道:“我怎么可能忘得了,怎么可能!!”我在他身上胡乱揩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甘心,他竟然就这么丢下我了,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害怕伤害我,他不会的,他是想我等他,我会等的……”

“不要再说了。”桓雅文紧紧抱着我几乎随时都要散架的身子,“前两天他来过我这里。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打断他道:“不,我不听!他是骗你的,他喜欢我,我知道。”桓雅文的手轻轻摩娑着我的脸:“你怎么这么傻……”我扁了扁嘴,一下哭了出来:“他就是喜欢我!他就是喜欢!!”

桓雅文连忙用袖子擦去了我的眼泪:“采,你别哭,你一哭我就慌。你先歇着,等你冷静点了,我还有事要给你说。”我茫然地点点头,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桓雅文替我擦拭了眼泪,我转过身去面朝墙壁。隔了一会,他悄悄站起身,走出门去。

我慢慢站起身,随便抓了一下头发,走到了铜镜面前看着镜中人,忽然想起弄玉说过,采儿太瘦了,要多吃点东西。我忍不住用力抱着自己的头,倒在了镜前的桌子上。那铜镜就这么绕着架子转了好几圈,桌上的茶杯重心不稳倒在了桌子上,吭的一声,碎了。

我拿起茶杯的碎片,又抬头看着镜中自己被照得扭曲的脸,回忆起了弄玉曾一边温柔地吻着我一边说我多条疤又无所谓,我就是我,永远是他的采儿。我竟傻傻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甜蜜,越笑越凄凉,也没多想,就拿起茶杯碎片朝自己的手腕划去。

锋利的碎片先是在手腕上烙下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口子。然后,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了出来。我望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出神。眼泪落下来,混淆在浓稠的血水中。

门砰然被撞开。我惊慌地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前脸色发白的桓雅文。他手忙脚乱地冲到我的身边,将衣服撕开,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布紧紧包住。我麻木地抬头看着他,脸上仍有液体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