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琪又睁大了眼睛:“你的记忆力为何这么好?别人唱一遍你就能记住。”

小岑笑而不答,但对她道:“该你为我做点儿什么了……也给我唱支歌吧。”

唐琪摇摇头:“我唱歌不好听的。”

小岑便换了个要求:“你应该读过许多书,那就为我讲个故事吧。”

唐琪看看西沉的日头,开始讲述:“从前,有个英雄叫后羿……”

“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小岑打断她,“这故事中国人都知道,换一个。”

唐琪想了想,又道:“在意大利维罗纳,有两个世家,相互敌对。其中一家有位英俊的公子,叫罗密欧……”

小岑笑着接话:“另一家有个美丽的小姐,叫朱丽叶。”

“你听过?”唐琪很泄气。

“我看过莎翁戏剧。”小岑启发她,“你不要讲那些家喻户晓的传说和名著故事,找我肯定不知道的说给我听。”

唐琪无语,盯着麦田里卿卿我我的那对情侣发了半晌愣,才轻声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在中国,也有两个世家,在大清朝都是世代为官,屡次结亲。辛亥革命之后,因时局动荡,两家都有不少分支移居海外。有个小女孩就这样跟着父母到了英国,在英国长大。她的姑母嫁到与她家世代作亲的那个世家,生了个男孩,比小女孩大四岁,也带到了伦敦。小女孩的玩伴不多,从小就跟表哥在一起玩。表哥在英国接受教育,从牛津毕业后回了国,跟着孙文先生做事。有次回英国,送给她一个在国内买的翡翠手镯,很晶莹的冰种,白底上飘一片淡淡的绿。小女孩爱不释手,戴在手腕上,从不取下……她很喜欢他,信任他,仰慕他,觉得他懂得很多知识,有深邃的思想,是世上最聪明和最有才华的男子。表哥最近这次回英国探亲,姑母和母亲都想让这两个孩子结婚,悄悄问小女孩的意见。她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害羞,所以并未表态。而当她姑母询问表哥的意见时,表哥却激烈地反对,姑母问他原因,他却不说。姑母很生气,说表妹是他最理想的伴侣,两家在他们童年时就给他们订下婚约了,他必须娶她……那女孩听说这件事,虽然很难过,但更不希望表哥因此为难,就去找表哥,对他说,其实她也不想嫁给他,因为她另有心上人,她会跟两家家长说,取消他们的婚约。”

小岑插言问:“这表哥不愿履行婚约,是因为爱上了别的女子?”

唐琪颔首:“表哥听她这么说很高兴,说支持她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们便长谈许久。表哥跟她说起自己在国内的经历,提起一个叫绿萼的美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她这样完美,凤目含情,温雅娴静,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如弱柳扶风,而且还能歌善舞,身段柔软,舞姿曼妙,声音如黄莺唱歌般好听。看见她,就好像看见家中珍藏的仕女图中的美人走了出来。她无论是嗔,是笑,或颦眉,或顾盼,定格下来都会是一幅姿态优美的仕女图……表哥说起绿萼完全是心醉神迷的样子,表妹看在眼里,也明白她永远失去他了。”

“但是,那绿萼也喜欢他吗?”小岑问。

唐琪叹道:“我不知道……可表哥肯定是花了很多心思去追求她的。他说,绿萼很喜欢翡翠,尤其是翠镯,收藏了很多,但从来不戴。她喜欢听翠镯撞击的声音,便用丝绳把一个个颜色、种水、大小不一的翠镯按一定顺序连成一串风铃,悬挂在窗边,风一吹翠镯相互撞击,就会发出一串串乐音一样的声音。她最喜欢的是在雨天听翠镯铃声,说别有一缕幽咽之意,那才是真正的‘雨霖铃’。”

“哦,是的。”小岑了然点头,“不同种水、大小的翠镯敲击之下声音也有差异,这样编结起来,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就更丰富了,跟编钟磐石一个道理。”

唐琪黯然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继续讲述:“说起翠镯,表哥看了看表妹手腕上那个冰种飘绿的镯子。表妹有些明白,便把镯子取下来给他,说请他转赠给绿萼。表哥忙摆手说不是想要她的镯子,只是现在再看这镯子觉得那块飘绿很妙,跟绿萼的名字倒很贴切。表妹执意要还给他,他最后也接受了,收下镯子后安慰表妹说:‘绿萼过半月会去意大利,我带镯子给她,说是我妹妹送给她的,她一定会很高兴……我也会在意大利买更好的首饰回来给你。’表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笑了笑,说:‘多谢表哥。’”

“表妹后来也跟着表哥来意大利了吗?”小岑看着唐琪道,目光柔软,有怜惜之意。

“她是自己来的。”唐琪道,“她不是有意跟着表哥,她只是……想看看那美丽的绿萼,以及,再见那心爱的镯子一眼。”

“她见到了吗?”

唐琪摆首:“她只知道绿萼和表哥会去罗马和翡冷翠,但并未细问他们的具体日程。只是在意大利走走停停,也没刻意去找……”

“那这个故事有结局吗?”小岑再问。

唐琪沉默,举目看麦田。但见那一双爱侣此刻走到了麦田边缘,在一块大石头上写写画画,留了一句什么话在石上,然后说笑着携手离去。

小岑与唐琪相视一笑,默契地同时起身,朝那块石头走去。到了那里,见石头上有炭笔留下的一行字:SARA, TI AMO.BY ANDRE。

小岑看着字迹微笑,没有问唐琪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他是明白的。

唐琪淡淡笑着在这行字边坐下,续道:“那故事,应该也算是有结局的……表妹虽然没有见到翠镯和绿萼,但一路上欣赏了许多美景,遇见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人……她喜欢罗马光洁的黑色石板路,也喜欢翡冷翠红色的屋顶;她喜欢罗马喷泉的雕像,也喜欢翡冷翠亚诺河粼粼的波光。这些日子每天踏着满城钟声出行,走累的时候就停下来,坐在广场上,伸出手,会有不认生的鸽子飞到手心;街边路口的车远远看见她会放缓速度为她让道,不知名的歌者见她微笑会为她唱起悦耳的歌谣……既然一路邂逅的人都如此友好,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开始旅程之前,她本来尚有个关于找回表哥的小小心愿,但现在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会祝福他找到可相守一生的爱人……如果还有愿望,她希望是此间岁月静好,《桑塔·露琪亚》的歌声永远回荡在老桥上,Andre永远爱着Sara,而提粉色包包的男生不再和人打架。”

小岑一直注意聆听,状甚神往,听至最后一句不禁大笑起来,抚掌道:“谢谢她的愿望。”

唐琪亦微笑。两人对视,目光脉脉,良久无言。

少顷,小岑收回目光,面朝那暮色四合的古老城池,道:“我也有个故事想让你知道。”

唐琪扬眉以问。小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唐琪稍显踟蹰,但旋即将手指搭至他掌心。他牵着她疾步跑下山,沿着亚诺河回到老桥边,然后左转,跑到了碧蒂宫前。

今夜碧蒂宫内似有什么演出,等待入场的人已排起了长龙。唐琪抬头看大门前的广告牌,匆匆一瞥上面的大字,见那行意大利文意指演出的是中国歌剧。

小岑放开她的手,带她从侧门进。那里除了门卫还有位中国人在翘首以待,见小岑入内,立即喜笑颜开,似放下心来,快步迎上,一面接他脱下的风衣一面朝内喊道:“岑老板回来了!”

有位以黑纱勒头,身穿白色水衣的美丽女子自廊下房间探出头来,看着小岑冷笑:“您这御驾又摆到哪里去了?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这宫中成百上千号人都等着您接见呢!”

她已上妆,凤目斜飞,面若桃花,五官颇为柔美,但眉毛画得浓,又多了分英气。

小岑笑道:“姐姐让我提包,结果有人挑衅,跟我打了一架,所以耽搁了。”

那女子不由得怒道:“这包我提了八百回了,怎不见人挑衅?”

小岑仍笑道:“姐姐若扮上男人提包出去,看有没有人挑衅。”

那女子打量一下他身后的唐琪,容色愈怒,折身回房,重重一甩那遮蔽外人视线的门帘。

小岑唤个人来,嘱他为唐琪寻个好座,然后欠身说“失陪”,朝那女子隐身的房中去了。

唐琪有些迷惑,有些恍惚,沉默地跟着领座人到了廊下雅座坐下。

演出是在中庭进行的。这中国歌剧便是唐琪幼时在北平跟母亲看过的京戏。先出场的是一位老生,演《击鼓骂曹》,声腔宽洪,一举一动豪放洒脱,眉清目秀。唐琪觉得面熟,仔细看来,才发现这是位戴了髯口的坤生,应该就是适才所见的白色水衣的美人。

她唱腔念白浑然不见雌音,台风也十分大气。唐琪还在感叹,一折已终。稍待片刻,场中换了剧目,继而演出的是《春闺梦》选段。

这一出主角是位绝美的旦角,款款出场,莲步姗姗,含情凝睇,行动如弱柳扶风,慢舒水袖,轻展歌喉,身姿翩翩,每一个瞬间若就此定格都会是一幅美丽的仕女图……

唐琪凝视着那旦角,渐渐觉得耳目晕眩,手脚冰凉。

空中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雾雨,那粉墨严妆的美人宛若未觉,依然从容曼声歌舞,声音有幽咽之意,唐琪茫然听着,有几次仿若闻见雨霖铃。

“琪妹,你怎么在这里?”第二出演完之后,表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到唐琪身边。

唐琪虚弱地笑笑,没说任何话。

表哥也无多话,与她并肩坐着看完了第三出《游龙戏凤》。这是那坤生与旦角搭档演出的戏,表哥由始至终凝视旦角,一脉温柔,全萦于眼角眉梢。

演出结束,演员谢幕,观众鼓掌喊安可,那坤生又再出来,清唱一段《四郎探母》。唱罢观众再喊安可,有节奏地鼓掌,齐齐望向后台处,显然是在等旦角再次登场。

当那旦角再次出现的时候,已卸去戏服,换上了一身西式礼服,面容光洁,笑意明净,是个俊美的男子。

他扬首阔步走至中庭舞台上,举止疏朗大方,毫不见起初台上的柔媚之态。

“戏,我今日已唱了许多,现在就为仍在此等待的朋友们唱一首歌吧。”他说,脸略略侧向唐琪所在的方向,然后闭目,乐池中有曼陀铃的声音响起,他应着乐音开始唱一位诗人写下的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一曲既终,他再次谢幕,退入鲜花与掌声深处。

表哥待观众散尽,取出一个镯子递给唐琪:“妹妹,他让我还给你。”

冰种,飘绿,是唐琪曾经魂牵梦萦的翠镯。

唐琪接过,一双泪眼望向中庭舞台一侧的巨幅海报,那上面绘有今晚演出的名旦丽影,眉眼盈盈,巧笑倩兮。

海报上除了意大利文的介绍,还印着草书的他的名字:

岑绿萼。

访翠记:一生

文/米兰Lady

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上阕:少年听雨歌楼上

崔玮寓居东都城郊护国寺,抄经间隙偶见裴夫人。彼时她额绘蕊黄,鬓贴金蝉,天碧罗衣拂地垂,二指拈着一柄轻罗小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挥动着,正缓步于园中赏牡丹。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慢回娇眼,盈盈一笑,秋波潋滟。

崔玮手一颤,刚写好的经卷便滑落于地散开,风旋即将经卷吹至院中。她徐徐走近,伸莲足踢开经卷懒洋洋地看了看,再回顾檐下崔玮,含笑道:“公子这字写得好。”

崔玮面红过耳,向她长揖:“夫人谬赞。”

他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仕途渺茫,云游四方,盘缠将尽,便居于寺中抄经度日。而她衣饰不俗,崔玮只听僧人提及她是前来进香的东都贵夫人,却不知出自何等名门。

这一日都在魂不守舍中度过,眼睛悄悄瞄她,而一旦她转眸看他,他便慌忙移目,假装在看壁上彩绘园内花。终于她诸事礼毕,即将启程,他凝视她的背影,虽觉失落,却亦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未料她却在上车前掀开帷幔纱幕深看了他一眼,微笑似道别,他如罹雷殛,不自觉地朝她的钿车移步,开始亦步亦趋地追逐她的绣毂香尘。

陌上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他不时挥袖拂之,跑得气喘吁吁。裴夫人窥帘看见,命暂缓行车,让侍女问崔玮:“公子为何一路相随?”

崔玮红着脸道:“我……醉了。”

侍女奇道:“寺中并无酒水,公子岂能饮醉?”

崔玮垂目道:“是这钿车香风,熏人欲醉。”

但闻车中一声轻笑,裴夫人褰帘薄露半面玉容,对他道:“上车。”

她在东都的家玉钩翠幕,曲院水流,俨然是朱门绣户,却没有男主人。

“我的夫君,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淡淡提及。他也没有多问,随她步入香闺,听她温言巧笑,共展凤屏鸳枕。

他有一个佩戴了二十余年的桃状玉坠,桃形上方刻有一蝙蝠,取福寿之意。幼时体弱,有高僧以之相赠,他戴着身体渐好,便贴身戴到如今。她很喜欢,枕席间,她柔软的唇一遍遍滑过玉坠。

吟诗作画,赏春品香,起初几日过得宛如神仙眷侣,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非她的唯一。许多达官贵人常来探访,她亦逐一接纳,多则高朋满座设玉筵,少则通宵秉烛彻夜谈。

他对她与贵人们的关系颇有疑问,旁敲侧击地向她的侍女打听,侍女看他的眼神带有不屑与嘲讽的味道:“老爷过世早,夫人若不靠诸位大人扶持,怎能维持偌大家业?要她不与他们往来,难道公子能从旁相助吗?”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从此他变得异常沉默。一日中午,她春睡醒来,抚着一侧腮上压出的枕函花笑问他红不红,他对她涩涩地笑,轻声道:“我该告辞了。”

她敛去笑意,沉默半晌,复又微笑道:“西京有个差事,须看门阀,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孙,上次我已向人推荐过,如今可前往。”

她写了荐书,一定要他带去西京。那是个从六品的文职,他稍经笔试便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录用,此后三年兢兢业业经营,很快平步青云,逐渐晋升,再回东都时已是正五品官员。

她愉快地亲吻久别的玉坠,与他重叙欢娱,日夜相守,不再见客。依然是调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与三年前没什么不一样,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窥见时间的痕迹。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妆台前梳妆。菱花镜中蝉鬓轻,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里,她干净的素颜却呈现着他从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间有分明的细纹,浑不似他看惯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侧首之势时迅速闭上了眼。

那日黄昏,他们在后院空庭赏牡丹,水榭风来,她不胜凉意,向他依去,转侧间眉间花钿掉落在他怀中。

他拾起花钿,朝背面的“呵胶”呵了呵气,贴回她的眉心。这一瞬,又清楚地看见了原本被花钿掩去的细纹。

这年他二十三岁,她大他一轮。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此番衣锦荣归,众侍女对崔玮态度大变,知他是前途无量将相才,对他多有奉承,偶尔亦有引诱挑逗之意。他无大兴致,但有时也与之调笑数句。裴夫人看在眼里,也无他话,置若无睹。

有一次一侍女与他说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见,侍女大窘。夫人虽未有愠色,侍女却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在夜间崔玮与夫人小酌时开口道:“郎君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既与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玮搁下杯盏,默不作声。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饮酒,却已醉了。”

他再次与她道别,要回西京。她安静地相送十里,临别道:“范阳卢氏是我表亲,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为偶。此前我曾与她父母说起过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说亲,或可一见。”

他娶了范阳卢氏之女,继续平步青云,腰金曳紫,往后十年再未回东都。一次筵席,听从东都来的人提及裴夫人,说她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忆及旧情,崔玮不免神伤,翌日启程,赶往东都。

病榻中的她不让他靠近,只许他隔着几重纱幕说话。

“谁让你来的呢?”她虚弱地说,“此时的我又老又丑,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见。”

他黯然无言。须臾,取出自己的玉坠呈给她:“我小时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愈。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于康复。”

侍女将玉坠转呈给她,她摩挲着,问他:“若这坠子救不活我,我可将它带入墓中吗?”

他迟疑未答,她却呵呵笑起来:“我说笑的,我不会要。”

她让侍女还他玉坠,又道:“这半生,就当我欠你的,我可以给你一切,你却不必还我什么。玉坠你留下,让它代我继续照顾你。”

晚风透窗而入,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纱幕翻飞,崔玮想借机走近看她,她觉察到,坚决地侧身朝内。他遂止步,展开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坠在月光下像一滴硕大的泪珠。

“玉坠呀玉坠,帮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么样子。”她面带微笑,在阖目前喃喃低语,“好可惜,我看不见了。”

下阕:谁念西风独自凉

崔玮邂逅郑洛时已年过半百。仍在护国寺,那日做的也还是抄经的事,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年轻时抄经旨在谋生,而如今却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的消遣。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持轻罗小扇,一身澹澹衫儿薄薄罗,粉嫩娇艳,是今春新绽的桃花颜色。她在牡丹花圃前捕蝴蝶,双鬟髻下垂蝉鬓,翠钗金作股,钗头亦有蝶双舞。追着蝴蝶时而疾步时而缓行,她面上表情也随之变化,或轻颦或浅笑,崔玮看得出神,一时忘了落笔。

风把一幅墨迹未干的经卷吹到她近处,她暂时放弃了捕蝴蝶,伸足踢开经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动作和神情他似曾相识。

她顺着经卷飘来的方向发现了崔玮,大大咧咧地问他:“是你写的?”

崔玮微笑颔首。她作不屑状:“我爹爹写得比你好。”

他正想问她父亲是谁,有一中年人匆匆赶到,先是朝他长揖,恭谨称他“崔相公”,然后转顾小姑娘,呵斥道:“阿洛,这是崔相公,不可无礼。”

此人大概便是阿洛的父亲了,他频频催阿洛向崔玮行礼,阿洛并不答应,只是侧身躲在父亲背后,对犹在注视她的崔玮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此时崔玮已官至副相,为皇帝倚重,封妻荫子,满门金紫,声名赫赫。如今的他追逐名利的心思已比年轻时淡了许多,原配夫人前年病逝后他常吃斋修禅,对情爱之事也无多大兴趣,不意这名为阿洛的女孩却令他怦然心动。

他很快了解到阿洛出自荥阳郑氏,其父官正六品,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目前她尚待字闺中。

他立即遣媒提亲,要娶阿洛做继室。他家中有二妾,均是入侍多年的,各自育有子女,因而此举几乎遭到所有家人的反对,郑氏也迟疑,久久未答应,而崔玮浑然不顾一切非议,追求阿洛之心热烈如少年,对郑氏软硬兼施,最终如愿以偿,三媒六聘迎得佳人归。

新婚之初颇有些尴尬,这对老夫少妻迁延五六日才圆房,固然是阿洛未经人事,他莺怜枝嫩不胜吟,却也有力不从心之感。最后终于成事,阿洛疼楚之下抓破他双肩,扯下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握拳嘤嘤地哭得肝肠寸断,他忙拥住她百般安慰,哄了大半夜她才含泪睡去。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闻着潮湿的空气,凝视躺在他臂弯的阿洛,忽然想起了裴夫人。初入裴夫人闺帷,他表现欠佳,不免羞惭,事后一言不发,噤若寒蝉,而裴夫人则主动搂着他,让他枕着她手臂,像怀抱孩子一般,柔声对他说话,抚慰着他,让他渐感安宁。

那晚也是这样有一夕风雨。而今又是一季春欲暮,他鼻中酸楚,听帘外雨潺潺,只觉惆怅旧欢如梦。

他爱极了阿洛,但凡在家,他的眼睛永远都随着她转,看她就如欣赏一幅画、一株花。阿洛的声音如新莺百啭,他觉得美过一切乐音。阿洛的长发如缎,他欣然为她梳发,哪怕别人讥讽他沉迷画眉之乐,他亦甘之如饴。阿洛不喜欢化妆,每天盥洗之后常有侍女提着奁盒要为她上妆,她便披散着一头乌发东躲西藏地跑。她原本就眉眼如画,肌肤吹弹可破,无一点瑕疵,这家中也唯她有素面朝天的资格,他不禁骄傲地想,却每次都不说破,要等她跑来拉着他嗔怨,他才挥手让侍女退去。因为喜欢看她撒娇的样子。

她俨然是他的第二个君王,他愿意把一切所有置于她足下任她践踏,只求她施以一笑。而她也恃宠生骄,与两位妾室相互冷对,常摆出母亲大人的架子对他儿子颐指气使,与他的女儿们也有多有口角之争。

一次阿洛与崔玮的小女儿玩簸钱游戏,阿洛连输几次,面上过不去,最后一次便耍赖,说规则有误。小女儿不服,找崔玮评理,崔玮明知阿洛理亏,却还维护她,说女儿不对,要女儿向阿洛赔礼。小女儿哭着去找母亲,勾起她母亲的新仇旧恨,愤然携女离家,到儿子宅中居住。阿洛倒觉省心,不久后又与另一位妾室起争执,那一位也同样离家外居。

崔玮虽觉难过,但阿洛笑语相对,顿时又觉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他默念她名字的时候心都会变得格外柔软,他就是如此珍爱她,没有理由,无须原则。

与阿洛婚后第七年,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政敌说崔玮曾议立其他皇子,新君不悦,下令贬官外放,政敌继续弹劾,罗织许多罪名,包括说他贪花好色,逼娶幼女。阿洛曾有族兄向崔玮求职被拒,也联合同样不得志的荥阳郑氏子弟从旁作证,新君召见崔玮,扔出一叠弹劾奏疏,崔玮看得气血攻心,大病一场。

而给他更沉重打击的却是阿洛。几个儿子委婉地于他病榻前请他立遗嘱,许是怕他偏私阿洛,先呈上数封书信,竟是阿洛与一位新科进士唱和的情诗。崔玮召阿洛质问,阿洛亦直认不讳,说与进士之前在上元灯会邂逅认识,便有书信来往。

崔玮怒问阿洛,为何他全心待她,给她一切可给之物,她仍做出此等事,阿洛红着眼睛道:“我小时的玩伴、族中的姐妹嫁的都是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整日面对着你这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夫君……你给我的东西,你自觉贵重,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颓然倒下,奄奄一息,命悬一际。翌日夜间,他似回光返照,又有了精神,把阿洛叫来,给她一卷文书,说:“这是我留给你的宅地财物,你收好了,待我身后一件件验取清楚,别被他们骗去了。”

阿洛展开看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你……你不怨我吗?”

崔玮苦笑:“我用你不想要的东西买你半生,已然赚足。”

阿洛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什么,最后抛开文书,伏在他身上,像个小孩般“哇哇”大哭起来。他抚着她的背,想出言宽慰,但已无力开口。

阿洛哭累了,就这样伏着小寐,崔玮也闭上眼,但觉魂魄即将出窍而去,忽想起一事,又勉力睁开眼。

“阿洛。”他摘下几乎佩戴了一生的玉坠,轻声唤她,“阿洛,这个玉坠给你吧。你好好收着,它会像我一样看着你,继续照顾你。”

“不用了。”阿洛抬起头,带着一种从未出现在她年轻的脸上的冷静神情,以另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声音缓缓道,“你的一生,我已经看见了。”

崔玮悚然大惊,尽全力坐起瞠目再看,却见阿洛依旧伏在床沿阖目而眠,似乎并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