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欢被同学提醒一句,也觉得应该把妹妹带上一起找她姐,又转了回来,没走几步,就看到桥上重逢的几个人,闹得正开心。他同学也看见了,说这下不用管闲事了。许欢向那个望过来的小女孩摆摆手,和同学去吃饭了。

葛棠想起刚才遇到的人,正想说给葛萱听,第二轮礼花点着,葛萱惊叹一声,趴在桥栏杆上,看得眼又发直。弄丢妹妹的事,完全没让她长记性。葛棠翻个白眼,一扭头看到那大个子男生,远远的冲她一乐,转身和同伴走了。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八)

快活日子无论过多久,结束时总让人有种戛然而止的不舒服。这一年旧历三十来得晚,鞭炮崩飞了一天又一天,没出正月,学校就开学了。葛萱倒不像别人那样,提到开学唉声叹气老大不乐意,她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假期没玩够,但对上学也很期待。新学期返校,大家还都带着年节的喜庆,教室里叽哩喳啦。蒋璐没来,葛萱自己坐在座位上,听同学说起学校建了微机教室的事,有同学抱怨,“咱学校也够差劲的,二中和四中前年就开微机课了。”

“能跟四中比吗?人那是贵族学校,一个学生家长就能给盖个微机教室。”

葛萱听见四中,想到江齐楚似乎就在四中,所以说也不算什么贵族学校吧。她对微机这个东西颇感兴趣,正追着问细节,老师却开门进来了,听见了学生议论的话题,一盆凉水浇过来,“初三不开微机课。”

学校这项举措引起了初三同学的普遍抗议,同样的学费,凭什么不给开课,我们少享受两年半都没说啥呢。学校对学生的抗议本来很习惯,通通采取不作为的态度应对,可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捣蛋孩子动了真格的,一个电话打到省教育局去了。

班任宣布周一下午的自习改成微机课时,全班欢呼得那叫一个澎湃,葛萱想起来那场面就莫名激动。袁虹说:“学校就穷折腾。”

葛萱不同意,“这怎么是穷折腾?说明我们学校有钱了。”

袁虹瞪她,“你轻点跟我对付!我可告诉你,葛萱,这学期你要把心思放在旁的上面,考不上高中,那就痛快下来找活儿干,我可送不了你自费高中。”

葛冬洋说:“别听你妈的,放心,姑娘,你要想念书,爸给房子卖了也供你。”

葛棠啧啧道:“听着没,你这几个月念好了,就相当于给咱家赚了一房子。”

葛萱听得心动,何况她现在是上了驾板的小毛驴,拉不拉磨都得背着。上课看小说是无论如何不行了,蒋璐对此稍有不满,“唉呀,还非得上高中才能有出息啊?我发现你家我二姨有时候想法可农村了。”

蒋璐的母亲和袁虹是两姨姐妹,不过两家老太太都不在了,彼此也不算近络。小棠很烦蒋璐,跟葛萱说了几次少和蒋璐一起玩,葛萱左耳听右耳冒。葛萱在班级人缘不错,因为性子随和,喜好很容易受人影响,所以跟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块儿。她也觉得蒋璐尖酸,但两人上课是同桌,放学又半段同路,再说怎么也是亲戚,没道理跟别人玩不跟她玩。

周一下午第三节,是全体初三4班同学翘首以盼的微机课,尽管知道第一节肯定不能上机,但这个课前十分钟,教室里还是平常更喧闹,每个人都很兴奋。有几个女同学说看过微机课老师,新来的,长得又高又帅。葛萱听她们的形容,很迷惑,“你说的好像教体育的。”大家都笑起来,葛萱也笑,一咧嘴,牵扯到干裂的唇角,慌忙用手指压住,唉哟唉哟叫痛。3月份正是刮大风的季节,葛萱有舔嘴唇的坏习惯,每年这时候都很遭罪。一个女同学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润唇膏来,边在她唇上涂抹,边对她劝说:“葛萱你这脸也得经管经管,抹点乳液啊什么的。风这么大,你又不戴围巾,吹得跟麻土豆似的。”

葛萱摸摸脸,“不麻。”家里有润肤霜,袁虹也嘱咐她洗完脸擦一些,小棠每天都擦,她没那份耐心,刚洗完脸很湿润,不疼的时候总也想不起来。

同学给她涂完唇膏,一再强调她不许用舌头舔,葛萱维持着龇牙的怪模样,嘴都不会合了,感觉有口水要淌出来。一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响,她看着夹本书走进来的人,唇上的不自在瞬间忘掉,但嘴巴仍然张得老大。

教室里窃窃低语声,谈论焦点是讲台上的新老师,一个又高又帅的年轻男人,漂亮的单眼皮,下巴微微抬起,傲气的样子。他在讲桌前站定,书本放下来,视线在班级里扫了一圈,经过葛萱,未作停留,只是脸上忽然多了笑容。配合这笑容,他说:“这学期我来给大家讲计算机基础知识。我是许欢,言午许,欢乐的欢。”停顿数秒,“同学们好。”

全体起立,除了葛萱。椅子被后桌踹了一脚,她才跟着站起来,机械地念道:“老——师——好——”

微机对这年代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当神秘的事物,一节课秩序奇好,许欢备课充份,大家听得也认真。葛萱整节课盯着许欢。学生上课看老师,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许欢敢说,这节课,葛萱一个字儿也没给他听进去。不过他早知道会是这种效果。

宣布了下课,离开讲台前,许欢问:“谁是课代表?”

同学们面面相觑,本来是决定取消的课程,又突然加上来,老师根本就没选课代表。

许欢了解地点点头,“学习委员呢?”

葛萱在众人注视中举手。

许欢笑得很和蔼,“跟我去机房取软盘,下节课上机用。”

微机教室在四楼,上到二楼,许欢终于受不了沉默。“小葛,”他回过头来,“不跟我打个招呼吗?”

葛萱说:“我不说老师好了吗?”

许欢无语,瞪了她一会儿,问:“你嘴上涂了什么东西?”

葛萱舔舔嘴唇,“唇膏。嘴唇让风扫了。”

他转身继续上楼,随口说:“别总伸舌头舔。”自己却也舔了圈嘴唇。

葛萱没看见,跟在后面叫他:“许欢…”

他用教案敲她的头,“许老师。”

葛萱揉着头,吃吃地笑,“大黄~”

许欢挑眉,“我真抽你噢。”

“你不是无业游民吗?”葛萱很好奇,“你不说刚高中毕业吗?刚毕业就能当老师吗?”

“我毕业两年了。”他简单说明,“而且我是外聘的,合同制,不算人民教师,只不过跟你们学校老师享受一样待遇。”

葛萱听不懂。

许欢想了想,告诉她:“就跟工友一个性质的吧。”

“哦。”葛萱应完,又觉得不对,两三下跑到他面前,“那你早就知道要来我们学校上班了,年前那时候也不言语一声,还跟我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许欢看着她,表情仿佛迷惑,“想看看你听到这话有多失望。”

葛萱回望他,“啊?”

他皱下眉毛,慢慢又舒展开来,“我还在想,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你能不能把我给忘了。”

葛萱嘴巴张得更大,“啊?”侧着肩膀,给他看自己左臂上的干部标志,“这是什么,认识不?学习委员~我脑瓜儿很好的。”

她一本正经,他却笑得直磨牙,“很好个屁。”

葛萱咂嘴,“人民教师说话真不讲究…”

“还敢跟我顶嘴?你这烂记性。”他伸出食指,在她太阳穴上用力戳了一下又一下,“你不知道你记性很差吗?啊?”

葛萱吃痛,躲开他,“我挺记人的,小时候见过的人,隔几年不见,现在都能认出来。”

许欢轻嗤。

“真的,一般都能记着…”向来不懂坚持为何物的人,被断然否定后,也不敢叫硬了。

他对自吹自擂的虚假广告不予听信,从口袋里拿了钥匙,插进微机室的锁孔里。

葛萱仍在自言自语地解释,“除非我根本没印象。”

手上动作停了一拍,他对着门板无意识低喃,“是吗?不过像今天这样,被你认出来,挺好玩的。”打开门,回头朝她一笑,笑脸狡黠,单眼皮弧度灵动。

葛萱僵笑,“嘿嘿。”完全没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九)

葛萱回家猛吹计算机的神奇,用许欢的讲课词对爸妈说:“将来这东西,会像电话一样普及。”饭桌上说完了,洗完碗进屋接着说。袁虹一集电视剧没看完,光听她在耳边念叨些不着边儿的话,烦得赶她回房间。小棠也被捎带了,稍有不满,说葛萱:“你乍乍呼呼好像卖假药的。”

葛萱撇着嘴批评妈妈,“你怎么不接受新事物?对了,妈,我们微机老师你还见过呢,就是那天送我去医院的,英语老师家邻居。”

葛棠听到这话,不算及时地跟姐姐汇报,“十五那天在街里,我还看见他了呢。”

葛萱脱口说:“我怎么没看见?”

葛棠咳一声,“嗯…你当时只顾着抬头看礼花,还能看见啥?”

葛萱连连点头,“对对对。”她俩没跟家里说走散的事,要不然一准儿双双挨骂。回到房间追问她,“你当时咋没跟我说看见他了?”

葛棠对她的反应很不理解,“你也没让我说啊。”

葛萱想想也是。“我还以为他上学呢,居然当老师了,今天一看他进来,吓我一跳。”

葛棠问:“你不洗脸,我先去啦?”

葛萱泄气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很雀跃的话题却没人陪着说,把计算机课本翻出来,打开键盘图那页,十指放在上面无声敲打,玩了半宿,情绪才被安抚平静,慢慢睡着。

许欢似乎不常走动,葛萱刻意在校园里搜寻他的身影,可一次也没见着。平时老师们一个个来来往往,迎面遇上了还要问好,躲都躲不开,而这个想见的,偏偏遇不上。找理由往四楼跑,微机室的门也总是关着。有一回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许欢却不在里面。几个老师在练习打字,有叫得出葛萱名字的,问她干什么,葛萱说走错屋了,带门出来。站在四楼的窗前向外看,正是体活课时间,操场好热闹,上百人里,没一个许欢。只能盼着下节课的到来,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特别想见许欢,也说不出原因,就是想看到他,哪怕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此时葛萱尚未意识到,这是一件不大对劲的事。诚然,她看了半学期的小言情,可是理论应用到实践,也是需要过程的。这个过程的长短,一部分要靠自身的悟性,更多的,则取决于你的实践对象。

葛萱的智商情商,其实并不低,何况还处在旺盛的成长期。

而她遇到的许欢,好歹也是个老师。

星期一,阴天,清晨天色很暗,葛萱却比平常更早就起来了。套上校服,头发扎起来,放下,照了照,又扎起来。葛棠嫌她慢,“整个脑袋鼓捣半小时。”她这晚起床的都洗完脸了,面霜挖多了,匀给葛萱一点。葛萱把面霜在脸上胡乱揉一把,披头散发照着镜子发愁,“今天这头发怎么也梳不理整。”

葛棠接了梳子,让她蹲在地上,三下两下梳好一根光溜溜的马尾,打个呵欠,盯着闹钟抱怨,“太早了…我们班都不能开门。”

葛萱奇怪地回头看她,“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葛棠瞪她,“废话,你起来了,我能不跟起来吗?”

葛萱龇牙一乐,美滋滋地甩了甩头发,“走吧,姐请你喝豆腐脑儿。”把两人的书包一肩背起,拖着她出门。

葛棠怀疑地挑着眉毛,“你好像注射了鸡血。”

心不在焉,时间就过得很快,所以说混日子是很容易的。葛萱这一个上午混得很滋润,课间听到同学讨论微机老师,也不加入讨论,但趴在桌子上,一句句都听得清楚。

“…长得是高,不过估计比咱大不了几岁,一笑就筋鼻子,可可爱了。”

“发没发现他讲课啊,走道儿啊,背都挺得溜直,是不是当过兵啊?”

“我感觉也像,下巴和脖子差不多总保持着九十度角,肯定是受过训练的,看着特有气质。”

葛萱捂嘴偷笑,那是有气质吗?她怎么觉得那叫装腔作势…

身边一声轻嗤,蒋璐对那群女生眼放红桃的模样很不屑,低声狠骂:“一个个大花痴!不够二的。”

葛萱问同桌:“什么是花痴?”

蒋璐没答她。葛萱分析了一下被骂的那几个女同学的行为,含糊理解了这词儿的含义。几年之后,有一个小流氓给她做出了科学精准的解释——花痴:性欲亢进。

当然此时的葛萱即使听到这个答案,也无法理解。默默地把自己和大声讨论男老师的那些女生对比了一番,骇然得出自己也挺花痴的结论。

下午的微机课,上机前许欢就一句话:“按我讲的去操作,弄坏了赔。”带着早已按捺不住的学生上了四楼。

入门课程是DOS下一个叫TT的软件,主要是打字,极其枯燥,但显示器前一张张认真的小脸上,还是写满了敬畏和兴奋,此外还有弄不懂命令符的恼火。进了微机室,肯定做不到和教室里一样安静,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询问。许欢在每张机子前停留一分钟,一节课就过去了,也顾不得再强调纪律。

葛萱把这几页书都快翻烂了,一帆风顺地进入了打字游戏环节,对着树上掉下来的字母苹果,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直到下课铃响,才意识到还没和许欢够上说话,扭头望向讲台位置,却在另一侧,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略带点戏弄,“啊哦,GAME OVER。”

游戏框里堆满了苹果,一道遗憾的终止提示横在上方,葛萱看下分数,本节课的最高记录,叹气,本来可以更高的。

许欢宣布下课,“回家多熟悉下键盘,注意指法。”

大家交流着初次体验的感想,陆续离去。也有几个正玩上瘾的同学赖着不肯走。许欢象征性地赶了几嗓子,也不跟他们较劲儿,反正微机室接下来空着没人用,而且待会儿一打铃,自然会有班主任来充当坏人。他上了半个月课,已经学会讨巧。

不过别人可以不理,眼皮底下这个班干部,不警告可不行,“你带头逃课,老师不抓你当典型的。”

葛萱早有对策,“我就说微机老师留我给他写点名册。”

许欢失笑,拉过旁边椅子坐下,“听得懂我讲的吗?”一副师长关切学生的脸孔。

葛萱感觉别扭,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眼睛转转,左右机位都空着,而他坐得很近,定定望着她。气氛尴尬得微妙。

许欢说:“打得还挺快的,下次用俩手。”

葛萱看一眼键盘,“没有一个手快。”

他歪头挑衅,“我用俩手跟你比比?”倾身过来,点开了她的游戏。

葛萱理所当然地嚷嚷:“你不算。”再看他那只将整个鼠标全部包住的大手,“跟我比?你真好意思说。”

听见投降宣言,许欢本想逗她几句,一回身,鼻间钻进一股淡香,眼睛微眯,无意识地向她靠近几分,确定香味是她脸上散发出来。“你擦了什么,好香。”

两人的距离可以用厘米计算,许欢眼神纠缠得明显,葛萱却不知回闪。四目相接中,她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从那时起,葛萱再也没嫌擦面霜麻烦。

至于擦的是什么面霜,终于有一天她彻底忘记,但是以气味来挑选化妆品的毛病,就那么养成了。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十)

许欢那一句话,葛萱听进耳中,心脏猛缩,久久才舒张。甚至过后想起来,心还会慌乱促跳,突突突突,柴油机的声音。或者许欢是心猿意马的,或者其实就单单是一个疑问,葛萱不确定。她不确定许欢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接近她,逗弄她。她只能确定自己的欢喜。

每次看见他的欢喜;偶尔发傻的举止,为惹他注意;无比喜爱他对自己的亲昵。

葛萱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就这样很好,她还不太懂得如何发展。

许欢颇受学生欢迎,因为年纪相仿,他也是刚毕业没多久,了解学生的心理,日子久了,跟大家自然就变得随意起来,校园里和学生碰上,彼此打招呼说话越来越放肆。说起来,男同学还是要比女同学宽厚,如果是特别受男生欢迎的漂亮女老师,往往容易让女同学产生危机感,无法得到同等对待。但许欢也漂亮,男同学并不会因此排斥。葛萱她们班的微机课是周一,刚好这个周日是校长家娶儿媳,据说许欢去给做男宾相,课上有同学问他:“当伴郎好玩吗?”

许欢表情沮丧,“甭提这事儿,后来又不用我了,说我比他儿子高。”

而且长相也把新郎比下去了。葛萱只是这么在心里想,旁边蒋璐已经大声说出来:“老师你肯定也比他儿子帅。”

立马得到其他同学响应,“是啊,看咱校长的尊容就猜得出了。”

许欢坐在讲台的电脑前,打个手势,压下大家的声音,收回手漫不经心点着鼠标,另只手托着腮帮子,当真有点苦恼。

葛萱啧啧两声,“您扮什么忧郁呢?”

“啊?”许欢抬头看她一眼,“女宾相可好看了。”

惹得全班同学起哄,“是咱们学校老师吗?”

“谁呀谁呀?”

“是不教初一英语的娃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