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寨姑爷

文/咩宝

一、寡妇山

柳沟河村的东边是寡妇山,寡妇山其实早先不叫这个名字,叫小阳山,后来山上来了一窝土匪,土匪头子在柳沟河抢了个漂亮的小寡妇给自个儿当压寨夫人,没想到这寡妇是个恶婆娘,其凶残剽悍的程度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洞房花烛夜当晚一枪就把土匪头子拍在了热炕上,顺带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理直气壮地继承了土匪窝子,自个儿当了匪头过把瘾,继续祸害周边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没多久,这恶寡妇的名号就令周边各村闻风丧胆。渐渐地,这窝土匪也算打出了名号,于是这小阳山也就更名寡妇山了。

民国二十六年,眼看到了秋冬交替之时,正值绿林好汉屯粮过冬之际,恶寡妇一挥马鞭,带着众土匪下山抢粮去了。恶寡妇这次看中的是东北方向的李家村,李家村因为距离寡妇山比较远,所以恶寡妇很少给他们上供的机会,若不是看着周边各村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她也不会舍近求远跑到十里地外。

不过路远有路远的好处,李家村算个产量高的村子,恶寡妇盘算着她抢完剩下的粮也足够村里的老小过冬了。

果然不出恶寡妇所料,李家村今年的粮食产量特别高,恶寡妇一激动就让人多装了两麻袋。按照惯例又绑了村上一富户家的小少爷当作肉票,这才心满意足地潇洒离去。

过冬嘛,只有粮不行,还得有钱,这身娇体贵的小少爷就是他们的钱,把人绑在椅子上,恶寡妇围着富户家的小少爷转了两个圈,两只眼睛里劈里啪啦闪过的全是银元,她在给这白白嫩嫩的胖小子估价。

恶寡妇勾勾手指,二当家向前一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的身后,恶寡妇偏过脸去,轻声问道:“十万怎样?”

二当家在心底盘算一番,点点头:“差不多,就这个价了!”

恶寡妇一挥手:“那你就去通知李家村,让他们拿钱来换人。”

肉票笑嘻嘻地插嘴道:“大当家的,要钱好说,支票就在我衣兜里,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二十万,你让我留下来吧。”

恶寡妇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这匪帮之中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不养吃闲饭的,你留下能干什么?”

肉票想了想,看着恶寡妇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说得对,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所以想来想去,你这儿只有一个位置适合我。”

“什么位置?”

肉票得意洋洋地笑了:“压寨姑爷!”

恶寡妇一刀背劈过他的小白脸,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去:“我这里不养小白脸!”

二、二十万

恶寡妇幼年时候被父母用一袋粗粮卖给了邻居王瘸子当童养媳,十四岁那年她和王瘸子正式成了亲。王瘸子比她大二十岁,是个老光棍,祖上也算柳沟河一富户,可是一代比一代不争气,到了王瘸子这一代,除了吃喝玩乐打老婆,他还抽上了鸦片,到后来鸦片也不行了,改打吗啡,结果没两天就把自己打死了。那一年恶寡妇十六岁,那一年她还有个可爱的名字,叫香巧。结果到了第二年王瘸子的祭日时,香巧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恶名昭彰的恶寡妇或者寡妇山大当家的。

恶寡妇并不喜欢香巧那个名字,准确地说,她是不喜欢那个活在阴影中的唯唯诺诺吃尽苦头的自己。她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不愁吃穿,不用挨打,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很幸福。

当然,要想继续幸福下去,她就得想办法弄钱,维持住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一听说牢房里押着的那位李家小少爷嚷嚷着要给她送钱,恶寡妇就不知不觉地溜达到牢房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这位皮肉娇嫩的少爷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李家小少爷姓李名子衡,字翼冉。在家排行老三,出门在外常被人尊称一声“李三爷”。而此刻李三爷被反绑双手,老老实实地站在牢房里,正没脸没皮地对恶寡妇猥琐地笑。

恶寡妇围着他转了两圈,悠然道:“说吧,你吵着闹着要见我,究竟要干什么,你们家的赎金可还没送来,你要是说错了话,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李三爷觍着一张脸笑得天真无邪:“大当家您哪儿的话啊,上次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啊,真是给您送钱来的!”

“此话怎讲?”恶寡妇心下迅速地盘算起这话的可信程度。

李三爷勾勾手指道:“大当家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恶寡妇没见过这么诚心诚意给土匪送钱的,于是决定给李子衡一个机会,将他松了手脚,请进堂屋。合作就要有个合作的态度不是?

恶寡妇一张小脸其实很精致,就是太冷,不笑的时候根本不似活人,一般人都怕她这个德行,但李三爷显然见多识广,对着这样一张脸依旧淡定从容地谈笑风生,从一年四季扯到五谷丰登,从八国联军扯到卢沟桥事变,从租界洋行扯到家国天下,李三爷有副好口才,一张嘴火车跑得收不住,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来,抽出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放进口中深深吸了一口。恶寡妇从他手里拿过烟盒和打火机,也学他的样子给自己点了一根,刚抽了一口就呛得涕泪横流。李三爷一边放下烟卷一边摩挲她的后背,笑模笑样地道:“大当家的慢点儿,这是新到的美国货,劲儿大。”

恶寡妇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白森森的脸蛋总算难得见到一丝血气,红扑扑的看着很讨人喜欢。

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丑样,恶寡妇立即换上一副严肃面孔,进入正题:“翼冉兄,我是粗人,您有事儿就直说,别绕圈子了,万一绕大了,我跟不上,您还得回牢里受罪。”

李子衡定定地看着恶寡妇那张白里透红的笑脸,耳中嗡嗡作响,心想这样的尤物怎么就上山当土匪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翼冉兄,李三爷……”恶寡妇半天没等到李子衡的回话,就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思也不是好思,便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子衡被叫回了魂,马上又恢复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皮脸架势,对着恶寡妇慈眉善目地笑。

这次,李子衡没有再绕圈子,而是直接表明来意:“大当家的,我是个商人,半个月后我有一批货要从您这地界过,劳烦您给保个驾,您也知道,现在这年头做个生意不容易,像我们这种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是经不住抢的,这二十万就当我提前孝敬您的了。”

说着真从内兜里掏出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递到了恶寡妇眼前,支票在恶寡妇指尖转了几圈,算是笑纳了。

恶寡妇脑子里过火车似的飞快思索起来。李子衡的话不能信,但也不能不信,重点不在钱上,而在他的货上,思虑良久,恶寡妇轻声细语地问道:“翼冉兄,您这批货是什么啊?虽然我恶寡妇爱钱,但我更爱命,您不说清楚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李子衡沉吟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是军火,送往前线的。”

三、各怀鬼胎

吃穿不愁,钱粮不缺,恶寡妇终于可以踏实地过冬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稍微有点儿闲心来琢磨琢磨自己,冬天说来就来,这两天已经冷得要命,她准备明天下山走走,做两件款式好些的皮袍子穿,顺便再去钱庄验一下李子衡的支票。

恶寡妇平日里跟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糙惯了,只讲吃喝不讲穿戴,难得下山到柳沟河的集市上做两件衣服,也要带着二当家。老二对恶寡妇有恩,当年若不是有老二帮忙,她也不能那么干脆地杀了前当家的,更不要想震慑住下面那帮小弟去当这匪头。往好听了说,那是老二抬举她,但老二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听她调遣,其实两人心中都门儿清得很,不过老二算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恶寡妇原来过得苦,所以不肯逼她罢了。恶寡妇心中感激老二的恩情,所以不管有什么好事儿,也都惦念着他。

两人在集市上吃了顿好的,又去成衣店挑了两块好皮子,选样式量尺寸定了三天后来拿,验过银票,确定无误后,就顺着来路往回走。两人边走边聊,老二这两日没少打听那位李家小少爷,听说这李家的小少爷不是一般乡里人,在大城市读过书,在城里还有跟朋友合开的洋行,听说和中央军还有点儿什么关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李家上下就数他最有出息。

恶寡妇听他如是说了,忍不住连连点头:“看来,他说的押货倒是真的,这次我们要赚大了!”

老二却有点儿不安:“不好,危险性太大,我们不能只要钱。”

恶寡妇眉峰一挑:“那还要什么?”

二当家笑了,俯在恶寡妇耳边一阵耳语,听得恶寡妇连连点头称是,对二当家是越发佩服了。

作为离寡妇山最近的村子,柳沟河的情况恶寡妇和二当家可谓一清二楚,而这一日闲逛,二位都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从何时起,柳沟河里的生面孔是越来越多了,这一发现,莫名的就让恶寡妇感到一阵心悸,常年驻守在柳沟河的探子汇报说这些人是前线逃亡下来的伤兵,可恶寡妇却觉得有点儿不太对,这伤兵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而且也没见到严重的伤患,都是一些缠着纱布贼眉鼠眼四处乱窜的小兵,看着比谁都健康。恶寡妇立即让人封锁了通往柳沟河的各条道路,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行。

夜里,李子衡烙饼似的在山寨客房的热炕上来回翻腾,不是他不想睡,而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恶寡妇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李子衡忍不住来回给了自己两巴掌,这么大人了,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经过,怎么对着一正儿八经的乡野村妇犯起浑来了,更何况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乡野村妇,把她惹急了,自己怕是都得交代在这儿。李子衡越想越睡不着,一会儿想想恶寡妇,一会儿想想他那货,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山里的早饭一向简洁,李子衡吃着窝窝头盯着恶寡妇下菜,恶寡妇留意到他的目光,凶恶地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一会儿吃完饭你就给我滚蛋,寨子里不留你。”

“别啊。”李子衡一听这话就慌了,赶紧赔着笑脸道,“大当家的,昨天咱们不是说好了?我要留在这里等货到了一起走啊!”

“真想留下?”

“当然要留下。”

恶寡妇见时机成熟,便决定先敲打他一番:“翼冉兄,二十万我收下了,顺便还要求个中央军的番号,这件事就劳烦了。”

李子衡一怔,随即低声问道:“您这里现在有多少人?”

恶寡妇垂下眼睑,扇了扇眼皮,长长的睫毛扇得李子衡心旌摇曳,心猿意马。心算完毕,恶寡妇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八百多。”

李子衡心头一跳,没想到这寡妇山上竟然有这么多土匪,这种情况,当然能收编了最好,但决定权还在上面,李子衡心中大概有了眉目,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大当家的,您就放心吧,这件事我回去就向上面请示。”

秋冬之际,山野之间银杏树上枯黄的叶子飘落满地,恶寡妇在后山一边溜达一边琢磨,有了番号就不用怕各种名目的剿匪,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病,还是老二有主意。

恶寡妇一回头,果然看到了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二当家,恶寡妇难得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拍着老二的肩膀道:“我要是当了团长,你就给我当参谋长吧。”

老二也笑,笑着笑着抬起手,捻下了恶寡妇肩头上的一片银杏叶,他憨厚地点头:“当然。”

在银杏树林的尽头,恶寡妇看到了蹲在树上的李子衡,李子衡从树上跳下来,捧着一把银杏果递给她道:“你先收着,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打只山鸡来,晚上给你做白果烧鸡。”

恶寡妇接过白果,来了兴致:“你一少爷还会烧菜?”

李子衡笑眯眯地得意道:“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像我这样的全才要给你当姑爷,你还不珍惜,简直不识好歹。”

李子衡说完朝山里走去,恶寡妇看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一捧白果,摇头微笑。

当天晚上,饭桌上果然有了加菜,正是李子衡许诺过的白果烧鸡,恶寡妇把老二也叫进来,三个人围着一只鸡,吃得满嘴流油,甚是解馋。

四、上路

半月之后,李子衡的货物如期抵达柳沟河,为安全起见,恶寡妇押着货没进县城,直接走山路,连夜运出寡妇山地界,到达五十里外的通县,就算大功告成。

恶寡妇知道这二十万不好赚,但没想到李子衡的货竟然这么多,为了掩人耳目,全部用骡子车拉,一共五百多箱。可收了人家的钱,又吃了人家半个月的白果烧鸡,此刻想要反悔,那是绝对不能够的。

恶寡妇只留了一个小队看寨子,带着剩下的七百多兄弟,一起押镖去了。这年头,军火和烟土的危险性是一样的,走哪儿都有人抢,沿途零零散散地也碰到过小股势力,看到押镖的是恶寡妇之后,便自动退避三舍,溜之大吉了。

恶寡妇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左边走着时刻准备着的二当家,右边是不停摆弄自己那把花口撸子的李子衡,这是李子衡刚从箱子里掏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擦,上好弹夹递给了恶寡妇,恶寡妇有点儿莫名其妙:“干什么?”

李子衡微微一笑:“送你。”

恶寡妇拿着枪仔细看了看,这枪是挺漂亮,小巧精致拿着顺手。虽然恶寡妇常常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但对漂亮东西免不了还保有一丝本性的喜爱,将手中原来那把驳壳枪别回腰间,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着这把精致的手枪。二当家貌似无意扫了眼恶寡妇,微微皱起眉头。

月黑风高夜,一队土匪押着一列骡车疾行赶路,二当家警惕地四周观望,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丝反光,从他们身后两旁的树杈上射出,可再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李子衡总算送对了一件礼物,很是得意:“喜欢吗?”

“是挺漂亮的。”

“等会儿到了地方,我再给你卸点儿子弹。”

恶寡妇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殷勤得奇怪:“怎么了?李三爷别是又有求于我吧?”

“那可不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钱了,这枪和子弹就算我给你的定金,你再等我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保证带着委任状和军饷来上门提亲。”李子衡说着说着,嘴里又跑起了火车。

“上门干什么?”恶寡妇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提亲啊!”这半个月里,李子衡天天对着恶寡妇,能看不能碰的感觉抓心挠肝似的别提多难受了。这位恶名昭彰的小寡妇成天寒着一张脸,倒是出奇地对了他的胃口,他喜欢恶寡妇,发自内心地喜欢。

“寡妇山上没有女人。”恶寡妇没想到李子衡竟然真存了这份心思,忍不住夹紧马肚,快走两步,两颊的红晕,一闪而逝,但没逃过李子衡的火眼金睛。

李子衡驱马跟上,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问道:“你不是女人?”

恶寡妇回头看他,淡漠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心灰意冷,冷得李子衡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恶寡妇缓缓摇头:“我不是。”

说着,恶寡妇抬手对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冠就是一枪:“砰——”

恶寡妇本意只是想试试这枪的射程和火力,没想到却从树上掉下个大活人来,电光石火间,四面八方的枪声密集地响彻黑夜,李子衡向着恶寡妇纵身一扑,贴着地皮滚进了路边一棵树后。

恶寡妇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中了埋伏,有人一路都在跟着他们,若不是刚刚她失手打中那人,这些人怕是会一路跟着他们,等待动手的最佳时机。

五、交战

“你怎么样?”恶寡妇回头,李子衡的一只胳膊被弹片刮破了皮,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流,很快就染红整只胳膊。恶寡妇明白,刚才那一枪肯定是冲着她来的,要不是李子衡,她说不定就已经交代在这儿了,看到恶寡妇冰封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李子衡觉得这一枪挨得挺值。

李子衡心满意足地摇摇头:“我不要紧。”

恶寡妇飞快地扯下一块衬衣衣角,动作娴熟地替他包扎伤口。

“大当家的,你怎么样?”老二顶着枪林弹雨匍匐到了恶寡妇身边的一棵树后,一边打枪一边问道。

“我没事,三爷中了枪。”恶寡妇回道。

土匪们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早在枪响的一瞬间,就躲了个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一直身处暗处的偷袭者们,瞬间暴露在了密集的枪声里,有人从树冠上跳下,瞬间又消失在密林之中,此起彼伏的枪声在这片树林里响得乱七八糟。

借着月光,恶寡妇看清了这些人的衣着,心下一紧,这不正是那日他和老二在柳沟河镇子里遇到的那些伤兵吗?想到这里,恶寡妇不免一阵后怕,幸好她早就下令封闭了柳沟河,不然今晚这场仗会更难打。

“这些都是什么人?”李子衡扶着受伤的手臂靠着树站起来,提枪挪到了恶寡妇身边,眼睛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紧盯着这暗藏杀机的密林。

“不知道。我不用你保护!”恶寡妇一把推开他,顺手给子弹上了膛,与二当家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朝着枪林弹雨就冲了出去,一路滚到骡车后,她一手拔出身后的驳壳枪甩手就打,一手紧握着刚刚到手的花口撸子连射两枪,老二则在树后给她打掩护。这是老规矩了,早年间老二伤过眼睛,左眼视力不好,影响射击,而恶寡妇又是个难得的神枪手,所以,这两人配合起来倒是默契。而李子衡则不放心地紧随其后,做恶寡妇的火力支援。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七百多号不要命的土匪打一群人数有限、伪装过的伤兵自然不在话下。刚开始那些伤兵还能依靠树上的有利地形,对着地面一通狂扫,可土匪们个顶个的都是爬树高手,而且心狠手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毫不含糊,很快树上的埋伏消除,那些扛不住的伤兵开始往树下逃窜。恶寡妇带着一票神枪手在树下守株待兔,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局势很快就有一边倒的趋势。恶寡妇心中一阵高兴,琢磨着这次打赢了,李子衡去向上面活动给她要番号时也有底气,于是越发地勇猛起来,伤兵们且战且退,眼看丢盔弃甲要退进密林深处,恶寡妇手一挥:“给我追!”

李子衡正想开口阻拦,恶寡妇已经一马当先地冲进林子,他缓缓摇头,穷寇莫追,他懂,但恶寡妇不懂。

六、溃败

冲天的喊杀声在某一瞬间仿佛电源开关般被忽然掐断了,暂停了。与此同时,密林上方黑色的夜幕中忽然爆开一枚燃烧弹,强大到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林子深处那密密麻麻的人影,以及他们对面正在调整迫击炮口方向的“伤兵”!

李子衡飞快地爬到树上去,想借着渐弱的白光再看一眼那个冲锋陷阵在最前端的窈窕身影,却悲哀地发现,前方的土匪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已然方寸大乱。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趁机响起,火光冲天而上,伴随着子弹不停歇的扫射,前方阵地在火舌的映衬下,很快就变成了一片血腥至极的修罗地狱!

李子衡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水光泱泱,他用力捏断了手中的树枝,毅然决然地转身,借着黎明前这微弱的光线,向山下的小路狂奔而去。前两天他借着打猎摘白果的名义,已经查探好了这山上山下的地形,他知道绕过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山角,以一己之力,他救不了恶寡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与此同时,前方密林深处,战火正酣。在炮火毫不留情的攻击下,恶寡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心如刀绞。这是她所经历的最残忍、死伤人数最多、胜算最小的一场恶战,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她甚至不去想这个问题,愤怒与复仇已经主导了她的全部心念,她不能看着弟兄们这样白白送死,她一定要赢,要为他们报仇!

“大当家的!”老二一把拽住又要往前冲的恶寡妇道,“我这儿还有两颗手雷,一会儿我冲出去,你给我打掩护!”

恶寡妇顺着老二的目光看过去,心头一震:“不行!”

老二这是要拿命去炸那该死的迫击炮啊!

“大当家的,你听我说。”老二拽住她的衣袖道,“我受伤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下去,你趁手雷爆炸的时候赶紧走,不要管我,记住,我们是土匪,我们只为活着而活。”

恶寡妇这才发现,老二的胸前不知何时,早已被鲜血染红,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别人的血,没想到,老二竟然……

老二如他预想那般冲进了敌人密集的火力攻势范围内,可他高估了己方的火力掩护,只靠恶寡妇微弱的手枪,就算再准也难以抵挡对方那不停歇的机关枪扫射。

主射手死了副射手立即挺身顶上,老二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眼看就要冲过火线,时间却就这样戛然而止,他直挺挺地在恶寡妇眼前,被射成了筛子。

倒下的瞬间,一颗手雷从老二的掌心滚到了迫击炮脚下,恶寡妇分不清眼里流的究竟是泪还是血,在迫击炮被炸毁的瞬间,她终于有了一丝报仇雪恨的淋漓畅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决定听老二的话,为了活着而活,为了能为兄弟们报仇活下去,迟早要让这些混蛋偿命!

“伤兵”在绝对的优势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剩下的就是将这些战场上的残兵败将处理干净。恶寡妇拖着一条伤腿,趁人不备,艰难地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

浓密的树叶,高耸的树干,替她很好地隔离了敌人,只是腿上的伤口没有处理,鲜血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

下方那些伪装成伤兵的军人正在来来回回地检查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地清点数目,看着那些昔日与自己患难与共、如今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的兄弟,恶寡妇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她狠狠地攥紧手心,生怕自己不小心哭出声来,辜负了老二的一番苦心,辜负了为兄弟们报仇的唯一希望!

下面的小兵不知向长官说了些什么,忽然长官一掌抽了过去,大骂一声:“八嘎!”

这一刻,恶寡妇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没想到与他们鏖战一夜的竟是伪军,因为只有长官是日本人。怪不得在镇上的时候就看他们奇怪,怪不得他们要抢路上的军火,怪不得他们能拿出五门迫击炮同时开轰,让土匪们无处可躲,瞬间就死了大半,剩下的要么散,要么逃,要么被杀,半个时辰前还张扬跋扈的匪帮,顷刻间便已灰飞烟灭。恶寡妇咬紧牙根,暗自庆幸,能在这一刻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也好,老二死也能做个明白鬼了。

恶寡妇扒开树叶继续往下看,一列小兵抬了几个从骡车上卸下的箱子走到长官面前放下。

直到这时,恶寡妇才想起来李子衡,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恶寡妇甚至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货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笔买卖他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想到李子衡,又不免想到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恶寡妇算了算,这是自己第三次被提亲了。攥紧手里那支花口撸子,恶寡妇觉得这枪就像李子衡本人,经看不经用,早就没子弹了,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还得是老二。

恶寡妇想再看一眼老二,记住位置,等这帮混蛋走了她再来给老二收尸。

“啪——”又是一声耳光的脆响,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八嘎”。

恶寡妇低头朝下看的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盯着木箱中的灰色石块,表情并不比那位日本军官更好看。攥着树枝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她明白,她被骗了,被李子衡骗了,她这么多兄弟、这么多生命守护一晚上的竟然是这一车车的石头!

忽听“咔嚓”一声脆响,恶寡妇生生攥断了手中的树枝,下方警惕地传来一声:“谁?”日本军官抬手对着树冠就是一枪,恶寡妇难以置信地一把捂住胸口,脑袋朝地猛地栽了下去。

她不明白,她死也不明白,李子衡为什么要骗她演了这么一出?他不是要给她当姑爷吗?他不是要拿着委任状和军饷来提亲吗?他不是喜欢她吗?

七、大路

浓重的晨雾中,一支军用卡车车队穿山越岭,奔波整夜,终于在凌晨时分,进入了通县。领头一辆车的副驾驶车门被推开,李子衡疲惫地从车上走了下来,通县守军刘师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一把握住李子衡的手:“李团长,路上辛苦了。”

李子衡抬眼看向柳沟河的方向摇头:“师座言重了,我不辛苦。”

刘师长注意到他绑着绷带的胳膊,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你受伤了?快,先去医务室瞧瞧!”

李子衡摆摆手,就往指挥部走:“我不要紧,皮肉伤而已。”

刘师长看李子衡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了心,边走边夸道:“收到你的电报时,我都急死了,谁知道那帮伪军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竟然守在了柳沟河准备硬抢,前方战事吃紧,我又抽不开人手去接应你,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啊!”

李子衡沉稳地微笑:“师座不用担心,伪军连发子弹都没摸到。”

刘师长欣慰地点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点子多,这回既平安运回了军火又消灭了柳沟河的匪患,还狠狠削弱了伪军的实力,真可谓一举数得,一箭三雕啊!我回去就给上面拍电报,给你记个大功!”

李子衡敛起眉目,垂下眼睑,眼神闪烁:“多谢师座!”

其实,他本没有打算让恶寡妇去送死,他清楚土匪们逃命的本领一流,都是打不过就跑的精明人,他没想到恶寡妇会下追缉令,想阻拦时又已然晚矣。

他趁着夜色下山,在黎明破晓前,终于在大路上与运输军火的卡车会合,前方大战在即,这批军火不容有误。

李子衡眼前闪过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双眼微敛时,睫毛像把小扇子,能扇出空气的流动和他心底的撼动。这张脸时常冷若冰霜寒如冬雪,但在他说会向她提亲时,也会闪过一丝羞涩的红晕,真的是白里透红美玉无瑕。

走到十字路口,李子衡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拿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放在朝向柳沟河方向的路崖上,低声说道:“别急,等打完了这一仗,委任状和军饷我会烧给你,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照样给你当压寨姑爷。”

苏三起解

文/张佳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