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万万料不到,刘将军真个好意思来与她蹭饭,且有一蹭到底的势头。

莫林自己做厨娘攒铜板似的攒下那点儿私库,尽半数都进了刘将军的肚子,可不给他吃吧,又说不过去,整个将军府都是他的,别说他与你合吃几餐饭,便是他要你单为他从早忙到晚,你又能如何?

莫林想通此节,索性也放开心怀,她心忖:“反正花的是你家银子,顺带也对得住我的五脏庙,这买卖两厢情愿,谁也算不上吃亏。若反过来一味要掰扯清楚,就少不得扯些身份尊卑,那才是真叫得不偿失。故此,装糊涂有装糊涂的好,起码自己与将军同桌而食,毫无忌讳,阖府上下有这尊荣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也罢。”莫林笑了笑,摸着琉璃瓦片想,“不进将军府不晓得原来的想法多难行,自己要做的事,照着这将军府的规矩原本遥遥无期,可将军都自个儿送到跟前了,那还能不伺候他高兴了为自己谋条路子吗?”

她握紧手中的琉璃瓦片,略一思索,主意已定。

这一日自辰时起天色便阴霾满布,少顷却纷纷扬扬下起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下得不大,雪珠子夹着北风撒了一地,不出片刻便化成水,弄得到处泥泞不堪,肮肮脏脏。军士们的操练并未因下雪而停止。莫林做完大厨房的活儿后,便瞅空儿做了个羊肉暖锅,取了活羊后腿精瘦紧实之肉块,挂窗台下冻得硬邦邦了,这才取下片成薄薄的肉片,那边小炭炉煨了整鸡熬成的高汤,肉弃之不用,拿萝卜、笋干、香菇、生姜等物滚在汤里,打算做个暖锅,与刘将军二人涮羊肉片吃。

待刘将军来的时候,暖锅的火候已得了,满屋氤氲着雾气热气,热热的炭火烧得劈里啪啦,闻到烤白果和栗子的甜香,这男子惯常紧绷的脸果不其然暖了三分。待见到莫林将羊肉端上,面饼烤好,蘸酱与葱蒜一并备齐时,刘将军脸上的暖意又多了三分,看着莫林忙上忙下,眼睛发亮,仔细瞧,居然也露出笑模样来。

他如常坐下,举箸正待下锅,莫林却伸手拦住,道:“且慢。”

刘将军微微一愣,却见莫林如变戏法般自身后摸出一只小扁壶,里面是烫得热热的黄酒,又摸出两个点白釉的小圈足杯,满满斟上,笑语盈盈道:“来,天冷,喝一杯驱寒。”

“今日非休沐。”刘将军却一本正经地道。

莫林一愣,知此人循的仍是军营旧例,随即将酒杯收回,凑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口,眯了眼道:“那我干了,我没那些臭规矩。”

刘将军迟疑了片刻,自己伸手拿过酒壶斟满一杯,闻了闻,朝莫林举杯,随后仰脖干了。

“这才痛快。”莫林笑了,将肉下锅,拿竹筷搅了搅,道,“吃,别等肉老了。”

刘将军低头默默地吃菜啃饼子,一大盘羊肉被他吃了大半,他酒喝得少,莫林却喝得多,她有些微醺,支着下巴拿筷子点着桌板絮絮叨叨地说:“冷天吃暖锅,真乃人生一大快事。这暖锅就如海纳百川,不拘一格,不挑食材,不拣时令,公侯王公吃得起,寻常百姓也吃得起。牛羊鸡鸭皆可下料,次之海蜇鱼虾肉皮等物,再不济,白菜豆腐萝卜均是美味。哎,我跟你说,这暖锅吃起来可有讲究,什么炭烧什么火,什么蘸料出什么味……”

她还未说完,却听见刘将军淡淡地道:“白肉白菜。”

“啊?”

“家母在世时做的暖锅。”刘将军平板无波地道,“白肉只有几片,底下多是白菜。”

“哦。”莫林愣愣地应着。

刘将军补充道:“不好吃。”

“那是自然。”莫林来了兴致,挽了袖子道,“你别小瞧了我这暖锅,这里头名堂大了,这汤你道从何而来,这肉你道何以鲜嫩不老?这里头都是讲究……”

“每样皆不同凡响?”

“那是啊!”莫林被他夸得有点儿飘飘然,顺嘴道,“这算什么,改天我给你做鼠肉吃,嘿嘿!把鼠肉做出兔肉味,我可是琢磨了许久的。”

“你吃过?”

“吃过啊,没钱买肉的时候,老鼠我也逮过好些呢。我跟你说,这逮活鼠也有讲究,顶好是野地里的鼠,过冬攒了肥膘,炼油后去掉干肉,炒辣丁,美死了……”

刘将军的目光忽而变得深邃复杂,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想不到,你知晓甚多。”

他的口气中带了种莫名的怜惜。

莫林一下哑住了,心狂跳起来,暗道:“这酒果然是乱人心智的黄汤,再这么下去,只怕该说不该说的都要给倒出来。”她脑子有些混沌,支支吾吾地掩饰道:“我自幼嗅觉和味觉比一般人强,喜好这个,故而……”

“所谓行行出状元便是如此。”刘将军仍旧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地道,“你很好。”

“也……也没什么。”莫林的脸蓦地热了起来,她忙不迭地没话找话,“我都是闹着玩的,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还会做什么?”

莫林瞥了他一眼,小心地道:“我会做的还真不少,不是我吹,便是大宴宾客,我也敢管保菜色纷繁多样,色香味俱全,哦,还不带重样。”

刘将军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莫林故意叹了口气,瞥了将军一眼,自言自语道:“听说这回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圣上本要赐宴与他,命百官同贺的,谁承想倒让将军给辞了。要叫我说,将军这一辞虽是谦逊自省,情有可原,然也显得不通人情世故,不好亲近。何不在自家办个家宴,遍请朝中同僚,一来可以示好,二来能联络感情,三来……”

刘将军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向上勾起,问:“三来可令你的厨艺有用武之地?”

莫林忙点头:“正是,正是!”

刘将军将酒一口饮尽,放下杯子,沉吟片刻方道:“此事待我禀明上头,再作定夺。”

五、试菜

如此过得数日,管事却亲临了厨房这等腌臜之地,令众人停下手中活计,拍掌道:“新府即成后还未邀人过府一叙,遂拟于半月后园内梅花花开之际,宴请京中众同僚过来赏梅喝酒。”

此消息一出,大厨房内炸开了锅,丫环小子们最为兴奋,因有热闹可瞧。厨娘们却面面相觑,各个为难。原因无他,皆因当日管事雇她们几个只为煮饭,却不为做席面。她们心知肚明,自己那两手填饱行伍出身的军士肚子还成,可要伺候得京城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官老爷们,那却是万万不能的。这可不是贪功冒赏的时候,搞不好是要丢掉身家性命的,众厨娘不敢托大,皆摆手道自家没本事,揽不下这等精细活。

管事的眼睛一扫,指着莫林问:“她们都不成,你呢?可愿一试?”

莫林心情激动,也不再推辞,上前福了福道:“愿。”

管事微微眯了眼,威吓道:“若丢了将军府的面子,可是杀了你的头都赔不起。”

“若做不来,只管杀了我的头便是。”莫林笑语盈盈,目光晶亮。

管事看了看她,随后捻须点头:“将宴席菜色写与我,需采办之物也一并开出单子来。”他忽然想起来,又问,“你可识字,能执笔否?”

“能。”莫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出一日,莫林便将食单拟毕,呈与管事,她心知此食单必交将军之手,故也不慌,心忖:“我这单子便是御史也挑不出违例的错来,尔等一帮行伍出身的粗人又懂什么?”她未寻思完,却来了个小军士,言道管事传她。

莫林寻思着莫非这会儿要见将军了?她拢了拢鬓发,整顿了衣裳,抬脚随着那小子进了后院。来到一处二进院子,院子不大却内有乾坤,背湖山石叠翠山,面朝一波光粼粼的池塘。地上铺着青白方石,沿粉壁种着根枝粗壮的蔷薇,此值隆冬,那蔷薇光秃秃的,然而树干上却尖刺毕现,遒劲异常。最奇的是当中一座两层楼阁,雕梁画栋,朱红雀绿,檐下镂空缀着鹦哥木架,檐上碧涛生浪,熠熠生辉。

莫林不由得看痴了。

她原以为世上再无“郡主兰”,却不承想此处独留了一整片。日光之下,多少前尘往事似都蒸了出来,今夕何夕,愁肠百转,却更不待与人诉说了。

“当年郡主未嫁之前,香闺便是此处。”有人在她身旁轻声道。

莫林一惊,转头过去,却见花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中年妇人,云鬓高绾,形态娴雅端方。莫林正不知作何称呼,却听搀着她的丫环道:“此乃圣上亲封的诰命刘夫人。”

整个将军府只有一位诰命,即刘毅亡兄的遗孀刘赵氏。莫林忙垂头行了一礼道:“厨娘莫氏,见过夫人。”

“莫姑娘免礼。”刘夫人道,“抬起头来。”

莫林有些不安,却不敢不依,她抬起头,刘夫人目光锐利地瞧了她好半天,忽而一笑,点头道:“果真好相貌。”

莫林不知她意欲何为,不敢乱说,只得佯装羞涩不语。

“莫姑娘所拟的食单我瞧了,十六碟八簋四点心等依足官场宴客旧例,并无大错,只是咱们刘府本就贫寒出身,无需忘本,故请姑娘过来酌情删减一二。”

莫林问:“那依夫人的意思?”

刘夫人微笑道:“我瞧你单子上多有海味,此时节海味运至京城却未必新鲜,还不若蔬笋豆腐,因而做主黜去一些,只余些鸡鸭鱼肉等寻常之物。”

莫林一急,慌不择言道:“那怎么成?”

刘夫人挑眉看她,带笑问:“怎么不成?”

莫林心跳如雷,却不敢多辩,低头道:“我……我错了,谨遵夫人吩咐。”

刘夫人却不放她回去,只站着抬头望那绣楼,缓缓道:“当日老公侯最喜郡主,爱若珍宝,天下的好东西均恨不得堆在她眼下供其赏玩。你只瞧见这院子精致异常,却不知,待老公侯锒铛入狱时,这些便皆是其奢靡无度的罪状。”

莫林心下恻然,抿紧嘴唇,并不多语,此时凉风袭来,树杈沙沙作响,夫人与她立了一会儿,方叹道:“去吧!”

莫林复行一礼,匆匆退下。

待得宴席前夜,刘将军仍来与她同食,待莫林端上一口砂锅,盖子一揭,奇香扑鼻。刘将军一瞧,却见锅中一团白绿相间之物,当中盖了一朵硕大的香菇,拿筷子一扒拉,却是一层晶莹剔透的白菜叶子底下窝着满满的莲子、干草菇、冬笋、发菜、栗子等物。刘将军好奇地舀起一勺一尝,只觉莲子粉糯、干菇喷香、冬笋鲜美、栗子芬芳,诸种味道混在一块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个中滋味纠缠不休,待要明辨却又一一分明。

“如何?”莫林笑问。

刘将军不善言辞,只会点头道:“好吃。”

莫林欢喜得眼都眯起,问:“这叫‘八方来客’,乃明日宴席的压轴菜,你觉得如何?”

刘将军反倒不悦了,皱了眉问:“这是拿我试味?”

“是啊!”莫林点头。

“不好吃。”

莫林只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道:“你刚才明明说了好吃!怎的又出尔反尔?”

刘将军的表情顿时难得的尴尬,低头猛扒饭。

莫林道:“这叫出奇制胜,夫人命我只许做寻常菜肴,我也只好在寻常二字上做功夫了。眼瞅着明日就宴客了,这道菜要不让上,到时候砸了将军府的招牌可别怨我。”

刘将军抬眼盯着她,渐渐地表情放松了,吁出一口气道:“随你吧!”

莫林这才复又欢喜起来,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刘将军一顿,随即低头吃了。

这举止与礼不合,这灯下一男一女搭伙用膳也与礼不合,只是府内太大,往来人等太多,喧嚣之外反倒令人心的那点儿荒凉犹若墨点,慢慢晕染开去,直至无穷无边,幸而礼法之外又留点儿便宜行事的缝隙,让人与人能安然相对,坐下来吃口热饭。

莫林笑了,她看着油灯下的刘将军,忽而涌上些许凄惶和歉疚,哑声道:“对不住了。”

“嗯?”

“拿你试菜。”

刘将军似乎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太轻,一阵风吹过便没了踪迹似的,淡淡地道:“若真个良心不安,日后,再替我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来吧。”

莫林的眼睛一涩,心想:“你我哪来的日后?”她垂下眼睑,难得地柔声道,“嗯,再说吧!”

六、大宴

正宴那日热闹非凡,莫林领着整个厨房自昨日起便忙得脚不沾地,蒸炒焖烩齐上,鸡鸭鱼肉虽是寻常那些,做法却大大不同。单以鸭子为例,府内平素吃鸭,或烧或卤,或炖或腊,这活鸭到莫林手中,先洗净开膛,在鸭肚子里放入糯米和切成细丁的火腿、香菇、开洋、莲子、笋丁、芡实、白果等物,再用线缝好鸭皮,放入绍酒中烧了一日,至设宴前已然烧至烂熟。

有厨娘认得此乃八宝鸭,苏杭一带的名菜,倘若到此为止,这道菜便算不得稀奇,顶多只是麻烦而已。然而莫林偏还要剑走偏锋,独辟蹊径,鸭熟之后将整鸭捞出,去骨留肉,切成五分宽、三寸长的长条,再用温水将苔菜泡软洗净,与鸭肚中的火腿冬笋等物一道用苔菜捆好,码放深盘中重新上锅蒸,最后勾上鸡油明芡,这才算大功告成。一道道工序下来,直看得大厨房众人暗自念佛不已,看向莫林的眼中也多了三分钦佩。

余者鸡鱼等物多经妙手烹饪,香飘十里,勾得路过的军士伙夫小丫环们心猿意马,皆恨不得宴席快快散去,主子好将吃不完的菜肴赏赐下来,众人得以一饱口福。

酒过三巡,一道道新奇菜肴纷纷呈了上去,负责传菜的丫环们转回来都笑容满面,皆道席上诸位大人吃得停不下筷子,这回可大大地长了咱们将军府的脸。莫林听后只微笑不语,她郑重其事地将最后一道“八方来客”装成数盘码好,从锅里勾出奶白色的浆汁浇在盘内,登时异香扑鼻,引得等候在一旁的管事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莫林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擦擦围裙,道,“呈上去吧!”

“莫厨娘辛苦了。”管事此番无比客气,示意丫环们将菜端走,这里朝她拱手道,“宴席过后我定当奏报将军,少不了你的赏。”

莫林还了一礼道:“管事客气,此乃莫林分内之事,何来讨赏一说?”

管事笑了笑,问道:“我瞧这最后一道菜似乎是素菜,放在此处可有讲究?”

莫林道:“无讲究,只是将心比心,我若吃了刚才那些油腻之物,此时定想吃口清淡的,如此而已。”

管事大为高兴,笑道:“如此甚好。”

接下来还有道甜汤,然而这已无需莫林照看,自有其余人等做好。莫林扯下头巾,解下围裙,只道要去更衣洗脸,管事怜她辛苦,想也不想便应承了。

莫林走出厨房,头顶日光如灼,照得人睁不开眼。多少年前,那骨肉相离、家破人亡的一日,也是这般晴空万里,天蓝得宛若一块不含杂质的蓝水晶,那时候她就想:“不是说负屈含冤能感天动地,令天呈异象、子规啼血吗?为何当日她怨气冲天,头上却晴空如洗,不见一丝白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莫林就明白,老天是靠不住的,要报仇,要血刃仇人,非得靠自己不可。

她脸上挂着笑,脚下虚浮,像踩上一朵一朵的白棉花,这府内的路径她自幼不知跑了多少遍,便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她专挑生僻的路径,避开众人,走到前厅去,那里人声鼎沸,宴席正到了最高潮。远远望去,真个热闹非凡。多少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偷溜出绣楼,穿月洞,越曲径,瞒着父亲跑来偷窥他宴客一景,就在那一刻,她遇上了此生的冤孽,她一世悲苦,究根结底,皆是由那时而起。

莫林的眼神冰冷,悄然躲到前厅东面的二间小抱厦下,这个地方建起来便是为了方便客人们休憩吃茶所用。没过多久,果然隐约看见有两名男子匆匆扶着一人进去,少顷听得其中一人道:“斐大人,将军此时抽不开身,他嘱我代他向您致歉。累您发病,确是鄙府御下不周,您请放心,我这就去严审一干厨役,若发现有人暗藏贼心,在膳食里做手脚,定然严惩不贷,给您一个交代……”

另一个声音瓮声瓮气道:“怪不得旁人,是我误食海货,体质如此,无需兴师动众。”

“是,那先委屈您屈尊在此等候,我顷刻便安排车马自后门悄悄送您回府,您看如何?”

“如此有劳了。”

那两名男子说完便转身出屋,莫林不再迟疑,自怀里摸出匕首掖在袖内,冷笑着闪身进了房内,阴森森地道:“斐郎,一别经年,你一向可好?”

她举起匕首欲刺,待看清椅子上坐着的人时却惊呼出声,随即转身就跑。

可惜她没跑几步便被身后人追上,那人手劲甚大,一手拽住她的胳膊,手袖一挥,木门“砰”的一声紧紧闭上。

莫林的一颗心沉到底了,反生出几分狠劲。她奋力挣扎,想也不想,左手反手一划,匕首寒光现出,裂帛声响,那人侧身一避,胸襟上被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莫林怕得浑身颤抖,她声色俱厉地骂:“快放手,不然我杀了你!”

那人却道:“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王八蛋!”莫林高举匕首,喝道,“别以为你是将军我就不敢杀你!”

刘将军此刻却笑了,和颜悦色道:“你若不敢,天下便无人敢了,我的郡主娘娘。”

两人四目相对,那灯下并箸成双的日子忽而到了跟前,莫林犹记得此人甚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三拣四,有时她故意怠慢也不恼,永远只是端端正正坐在案前,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膝上。

那日子虽短,却于一粥一饭间也生出些微妙的温情,只是她不认他是将军,他不揭穿她曾是郡主。

可惜到头了。

莫林料得今日已难逃厄运,心中凄恻,手一松,匕首“哐当”一声落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冷漠:“今日无法手刃仇人,料来也是天意,刘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早已遭废黜,只休要再提郡主二字。”

刘将军拉起她的手,莫林这才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已被匕首割伤。刘将军撕下衣襟,仔细将她的手裹起来,随后问:“将斐卜律杀了,你以为便报了仇?”

莫林冷笑道:“那等寡恩薄情、背信弃义的狗贼,我只恨没将他开膛破肚,祭我父在天之灵!”

“他与你毕竟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莫林冷笑起来,“若非他打着翁婿之名行倒戈之事,我父又岂会中计?偌大一个公侯府,又怎会死的死、散的散……”莫林说到此处泪盈于睫,却转过脸,掩口长叹道,“罢了,这等事,我与你一个外人又多说何益?”

“所以,你瞅准了将军府家宴,你知道我宴请同僚,必越不过斐氏父子;你也知我朝文官清流与武将素有嫌隙,老斐大人必不屑前往,会派小斐大人代其赴宴。”

莫林讥讽道:“那对父子最擅欺名盗世、装模作样,他又怎肯当众落个不随和的名声?”

“于是你在八方来客这道菜中熬了海货汤底,只因你知斐卜律自幼吃不得海货,每吃必生瘾疹,他若于席间生此怪症,定然颜面尽失,不得不遮遮掩掩,提前离席。在其离席之前需得先有个地方躲藏,所以你等在此间。”

莫林闭上眼,又睁开,涩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

“我只是不明白,你何以笃信能杀得了他?”

莫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谁说我笃信?”

“那你……”刘将军略一思索,顿时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就算他不死,然而他在我的府上出事,自此会对我有所猜忌,朝中文官武将素来不睦,你这是想借刀杀人。”

莫林抿紧嘴唇,半晌方闷闷地道:“反正我如今也拖不得你下水,你怕什么?”

刘将军看着她,目光柔和,缓缓地道:“我并不怕。”

莫林抬头看他。

“何必恨他呢?”刘将军悠悠地问,“因为他上书参老公侯?还是因为他休弃你,逐你出府?”

莫林的脸上一变,咬牙道:“我一生凄苦,皆是由他而起……”

“非也。”刘将军叹了口气道,“你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缠着老公侯道非君不嫁?你父亲逼着他休妻再娶,那时你何尝替他想过?斐卜律少有文名,原配亦有咏絮之才,他二人琴瑟和鸣,只因郡主看上他便要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又何尝想过他的苦?”

莫林脸色苍白,抖着嘴唇,犹自道:“我……我那时只是及笄之年。他……他既是夫妻恩爱,又何必娶我……”

“老公侯爱女如命,为了你,拿斐大人的仕途性命相挟,他如何敢不从?”

“我……”

“你又知不知,他那原配抑郁寡欢,没一年便死了,斐卜律自休弃你后也并无再娶,大抵也良心不安,听说这两年身子更是每况愈下。你这计策从一开始便是不成的,斐卜律如今连床都下不来,又怎么过府赴宴呢?”

莫林愣愣地听着,忽然脸上一凉,伸手一触才发觉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那一年,十五岁的少女身披嫁衣,满怀憧憬去嫁那爱慕已久的心上人。那时候父亲跟自己说什么来着?他似乎忧虑多过欢喜,拉着她的手只是道:“若在斐家受了委屈只管回家告诉爹,爹给你做主。”

那一晚,新郎冷漠异常,然而在她苦苦哀求之下,男子终究挥毫写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一句。

她欣喜若狂,将之视为珍宝,郑重地藏于贴身荷包,从此轻易不解下。

又一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庭下跪,听人宣旨,状列老公侯十大罪,罢黜她的郡主封号。皇恩浩荡,罪不及妇孺,故只将她贬为庶民。她大惊之下恍恍惚惚,被人抓走时仓促间回头唤了句“斐郎”,却见那人扔过来休书一封,斥责她骄奢善妒,毫无妇德。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斐卜律早就参与到倒戈阵营中,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给公侯一脉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