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大惊小怪地说:“水不好喝就干脆摔杯子吗?喂,这是你的家,我不会帮你搞卫生的。”

我不答话,愣愣的,想了半天,很客气地对他说:“你出去一下好吗?”

“麻烦你出去一下,把门关紧一点儿。”

他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而且真的把门关紧了一点儿。

我一跃而起,扑到窗台下的书桌上,抽过文具架上的裁纸刀切向自己的手腕,对于自杀我很有经验,知道切哪里血才会以最快最猛烈的速度喷出来。

Bingo,我要来找你,要问问你,为什么你总是说爱我,却要独自去抑郁。

把抑郁分一半给我,不就可以忍受了吗?

哪怕我们两个都失去人生的乐趣,但可以牵着手一起忍受着,不也很好吗?

想到很快就可以面对面这样质问他——哪怕是在地狱里。

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但有人不愿意我那么高兴。

我的手被酒保抓住了。

紧紧地。

咦,你明明出去了啊。

我看着你出去的。

但这些蹊跷我无暇顾及,只顾怒目而视:“放开我。”

他好像觉得有点儿好笑:“放开你干吗?”

“放我去死啊!”

这句台词我说得很平静,但就是觉得喊出来太戏剧化了。

有些事情做是没问题的,宣布出来感觉就比较怪。

“反正,你也不能永远这么抓着我。”

“割不了腕,我不会跳楼吗?跳不了楼,我还不会撞墙吗?”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强迫一个人幸福不是吗?”

酒保被我这番大无畏的豪迈宣言给镇住了。

他纳闷地说:“想死的人我见过不少,临死前还这么啰唆的,真不多。”

把我提溜起来,他把我按到椅子上坐着,很认真地跟我说:“跟我去个地方好吗?”

“去哪儿?去看雪山大海高山流水,想告诉我世界美好、人生可贵吗?”

“省省吧。”

“我都跟Bingo去过了。”

“他带我去过好多地方,我自己也去过好多地方。”

“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庸俗不堪的真理,如刀刃刺痛我的心肺,那就是:无论多么美的风景,都是为了让互相陪伴着的眼睛去欣赏的。”

“否则风景本身会有什么意义呢?”

酒保想了想:“好吧,我喜欢这种想法。”

他放开我,站直身体在我的面前,轻柔地说:“那你看着我吧。”

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

先是墨镜。

露出他灰色的瞳仁。

柔和可亲。

好像在梦境里见过。

然后是长袍,落在地上。

理论上我应该马上尖叫一声,蒙上眼睛。

但我想我死都不怕,还怕一个瘦子的裸体吗?

只不过,长袍下什么都没有。

我从这头,透过酒保,直接看到了那头。

连对面墙壁上的一粒灰都看清楚了。

酒保的身体是由一层灰色的淡影组成的,这个影子,还在踢踢踏踏地跳舞呢。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瞪了半天,恍然大悟:“哎呀,我原来还是在做梦啊。”

这个发现叫我又欢喜又紧张。

如果现在是梦境,刚才自杀也是梦境,再之前见到明小姐应该也是梦境吧?

那么,Bingo也没有死吧?

就是了,他那么有智慧、有生活情趣的人,怎么可能抑郁呢?真可笑。

他只是不爱我了,离开我了,在世界某处正和其他更体贴、更美丽的女生耳鬓厮磨、风流快活吧。那简直是太好了。

曾经最恐惧的事,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安慰。

人的心情不是很奇妙吗?

我急急忙忙去摸那把裁纸刀。

酒保——或者说酒保的影子,很警惕地飘过来,拦着不让我过去。

我没好气地说他:“你在人家梦里面很不像酒保,比较像八婆啊!走开啦,我要把自己搞醒,这个梦太不好玩了。”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是若有若无的笑容啊。

很温柔地说:“你没有做梦啦。”

指指他自己:“我的名字,叫作光行。”

“我很喜欢跳舞,最近又有点儿爱调酒,不过我最擅长的,是在时间里面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从前以后这种概念。”

“我偶尔也把人和人做的各种事情,在时间里送来送去,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啦,我很挑客人的。”

“永远,对我来说,就是当下。”

“反过来说也成立哦,嘿,是不是好有哲理呢?”

我有点儿听不懂。

“早知道真应该去多读点儿书。”

“或者,如果Bingo在这里就好了。”

“他理科出身的,一定可以指出你这番话里有多少有悖物理科学的谬论!”

光行很迷惘地说:“什么是物理?”

趁他发蒙这一秒,我一个箭步绕过他,抓起那把裁纸刀,手起刀落,割在手指上。

好痛。

只不过割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血流出来旋即又凝结了。

但是新鲜热辣,真的很疼啊。

我想应该可以醒过来了吧,造反啊,哪里有做梦还痛成这样的?

举头一望,大事不好。

酒保——还是光行——还是光溜溜、灰蒙蒙地在我对面,若无其事,跳着他自创的踢踏舞。

迎上我恐惧的眼神,他笑笑:“想明白了吗?”

不需要知道我的答案,他径自伸手过来牵着我,往门口走去。

我兀自挣扎,不肯信。

再来一刀可能就醒了吧,不行的话多几刀也无所谓。

全身刻上伤痕都行,只要能够挣脱噩梦。

我要醒过来,从这个没有Bingo存在的世界,用尽全力地逃出去。

但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光行的手。

他拉着我,打开门。

万千道强烈的光芒射进来,我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正午的太阳吧。

非常非常亮的,非常非常热的,正午的太阳。

汗流浃背,站在街道边心急如焚的我。

十米开外是Bingo的车。

我茫然地望着。

“妈的又做起梦来了?人家没时间啊,我还赶着去死呢。”

有人回答我:“不是。”

“酒保?呃?光行?你在哪里?”

他就在我的身边。

隐隐约约地,飘荡着,节奏豪迈狂野。“这是土风舞噢?你的爱好真广泛。”

他嘻嘻笑,很开心的样子,点点头:“我就喜欢对跳舞识货的人啊。”

然后指指那辆已经快要靠近我身边的车:“这是你四年前,遇到你男朋友的那一天。”

他眨眨眼:“不要上车哦。”

我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不上车?”

“不要上车啦。”光行轻松愉快地跟我聊天,“你十几分钟之后就可以打到车,面试虽然迟到,不过还是得到了工作,再过几年,大概会和某一个同事结婚,周末的时候去酒吧跳跳舞很开心的。”

“就是普通的漂亮女孩子会有的那种人生,又平淡又安全的。”

这时候车子靠近了。

停下。

我蓦然慌乱起来,想抓住光行,他却飘来飘去很不实在,肯定没有漂亮女孩子想嫁给你吧,朋友?

我想问:“那……我还会认识Bingo吗?”

“那一段狠狠的、彻头彻尾燃烧到末日般的爱情,还存在吗?”

光行笑起来:“不要那么贪心啦,一切重新开始的话,不好的没有了,好的当然也没有了啊。”

如果宁愿不曾拥有是你的愿望,不上那辆车就马上实现了。

车窗摇下了。

Bingo对我探出头来,他要说出那句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台词了。

光行热情洋溢地鼓励着我:“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我挺你!”

“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我定定地看着他,英俊的轮廓,黑眉毛,软软的耳垂,嘴唇有点儿干,他老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涂润唇膏太娘了,而且会粘杯子,很讨厌。

喉咙忽然就哽住了。

所经历过最好的时光,是他带给我的啊。

尽管最悲伤的也是因为同一个人而降临。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我那么痛快地爱过。置生死于度外,虽千万人吾往矣。

深深地爱过,就像烟火升起于半空,璀璨了长夜无穷的暗淡,将一个普通人漫长平凡的生命,打磨成值得永远珍藏并流传的珠宝,在老去时,死去时,心怀满足,青春不曾枉费。

久久不答话,Bingo也没有把车开走。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是知道我在经历什么样的挣扎。

像是在等我决定彼此的命运。

是再次融汇,还是永远错开?

眼泪一颗颗流下脸颊,砸在衣襟上,簌簌有声。

想起从前去跳舞,疲倦至极时他会说:“如果回到中世纪,我就是你的骑士嘛,皇后娘娘,不要玩了,让我们离开夜店的黑暗回家呼呼吧。”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Bingo,我能不能当你的女骑士,把你从黑暗中带出来?我会护在你的身前,打败围困你的魔鬼,亲爱的我们回家去,种茄子和玫瑰。

我伸出手,拉住车门。

光行停下舞步,咬着他缥缈的手指,有一点点忧伤。

终于说:“去吧。”

这就是你的选择。

一切在心坎中透亮之后做出的选择。

我吐出一口气,上车,对Bingo腼腆地一笑:“谢谢你。”

他眨眨眼,这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很勤快地拿一块抹布,擦擦擦。

和他有过的一切记忆,悲欢离合,次第都被擦掉了。

像潮水漫过沙滩上的贝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唯一留下我此刻怦然心动。

拉安全带的时候,车窗边吹过微风,树荫摇曳着漏下阳光,斑驳中一条影子跳跳舞舞地晃过去。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努力哦。”

我用力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会再后悔了。”

绝不会再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