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沧永熙十一年冬，沧麟帝为贺太子之位落定而大宴三国。迦罗国冀王，黎国德佑女帝不约而同亲自来到大沧都城长乐，世人皆传沧国之威已居三国之首。
沧麟帝大宴宾客，定在皇宫外殿乾平。
乾平殿本就用于外交事务和甄选秀女。当今帝后感情甚笃，且皆不喜铺张，故乾平殿空寂了许久。这次出于接待贵宾之故，才重新布置，热闹了起来。
这一次的宫宴，除了太子，太子妃夫妇，四皇子，五皇子及嫔妃等皇室成员和一干大臣家眷外，我作为“未来的四皇子妃”也在受邀之列。虽然这种场合常常有些乏味，但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宣黎，对我而言也是再好不过。
“小姐就好了，过一会儿就能见到宣黎。我们却只能在家里等着。”小园一面为我梳了正式的流云宫髻，一面颇有些不平地抱怨。
“急什么，你还怕见不到宣黎不成？放心好了，宴会之后，我一定想法子让她到我这儿来。”我对着铜镜仔细地描眉。
紫苑靠近，接过我手上的黛笔。“还是我来罢。今日你可是第一次作为未来皇子妃的身份参加这宫宴，妆容打扮还得多加注意才是。”
“紫苑，我有些紧张诶。”我抬起手，看了看掌心细密的汗珠。“嘶——小园，痛！痛！轻点儿，轻点儿！这什么发髻啊，又难编又折磨人。”
紫苑和小园相视而笑。“小姐，这流云髻可是小园好不容易才跟宫里的女侍大人学会的。虽然是复杂了些，不过这效果可是一等一的好。待会儿一定让四殿下看得目不转睛！”
“有这么夸张么······”虽然有些怀疑和腹诽，我还是安静地忍了疼痛，让小园和紫苑在我的头和脸上折腾。
“小姐，四殿下来了，正在前厅。”秦二在门外敲了几下门。
“这么早？你让他先等会儿，我很快就好。”
“是。”
“这普天下敢让四殿下在外面等着的，也就咱们深深小姐了。”小园有些无奈，继续忙活。
“小园，你又不是不知道，四殿下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紫苑意有所指，笑得暧昧。“人家可是甘之若饴。”
我脸一热，有些挂不住。“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只顾着挤兑我。都快两个时辰了，到底好了没有啊！”
“快了快了。”小园从箱里拿了一支看上去很是眼熟的发簪，替我插了上去。
“等等！”我飞快地伸手拿下那支发簪。小园忙扶好发髻。“还好没乱。小姐，怎么了？”
“这根簪子——”我凝视着手里的相思簪，复杂的情绪蜂拥而至。这支簪子，不是早就断成两截，被我放在荷包里了么？怎么现在却是完好如初的样子？
“小姐，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根发簪了？我在荷包里特意找来的。”小园有些疑惑。
也许是在九宫的时候风岚做的？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无比，却对上紫苑担忧的眼神。
我压下心中的波涛翻涌。“不用了，还是戴月华送我的那支青玉簪吧。”
小园点点头，从我手里拿过发簪，重又拿出一支雕了并蒂白莲的玉簪为我插上。
紫苑最后为我贴上一朵莲状额黄，两个人在我面前仔细打量好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好了。”
我揽镜自照，虽然知道自己长得不丑，对小园和紫苑的手艺又颇有信心，却还是被震撼了片刻。铜镜里的人儿，华美得不真实。我从没有想过，原来盛妆之后的自己，居然也有了些倾城倾国的味道。
换上广袖宽袍的流云滴墨裙，配了同色同款的腰带和轻纱披帛，转了个圈。
两人的眼里满是赞叹。“四殿下的眼光的确很好。瞧瞧这衣服衬得小姐多美！”
我立刻垮了脸。“那是我的底子好，可不光是衣服的作用！”佯装恼怒地瞪了两个笑得贼贼的家伙。
“知道啦深深，还不出去？咱们四殿下可要等急了。”
而此时，我们的四殿下，正在前厅外的桂树下风姿卓绝地立了。雪衣银裘如谪仙般的男子，只站在那里，便已如入画般深刻。
依旧是清雅出尘，从容淡定的模样，只有转向云深内阁的方向时一双清眸里闪过的些许忐忑和期待泄露了他的心思。
“不知道七七穿上那滴墨裙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心底如此暗暗联想，又为自己竟还如同情窦初开时那般生涩不安而自嘲羞赧，白玉面庞上浮起淡淡红。
“月华！”他闻言一惊，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却又像换了个模样。她的一颦一笑，像束灿烂而热烈的光芒，直直地挥洒在他的眼里，心上。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得厉害。
她的美好，他早就知道。可是这一刻，他却突然懊悔，想将她的美珍藏在怀里，不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眼角眉梢，挂了浅浅的笑意，又流转了万般风华，这样的笑意，这样的风华是为他而放，又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这满足，足以让他甘愿沉堕世间， 轮回万世不愿醒转。
可惜我们的女主角没有读心之术，看不清藏在眼前的少年怔愣表情下飞快游走的诸多情绪。她只是皱了皱眉。
“月华，我的样子很奇怪么？”我有些丧气，撇撇嘴。“从来没打扮得这么隆重，的确是有些不像我了。”
他仍然呆愣，即使这样也丝毫不影响他第一美人的形象,看得我有些忿忿不平。
“算了，我看我还是去换下来好了。”说罢便想往回走。
他却似突然反应过来，将我拉住，然后自然而然地带入怀中，抱得很紧。
我有些吃痛，皱眉正要质问他，却被他嘴角一抹浅浅的笑摄去了心神。
“七七，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活。在这世间等待徘徊了这么久，终归是值得的。”
这话听上去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可惜我还是没来得及细细琢磨，便重新被塞回他怀里，同时肩上一暖，披上了一件轻裘。
“走吧。“他笑得风华绝世，顺道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落下一吻。
一转身，秦大秦二朱延小园紫苑在一旁，红了脸忍了笑，眼神转向别处。
羞恼之下，我伸手在月华的腰间不动声色狠掐一把。他表情不变，脸上却迅速染上薄红。
朱延轻咳两声。“殿下，再不走恐误了时辰。”
月华无比优雅地抬抬手。“走吧。”
我在他身旁，不时偷瞄他一眼。这小孩似乎脸皮越来越厚了。
乾平殿里轻纱曼舞，很是旖旎华丽。地上铺了绒毯，松木案几，琉璃屏风，燃了沁人心脾的龙涎香。宫女侍卫们有条不紊地出入，向进入的达官显贵们恭敬地行礼。
这里上一次如此热闹的时候应该算是上届的长乐才试了。不过一年有余，境况却已天翻地覆。我有些感慨，眼神却忍不住飘向殿外那一株高大的榕树。曾经在那树上与我琴箫相和的红衣少年，现在却已是隔了云端般遥远。
拉住我的手紧了紧。我转回心神，对他谄媚地笑。
路过的宫娥和显贵千金们无不例外地向他曲膝行礼，羞涩动人的眼眸望向他时载满了仰慕和哀怨，看向我时却又变成羡慕或是妒恨。
虽然知道月华必然是受欢迎的，但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他冷淡了眉眼，高不可攀的样子驳回她们的希翼，也熨烫了我的心。
“四弟，深深。”月隐一身金色袍服，身旁是同样盛装的白素。“你们来了？”
“皇兄，皇嫂。”月华依然拉着我的手不放，对他们点头致意。
月隐注视着我，眼中的光华在看到我们纠结的双手后黯淡。“深深今日很美。”
“谢谢隐哥哥。”
他身后的白素向前一步，微微一笑。“听说了二位的婚讯，一直没有上门道贺。真是恭喜你们了，深深。”
她清减了些，仍然不失高贵仪态。我突然从心底觉得，这样的安排，或许是好的。
我的脸上有发自内心的真诚。“谢谢你。”
她微微一愣，别开眼。
钟鼎齐鸣，我们依次落座。
月隐和白素，作为皇太子和太子妃坐在右首下方第一的位置，月华和我坐在第二。接下去是不常得见的五皇子和他的母妃。左首的几个位置，则留给将要到来的几位国君和使臣。
大臣们都坐在殿下的位置，以官位大小排列。
轻轻一瞟，却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白石。
他的身后，还立了一个熟人迦落云。此刻正默默无语，微微皱了眉像在纠结或是思索，满腹心事的样子。
白石桃花眼一转，落在我身上，绽开一朵笑纹，让对面的小姐们看呆了神。
他举起酒杯，向我遥遥一敬。
我含笑，端起白玉杯回他。身旁的人却忽然绷紧了身体。
这小孩，脸皮变厚，但醋意更汹涌了些。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他却一把握住，在我耳边低语。
“不许看别的男子。”他的声音有些委屈。
我斜眼瞧他，本想嘲笑一番，却被他楚楚可怜的潋滟水眸撞个正着。
容色惑人啊，容色惑人。我在心中暗念。没想到月华现在也学会了用美人计，还用得融会贯通，无往不利。
伽罗翼帝
“伽罗翼帝陛下，黎国德佑女帝，帝后陛下驾到——”
礼官的声音响起，立刻使得大殿上一片安静。
我捏紧了月华的手，一半是出于将要见到伽罗天子的紧张，一半是出于快要见到宣黎的期盼。月华揽过我的肩，安抚地揽紧，让我渐渐安定下来。
我向他微笑，却猛然顿住。
刚刚礼官说——帝后？
“月华，宣黎她——成婚了？帝后，是她的夫君么？”我激动得难以自抑，握着月华的手喃喃出声。
他宠溺地笑了。“傻瓜，不是早就听说德佑女帝大婚的消息了么？怎么现在却意外成这样？”
是啊，早就听说，可是真正快见到了，才发觉都是真的。
我再顾不得形象，伸长了脖子向殿外看去，恨不得直接窜到他们面前。
可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却是位身材高大，气势不凡的男子。他着了身玄色的袍，上面蜿蜒着暗红色的牡丹纹。
伽罗翼帝。看到他的那一刻，在我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些什么，没等我抓住又转瞬即逝。
他的五官精美，浓眉下一双斜挑的狭长眸，褐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是个俊美又难以捉摸的中年帝王。
我下意识地想到刚刚逝去的虞妃和二皇子，还有直接导致了紫苑满门灭族的那个秘密。眼前这个人，正是当初灭门惨案的凶手之一。还好紫苑不在这儿，否则怕是又难以自控。
这位翼帝和他的妹妹虞妃之间，究竟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不知不觉间，我攥紧了拳，指甲插进手掌，微微发痛。
月华向我微微摇头，用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我的，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掰开我握得死紧的拳头。
我欲转头不看翼帝，却见他的眼神飞快地掠过我的方向，带着一丝冰凉刺人的厉光。
只一眼，便叫我遍体生寒。
他的身后，跟着三个面目平凡，垂眉敛眼的臣子。其中一个，在经过我和月华的桌前时，悄悄勾了勾唇角。
可惜无论是我，还是月华，都没有注意到。若注意到了，一切也就不同了罢？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翼帝的位置被安排在左首第一位，大约是出于虞妃去世，表示安抚之意。身为太子的月隐上前，与他寒暄来往了几句。直到他坐下，殿堂之上才又恢复了热闹。看来这位翼帝的逼人气势，并非我一人感受到了。
接下去上殿的，便是我心心念念，翘首以待的德佑女帝黎宣和她的夫君了。
远远的几个人影走来，最前方的，是一对相当惹眼的人儿。殿下立刻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近了，近了。当宣黎的样子出现在面前，虽然已经做了许久心理建设的我，还是忍不住惊叹。
她似乎丰润了些，尖尖的下巴变成优美的弧形。一双光芒四射的大眼，绽放着女皇的威仪和尊贵。黎国以虎为尊，她腰间挂了虎形玉珏，配了天青色的礼服，层层叠叠流光溢彩，更显华贵。她的身边是一个清俊修长的男子，着了同款的礼服，想来就是她的夫君，帝后大人。此时她正微微抬了头，淡定从容地走进殿来。对上我的视线时，那对沉稳持重的眼里渗出些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此时不便相认，便也对她会心一笑。
此时，她身旁那个男子向我投来淡淡一瞥。我这才看清这位帝后大人的模样，又惊诧了一番。
若单论长相，他五官算不得完美，搭配在一起却出人意料地好看，再加上浑身上下流露出自然清洌的气质，如同雪水融化而成的汩汩清泉，明澈透心。他有双干净明晰的眼，粗看上去似乎一望到底，细看时却又变成了难以探测的深潭。
他跟随在宣黎身旁落坐，眼里装得满满的都是身旁的那个女子，低调而温柔。
他深爱着她。我在心底暗自赞叹，又为宣黎高兴。
“七七若是再盯着别人的夫君看下去，恐怕对面的女帝陛下要开始打翻醋坛子了。”身边一个凉凉的声音。我一抖，忙缩回眼。
月华的表情像是有些憋屈。“七七，他很好看么？”
“没有没有，只是好奇，好奇——”我一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面在心里腹诽：恐怕打翻醋坛子的不是宣黎，而是你吧？！
对面的男子体贴入微地替宣黎解下披风，低声说着什么。宣黎微微地弯了唇角，望向他的时候有了些柔色。
我忍不住看向这甜蜜的一对儿，心里欢欣得很。
月华靠近我的耳边，低声轻语。“慕容清，黎国昌平郡王次子，十五岁封为骐远侯，十八岁官拜大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因常身着紫衣，被爱戴崇敬他的人们称为紫衣侯。他与德佑女帝乃青梅竹马，据说女帝还是太女时被暗算的那一次，也是他亲自查出了真相，扶持女帝重回黎国，登上皇位。黎国臣民皆知，他对女帝用情极深，如今贵为帝后，亦是民心所至。”
我有些惊愕地看向他。
“你知道这么多，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现在说，你不是更加印象深刻？”他笑得得意，更有些小小的奸诈。
我拉开嘴角，不动声色地在他腰间一掐。他立刻双眼水光盈盈，委屈的小媳妇样。
“七，七七，你怎么又——”
“不这样，你怎么能印象深刻？”此话一出，他睫毛颤颤，闭上了嘴，认了命。
而我，由于终于发觉了四皇子殿下的弱点，而乐开了花。
对面的宣黎嘴角噙笑，似有些欣慰般地看着我们。我心一跳，在她的眼里，我们是不是也是甜蜜的一对儿？
我撑了下巴，偷偷去瞄月华光滑优美的侧脸，他正眼神专注地为我剥开一粒榛子。
一直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风岚，真正爱上眼前这个人也不一定。
我正在胡思乱想，乾平殿忽然一片寂静。原来是皇帝和皇后陛下驾临了。
与来客礼节性地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最上的位置，举杯同庆。
之后是按照惯例，由身为皇太子和太子妃的月隐和白素上前敬了翼帝和德佑女帝。接下来，便轮到月华和我。
拿起酒杯，走到那个表情冷峻的翼帝面前时，我忽然又开始说不出的紧张。月华懂得我的心思，握着我的手，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