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上,那个人无力地呻吟着,呻吟声如同远处的闷雷,虽然听起来不大,却足够震撼天地。回声从四面山丘传来。实际上,声音效果是从悬浮在高空的无人飞行器上播放的,这样才能保证下面人人都能听见却不至于损害人的听觉。

这时候,一滴鲜血从他的脚下滴落,落进人群中,看上去就像沙袋一样硕大。事实上,许多人就被“淹没”在巨人脚下的血水之中,虽然只是半透明的影像,这血的海洋还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似乎就要溺死。

人们很快也发现了这次历史现场直播的一个重大缺陷:三维投影的放映者因为考虑到观众太多,也为了造成惊人的效果,把影像弄得太大了,以至于站在放映场上的很多地方,根本看不见那个人的全貌。这个放映场并不是最佳观看场所。反而是五六公里外的一座悬崖上看得最清楚不过。

所有人都挤到放映场去了。在悬崖顶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痛苦的年轻女人。

玛丽。

她的乱发在夜风中飘扬着,衣衫不整,手脚都磨破了,孤独地踯躅在悬崖顶上。就在今天,约翰结婚了,她没去他的婚礼,而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她的信仰的最终结局。

反正到时候,只要往下一跳,一切就结束了。

当看到那个人在十字架上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时候,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冲击着她的内心。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她无力地跪倒在悬崖上:“主啊,主!”她喃喃自语道,伸出双手,如同要捧起和亲吻那个人流血的双足。

忽然间,一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她,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小心!”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庞,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喊了出来:“……约翰!怎么……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忘了,我们之间开通了恋人相互定位的功能。我用手机上的GPS就能找到你。”

玛丽想了起来。那是他们在热恋时开通的功能,一个人很容易找到另一个人。当然也没怎么用过,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后来他们分手了,自然也用不上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去取消这个功能。

“对了,你今天不是结婚吗?”她忽然想起来。

“玛丽!”约翰诚挚地说,“我非常想你,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知道你要来这边后,我更加担心你会不会出事,连结婚都没心思了。”

玛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她的心狂跳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后面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约翰,其实我……”她鼓起勇气,刚想对约翰说出内心的感受,忽然之间,听到远处的那个人在痛苦中仰天叫道:“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声音如同雷鸣一样,响彻夜空。

人们知道,那句是曾被用原文记载在福音书上的话,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

下面的平原上,人们仰头望着那个人在剧痛中扭曲的巨大身躯,都被那精确重现的、无比惨烈的痛苦所震慑,本来的欢声笑语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静默。人们意识到,不管对宗教如何看待,他们都在目睹一位高尚、圣洁的义人的受刑和死亡。

在十字架的周围,出现了其他古代人的立体影像。他们惊恐地望着那个人,窃窃私语。观礼台上,一位大亨好奇地问身边的一位语言学家:“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问,那个人是不是在呼叫先知以利亚,请求先知给他帮助。”

“以利亚是谁?”

“《圣经》里的一位先知,你自己去看吧。”语言学家有些不耐。

“我看它干吗?明天这本书就变成废纸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鄙视,大亨冷笑着说。

这时候,在影像中,一个不忍的旁观者拿了海绵,蘸了点酸醋,扎在一根木棍上,走向十字架,要伸到那个人的唇边,给他解渴。旁边的人七嘴八舌,一片哄笑。大亨又问:“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既然他在呼叫先知以利亚,就让以利亚来救他好了。”语言学家说,又喃喃自语,“真不可思议,福音书中的这段记载连细节都全部吻合。既然如此,那么复活的记载……”

酸醋最终没有送到那个人的口中,他大声呻吟着,身上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哭了,这哭声极具感染力,很快,不管是不是信徒,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号哭中。

“我真不懂,你让那么多人一起来看这个干什么?”副总统对霍普金斯说,“民众情绪失控的话,会闹出乱子来的。”

“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乱子了。”霍普金斯冷冷地说,“都是因为人们不肯面对现实,我只是想让他们面对,不要再自欺欺人而已。”

“不错,这是必须面对的。”教宗静静地说,“那个人是为全人类在受难。您还不明白这意义吗?他必须承担这痛苦、怀疑和否定,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受难。人类也必须经历这个过程。”

“什么过程?”霍普金斯忍不住问。

“从坚信,到怀疑,到否定,直到最后在主的复活中重建信仰。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教宗的声音高亢了起来,用手指着台下,“还有全世界至少四十亿正在看现场直播的人,他们正在和那个人一起经历受难、经历怀疑、经历对神的否定……现在,他们都相信那个人必死无疑,这和两千年前发生的并无二致。当时,就连使徒们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会从死亡中复活,但最后,那个人仍然完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今全人类将和两千年前的使徒们一起见证这个过程,从此之后,基督信仰将建立在磐石之上。主的王国就要到来了!”

霍普金斯不以为然,刚要说话,影像中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一切开始摇晃,大地明显震动了起来。巨石裂开了,十字架激烈地摇晃着,骷髅在山丘上滚动着,围观者惊叫着抱头鼠窜。

“教授,这是?”副总统问霍普金斯。

“没什么,一次普通的地震而已。”霍普金斯镇定地说,“只是正好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所以被人附会成了神的愤怒,记载在福音书中。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

但是同时人们发现,影像中的世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个人也好,十字架也好,周围的人也好,都笼罩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因为放映的场所本来就是晚上,所以人们察觉得比较迟缓,但现在这个效应已经越来越明显,人们交头接耳,恐慌不安。

“遍地黑暗、大地震动、石头开裂……”教宗目光灼灼地说,“这些都是经书上所记载的,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主啊!”

“这……只是自然现象!”霍普金斯听到教宗的话,回头说,“天上正好乌云密布,没什么稀奇的。”

但那黑暗却不像是乌云所导致的,明暗的变化显示出,在那个人的周围,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人正在旋涡的中心,他的身影在原处快速地晃了几下,消失又出现,消失又出现,然后……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三维影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巨大、漆黑的空洞,甚至比夜空还要黑暗十倍。惊呼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此起彼伏,骚动不安的人们开始奔跑逃窜。

“这是怎么回事?”这回发问的是霍普金斯本人了,问的是操作和检测数据的助手。

“教授,我也不知道,找不到任何信号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吸收一切辐射的黑体,太奇怪了。”

“立刻调换视角,快!”霍普金斯吼道。

“我们已经在做了!”助手带着哭腔说,“我们的视角已经在一百公里外,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但蓦然间,影像又重新出现了。悬在天上的,仍然是蔚蓝色的地球,阳光明媚,大地上飘着白云,这是从近地轨道俯瞰的景象,地平线在远处勾勒出微凸的曲线。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这时,人们视野中心正对着的地中海东岸,以耶路撒冷城为圆心,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为一百五十公里的圆形区域,在那区域中,什么都看不到,唯有一片深深的、可怖的黑暗。

几公里外的悬崖上,约翰和玛丽也目睹了这一切,他们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在了一起……

霍普金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抓起话筒,对着台下惊慌失措的观众大声说:“大家不要惊慌,只是超维空间中存储的这一部分时空信息被破坏了,可能是……是高能宇宙射线的干扰造成的。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他吩咐助手将观测的时间点调到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是一片黑暗。

调到两个小时以后,黑暗还是没有驱散。人群更加不安了。

三个小时后,耶路撒冷及其周围终于又出现在影像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观众也渐渐恢复了镇定,霍普金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吩咐助手将视角调回到各各他的十字架上。在傍晚暗淡下去的暮光中,那个十字架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连同上面钉着的那个人。但此时,他的头低垂了下来,那顶荆冠落在他脚下,那里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干涸。他干枯的头发被风吹着,拍打在瘦弱而干瘪的身体上,身体在风中微微摆动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具躯体。

公元30年4月7日傍晚6点左右,那个人死了。

人群先是静默着,然后传来阵阵唏嘘之声,最后转为一阵阵的号哭。

“快点儿结束吧。”副总统叹息说,“不然人群的情绪会失控的。”

“可是我们还要直播那个人三天后的复活——或者没有复活。”

“那就快点儿吧,教授。”副总统说,“我们都知道结果是什么了。您的目的也达到了。观众也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了。”

霍普金斯耸了耸肩膀,吩咐了助手们寻找三天后的坐标,于是天穹下的三维影像暂时消失了,历史又缩回到遥不可及的过去,只有半轮残月冷冷地照在两千多年后的荒原上。

远处的悬崖上,玛丽望着十字架消失的方向,木然而立,长发在风中飘扬着。

“都结束了。”约翰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玛丽,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是别太难过了,这毕竟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走吧。”

“走?不,我要等他复活。”玛丽静静地说。

“不会有什么复活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约翰!是你还不明白!”玛丽转过身来,这时候,她的目光就像晨星一样炯炯发亮,“就在刚才,我们看到了他说出那句话,然后天空变得黑暗,大地震动不已……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奇迹!我们看到了经文上描述的那些事,而一件事会接着另一件事发生,他会复活的,正如经文上所描述的一样。”

“他不会的!你自己也知道。”

“不,我知道他会复活!没错,我怀疑过他,否定过他,背弃过他……但就在刚才,我的信心都回来了!”

“约翰,我爱你。”玛丽充满柔情地说,此刻,月光下的她显得格外动人,“过去对你的怨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心中装满了仇恨、怨毒和嫉妒,去放纵自己,做那些羞耻的事。但即使在那些时候,我的心也一刻没有停止过爱你。你对我甚至比我自己更重要。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这些。可直到主给了我信心,我才有勇气说出口……”

“我也爱你,玛丽,一直都是。”约翰含着泪说,他们拥抱在了一起,都为打开了彼此的心结而激动不已。

正在此时,远方的三维影像再次出现了,但时间已经跳到了三天之后的清晨。人们的视线跟着两个手里提着装有香料篮子的妇人,走在一个坟场之中。约翰知道,这是两个也叫玛利亚的妇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和雅各的母亲玛利亚。

她们是那个人最忠实的追随者,是去给那个人的遗体上涂满香膏,好有一个体面的安葬。

当她们到了坟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各福音书的记载不尽相同。总的来说,她们应当会看到坟墓口的石头被挪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当她们惊慌地往回跑的时候,会遇到复活的那个人。

无论如何,在今天,真相就要揭晓了。

两个妇人到坟墓之前,石头好好地在那里,没有任何挪动的迹象。坟墓前面有四个罗马士兵把守,或站或坐,都昏昏欲睡,显然已经熬了一夜。这符合《马太福音》中的记载:罗马总督彼拉多怕有人会偷走那个人的尸体,拿去兴风作浪,所以特意派了一批士兵看守坟墓,不让人接近。

看着两个女人过来,大兵们顿时眼睛一亮。两个妇人怯生生地说着,可能是提出了打开坟墓给那个人上膏油的要求,众人哈哈大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们调笑着围了上来,对两个女人动手动脚,女人们被吓坏了,扔下手里的篮子,扭头就跑……

是了。约翰想,尘埃终于落定。真相就是如此,那个人的尸体其实好端端地在坟墓里面放着,直到烂掉。伤心欲绝的女人们编了一个故事来安慰自己,想不到越传越离奇,结果变成了后来的诸多版本。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他扭头望向玛丽的脸,却惊奇地发现玛丽还是那么平静,难道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期待什么吗?

三维影像继续着。两个妇人在小路上走着,离坟地越来越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在山下的放映场上,观众之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大叫着什么,有人在高声大笑,还有人在吵架甚至相互推搡……副总统叹了口气,对霍普金斯说:“到此为止吧,关了机器。”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刚要吩咐下去,就在这时候,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天上照了下来,使得整个场地变得犹如白昼一样光明。观众们大声惊呼了起来。霍普金斯抬头向上方看去,见到在两个妇人身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光团。那光团是如此耀眼,如同太阳从天而降,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两个妇人的惊呼和场上观众的尖叫同时响起。

白光慢慢暗淡了下去,露出了被它裹着的一个身影,最初只是个人形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起来。霍普金斯看到,那是个瘦削的男子,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近乎赤裸,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沾满了鲜血……

那身影再熟悉不过。

“我的妈呀!”刚才的大亨大叫了一声,软瘫在地上。场上的名媛们也大声尖叫起来。

那个人露出了一个孱弱而又坚定的微笑,对两个妇人说了一句亚兰语。后来专家翻译出来,这句话是:“愿你们平安。”那个人说话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白光,如同保护着那个人的圣洁,把他和肮脏的尘世分开。

两个妇人又惊又喜,激动地号哭了起来,大声说着什么,跪在那个人面前。

“不!不可能!”霍普金斯失态地大叫了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这是……”此时,他脑中一团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孩子。”教宗走了过来,“你说过,自己只在乎真相,但当真相来寻找你的时候,你却退缩了吗?”

“可……可是……”霍普金斯结结巴巴。

“你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好好想想吧。主会宽恕你的。”教宗说着走上前来,浑身充满了神圣的威严,对同样目瞪口呆的霍普金斯的助手说:“请把话筒给我。”

助手发着抖,不知所措地把话筒递给了他。

教宗接过话筒,平静地说:“忏悔吧,全世界的罪人们。你们亲眼看到,你们的救世主已经从死里复活,福音书的真理完全被证实,审判的时刻就要来了!”

在荒原上的人们在这无可置疑的事实面前都战栗着,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一大片,最后是所有人,纷纷跪了下来,哭着喊着忏悔自己的罪恶,请求上帝的宽恕。

在悬崖上,目睹了这一切的约翰也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难道……难道我真的错了?那个人真的是神?我……我会掉进地狱吗?”

玛丽从后面抱住了他,激动万分地喊着:“向主祈祷吧,约翰,祈祷吧!还来得及,主可以宽恕你七十个七次,只要你肯忏悔!只要你的心归向主,就是进了地狱我也陪你一起!”

类似的对话在现场所有的观众中,以及世界其他各个角落都在进行着。每个人都不得不在终极真理面前痛苦地拷问自己。

主持台上,霍普金斯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这不可能,这是骗局,是假的!是……是错觉……你们都是笨蛋吗?你们都被骗了!”但人群已经完全失控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连他自己的助手和学生也划着十字,跪了下来。

在人们头顶,复活了的那个人正温柔地将手放在妇人的头顶,说了句什么。他那饱经沧桑的容颜显出无与伦比的圣洁。后来人们知道,他说的是——

“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场改变世界的“现场直播”后,基督的福音在世界各个角落被广泛接受。以原天主教会为核心的普世教会建立起来,取代了联合国的地位,成为超越国别的人类联合组织。随着多维还原技术的进一步广泛使用,战争、犯罪、阴谋、谎言、腐败……都消失了,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美好……

佛罗里达州一个小镇的教堂里,座无虚席。今天,一位著名的神父将来这里布道。

“各位兄弟姊妹,你们中的很多人可能都知道我。”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上宣道坛,开始了自己的布道,“我是斯蒂芬·霍普金斯。那个恶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我曾经丧心病狂地利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和技术制造出能够还原过去的仪器,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想要证明我主基督根本不曾复活过。但是神的大能绝非我所能梦见,无可置疑的神迹在全世界面前显现。最初我仍然心地刚硬,还试图否定事实,但是后来,我又目睹了基督在复活后,是如何在人间向各位使徒显现,直到四十天后升天,我的内心终于动摇了。”

“此后我心中坚定,再无动摇。我放弃了一切世俗的头衔和职位,放弃了物理学的虚妄,以四十八岁的高龄,去罗马的一间神学院中做了一名普通学生。我花了七年时间,得到了神学博士的学位,成了一名修士,然后我走遍世界,去宣讲福音,服务教会……”

霍普金斯动情地讲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掌声有如雷鸣。

“神父!”当讲道结束,霍普金斯从教堂中出来时,一个金发的美丽少妇叫住了他,霍普金斯记得她,她是讲道时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听众之一。她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身边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有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显然是一家四口。

“您是?”

“我叫玛丽·威尔森。”少妇笑着说,“这位是我的丈夫约翰·威尔森。我们是来感谢您的。”

“感谢我?”

“是的,十年前在内华达州那次直播基督受难和复活,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别提了。”霍普金斯羞愧地说,“那都是出于愚蠢的渎神的企图……”

“但您也改变了我们的一生。”玛丽说,“我和我的丈夫,我们之间本来有很多问题,他本来都要和别人结婚了……但是就在那天,我们一起在现场目睹了基督受难和复活的全过程,他当场皈依了主,我们才能打开心结,走到一起,找到了真爱和幸福。”

“恭喜你们!”霍普金斯由衷地说,“你们是受主赐福的。”

“神父,您也是,有人说您就是这个时代的使徒保罗,您的皈依代表了科学和信仰的最终和谐,将让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这太令我羞愧了。”霍普金斯摆摆手说,“我配不上这个崇高的名字。我们都只是尽力为主的事业服务。正如《圣经》上说‘从前你们是暗昧的,但如今在主里面是光明的,行事为人就当像光明的子女’。”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感谢您。”

“让一切赞美都归于主,阿门。”

“阿门。”玛丽和约翰说。

在他们背后的教堂钟楼上,历史上真实基督的三维投影如雕像般高高屹立,他悲悯的双目俯瞰着这新生的人间,那温柔的目光如同穿透一切时间的恩典,落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

当天晚上,霍普金斯神父在当地宾馆的房间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最新出版的《圣徒行传》,这是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教会花了三百年编撰的一部巨著,是对历代圣徒生平的详尽叙述和研究。本来这部书有六十八大册之多,可以装满一个书架,但去年已经被数字化,所以现在霍普金斯拿在手上的,只是一个轻薄的阅读器,他一直随身携带着。

他正专注地看着书,不时用电子笔圈圈点点,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啊?”霍普金斯从书上抬起头问。

“神父,我是一名本地的信徒,今天听了您的讲道,非常感动,从威廉斯神父那里打听到您下榻的宾馆,有件事……我想向您忏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先生,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到教堂里来吧,我还有一场讲道。”

“不,神父,我的灵魂在痛苦的煎熬之中,我需要获得您的指导,求求您了。”

经常有这样莽撞的信徒。霍普金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房门。一个小胡子男人站在门口,霍普金斯认出了他,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丈夫,但他白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你是约翰……约翰……”

“约翰·威尔森,神父,我们白天见过。”男人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威尔森先生,您这么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要对您忏悔,神父。”

“告诉我,约翰,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不安,想要忏悔?”

“我的心灵渴慕着真理,这真理让我背离了我主的教诲。”

“我们的主就是真理,约翰。”

“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知道他不是!神父,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是真理。”

霍普金斯皱起了眉头:“约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这种渎神的言语,我恐怕不得不向本地的主教报告了。我们的宗教审判所虽然仁慈,但也不会容忍对主的亵渎。”

“我知道我的鲁莽,神父,但是我深夜冒昧来找您,是因为只有您才知道真相。告诉我真相,即使把我绑到火刑柱上,我也心甘情愿。”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真相?”

“那场所谓复活的真相!那个惊天骗局的真相!”约翰忽然吼了出来,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精巧的电子枪,顶在了霍普金斯的额头上。

霍普金斯冷静地端详着他:“看起来,你不是一个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