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萱被妈妈那个严厉的表情吓到,慌忙摇头,“我要问他了,还用来问你吗?”

袁虹警告她:“你别不长心啥都说噢。”

这是母亲式的肯定回答,葛萱明白了,想起自己还曾当着江齐楚的面,三番五次提及此类话题,多少有些愧疚。不过考完试,紧接着就是等分数的磨人时光,江齐楚的家事也没占据葛萱过多思绪。

所有人都笃定了葛萱考得上重点,除了她自己。虽说成绩一直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错的那些题目,本来是她很有把握的,反而是一些叫不准的题,最后都得分了。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谱。每一次考试都担心好运用光,十分迷信“万一”事件。以前无所谓,这是攸关自家房子的关键一考,葛萱担心得睡不着觉,天天跑学校去打听分数。

初三的毕业了,一部分老师也提前放暑假,尽管一二年级的学生仍继续上课,校园还是冷清了不少。葛萱这一大早到学校,又没问到成绩,还被教导主任逮了正着,帮忙整理毕业生手册,忙和一上午。

出来大概第四节快下课了,太阳已近中天,晴朗朗发威。浅棕色教学楼被强光打成米白色,没有风,楼前那面鲜艳的国旗也无勃勃之势,抱着旗杆缠在上面,似被高温灼得难受。花坛里一些柔嫩的植物,更没了娇俏模样,蔫垂着姿态卑微。沙土操场已经很久没人打理,有小撮野草冒头,添了些许活力。四周的理石人行路原本是青色,风吹日晒下颜色渐淡,反光刺眼。只有沿线栽种的大叶青杨不惧光照,叶片交叠成深深墨绿,稳重可靠。树荫一直延伸到大门口的围墙尽头,那下边是一溜铁皮顶的自行车棚。也有摩托车停在里面,许欢的大踏板颜色显眼,很容易就找出来。

葛萱去了四楼,微机室锁着门,没见到许欢。原以为他没有课就先回家了,这会看到车子还在,想必人也没离开学校。葛萱站在楼前犹豫了一下,刚萌生了去车旁守株待兔的想法,就见挨着车棚的门卫室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门卫老头,另一个看身高体型,像是许欢。门卫室到教学楼有一百来米的距离,葛萱看不太清,攥了虚拳放在眼前,透过拳心的小孔望过去,视线聚焦,确认是许欢没错。

许欢也看见了她,比个手势阻止她跑过来。扭头跟门卫摆摆手,说了些什么,大步朝葛萱所在的教学楼走去。他一剪身影高大挺拔,小立领T恤巧妙掩藏年轻,修饰出几分成熟,还有恰到好处的书卷味。

葛萱立正站好,鞠躬,“老师好。”

许欢欣然受了,亲切问道:“回母校干什么?”语调里总有半分戏谑。

葛萱笑得低调,“别用这词儿,我还不太习惯。”

“成绩没出来吧?”他早知道她来的目的,“没那么快,得核好几遍呢。急什么呀,你肯定能考上。”

“呵呵。要成为客观事实才可以安心。”

他假笑,“很好,很理智。”夸完了拍拍她肩膀,“跟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上楼拿车钥匙,下来带你回家。”

“好~”葛萱笑眯眯跟他进了阴凉的走廊,在楼梯拐角下方的墩布池子前停下,拧开水龙头接些凉水拍脑门。

许欢上了楼,与两个老师擦肩而过,彼此打了招呼。

一个上去,两个下来,回头张望一眼,一个老师低声问另一个,“他没放假吗?”

“初一初二还有课没完事吧。”另一个答道。

“也挺忙叨的,一礼拜十二节课,跟主科课时一样。”

“课时和课时不一样啊。再说这届初三一走,下届初三就停微机课了,一共就带八个班,也没考试任务,多好啊。”

“要么说这活儿,别人想干还排不上号呢。”

“嗯?他爸给安排的?”

“那指定是了。我听苏校长说,许名富去年就打过招呼了,学校本来是想先招他进来,反正开微机课,先送去培训么。好像说他那会儿自己不愿意,说啥不来,这不怎么又想通了。”

“本来嘛,多好的活儿啊。”

“还是岁数小,这刚二十一二吧?男的就立事晚,你等再过两年,他就知道今天走出这步是对的了。”

“那可不?局里有人给撑着呢,混个事业编还不就一两年儿的事。”

“有没有编制他这也没啥区别啊。福利什么都跟咱一样,拿的也不少,又不扛升学任务,又不用写教学总结。”

“对呗,还不用去监考。哎呀我现在一听监考就脑袋疼,哪年一去监考,回来半宿半宿睡不着觉,比考学的还紧张。”

“对了你听说没?老何他们考场出雷同卷了。”

“啊?老何今年是不还评职称呢?”

“刚提的表!这下还评啥啊,没戏了。”

“…”

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教学楼门口。葛萱从楼梯后面走来,透过玻璃窗,隐隐看到操场上那两个老师的身影。一楼的初三学生都已经放假,她们谈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葛萱听得清楚,有些听懂了,有些以前懂的,现在却迷糊了。

许欢并不知道自己刚成为谈论话题,下来见葛萱还在楼梯口傻站,唤她一声,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有跟上,停下来回头看她,“小葛?”

他正停在窗前,形成侧逆光角,半张脸在阴影里,有她看不清的部分。葛萱问:“许欢,你二十几啊?”

许欢被问得一愣,“二十一啊。”搓搓下巴,没研究明白她眼里的审视为何,招招手,“快走吧。”

摩托车驶出了好远,葛萱坐在后座,风在脸侧刮过,马尾辫抽打后脑。

许欢自言自语式嘀咕,“我也觉得,我这岁数当老师太年轻了。”

葛萱松开一贯撑在车尾扶栏上的双手,轻轻绕过他的腰身,在他身前交握,脸贴在结实的背上。

他收了些油门,大声问:“小葛,考得不好吗?”

葛萱没出声。

许欢说:“考不好也没关系。”

葛萱用脑门撞他脊柱,“不要诅咒我。”

“我会帮你盯着分数的。”许欢笑起来,“明天再别这么来回跑了,大热天再中了暑。”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十三)

自从把电话号码给了许欢,葛萱彻底沦落为家里的接线员,无论离得多远,无论正端着开水还是硫酸,铃声一响,扔了手上东西就扑向电话。结果许欢来电话的这天,她却睡起了难得的懒觉。一睡到盛夏的太阳烤着了窗帘,迷迷糊糊被铃声吵醒,只听葛棠尖着嗓子大叫:“葛萱——电话!”

葛萱的生理机能在瞬间完全苏醒,从炕上蹿起来,直奔大屋,掐起电话,“喂?”声音远不像行动那么激烈。

葛棠早见识过她姐对接电话的狂热,没什么反应,江齐楚却是头回见到,吓了一跳,瞄她一眼,却也没敢多看。

葛萱窝在沙发上,笑比晨光耀眼,只是身上还穿着睡觉的行套,白花花皮肤遮住的远没有露的多。葛棠干笑,“太不讲究了。”走过去,带上了方厅和大屋的拉门。

江齐楚脸色微赧,“她不知道我在这儿。”

“那也不能裸奔啊…”葛棠话还没落,哗啦,门被拉开。

葛萱站在门口,两手撑门框,岔着腿,整个人就是个标准的黑体“大”字。菜色背心和彩条三角内裤的清凉搭配,用实际衣着反驳了妹妹关于她裸奔的谣言。仍在发育中的小胸脯剧烈起伏。

江齐楚被震得一时忘了回避。

葛棠也一愣,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你干嘛?!”

穿堂风吹过小屋,葛萱打了个摆子,呆呆地说:“我…702分。”

江齐楚深受刺激,“啊?总分不才700吗?”

葛棠大笑,“江哥你考试卷纸上写名儿了没有啊?”

七门科目有六科计入升学分数,满分750分,葛萱的总成绩,进重点高中已无悬念。咧着大嘴仰天嚎叫一声,倏地钻回小屋套上衣裤,脸也不洗就冲出大门,迫不及待想把这一消息告诉妈妈。

葛棠欣慰,“还知道换衣服。”

江齐楚喃喃,“这么快就出成绩了?”再说今天周末,老师都放假在家。他好奇问道,“婶儿托谁给打听分了吗?”

葛棠摇摇头。

“刚才谁的电话啊?”

仍是摇头,葛棠忧虑地问:“你是说,有人瞎掰,逗葛萱玩儿?”

江齐楚张大嘴,“那不能,他们不能玩这么过分的。”心说这孩子思维好灰暗。

葛棠舒眉展颜,“那就好,房子保住了。”

晴朗的星期天,有人窃喜,有人兴奋暴走,有人望着菜园里黄花盛放,又高兴,又笑不出来。

同样心思复杂的,还有教育局门口被老爸轰出来的人。

许欢盘着手靠在电话亭上,神色绝非全然的喜悦,他被那听完分数就直接挂机的丫头弄得哭笑不得,但电话那端的狂喜,他感同身受。想当年自己得知踏过重点线时,也像她这般雀跃难捺。而且这分数确实连他都意外,这一轮考试中,比这高的分数应该再没有几个了。

许欢是知道她成绩优秀的,却没想到优秀至此。抬头远望高中校园里随风轻展的国旗,许久,到底是叹出一声轻笑。银蓝摩托呼啸远行,繁花剩下,知了长吟。

陆续的,大家的分数也都知晓了,升学的升学,复读的复读,待业的待业,各自揣好打算后,毕业生们的暑假生活,这才准备正式开始。晚饭后葛萱接到同学请吃散伙饭的电话通知,虚心向老爸请教喝酒不醉的偏方。厨房里袁虹和葛棠在洗碗,间或数落方厅里那越说越没谱的父女俩。后院胡同里开进辆奥迪,停在葛家大门口,有人门外喊道:“老葛?在家没?”

袁虹应一声,腾不出手,差葛棠去开门。

来人进了大门,对迎接自己的小姑娘龇牙直乐,“葛萱吧?没怎么变样。还认识叔不?”

“认识。江叔,我是小棠。”葛棠看一眼他身后的江齐楚,后者表情狼狈。

江盛愣了愣,“啊,二丫头啊,我说怎么不见长呢。”大笑着拍拍葛棠的头,转脸跟葛冬洋夫妇打招呼。他戴着块儿头极大的金戒指金表,在傍晚斜晖下格外灿烂。

江盛正是这房子的上任业主,江齐楚的父亲,一个被飞来横财砸飞全部农民本质的男人。

葛棠递个询问眼神给江齐楚,他刻意无视,忽地调头朝大门方向走去。

江盛被让进屋里,见到真正的葛萱,夸了两句,眼一转看见儿子的动作,喝道:“你给我滚进来!”

葛冬洋打圆场,“大热天这火哧嘹的干什么?”

“我真快让他气冒烟儿了。”江盛一屁股坐在方厅椅子上。

袁虹向江齐楚招手,唤他进屋坐下,“你又咋气着你爸了?”

江齐楚脸色阴郁,瞥了瞥好奇的葛萱,没出声。

江盛一看更来气,“你说,江齐楚,你刚才在家咋跟我说的?我拉你过来,就让你当葛萱的面儿,再给我说一遍。说呀,不出声了呢?你他妈好意思说吗!一样老师教出来的,人咋学你咋学的?”

四口人听出了大概,面面相觑,葛冬洋问:“江楚没考好?普通高中也没漏上吗?”

江盛挥挥手,“考那点儿损分,加巴加巴都没你们丫头一科高,啥学校也不带要他的。”

葛萱没忍住,噗哧直乐,被父母怪罪地瞪了回去。

葛棠倒杯水过来,江盛接了,一口气灌进肚子,“这我都不说啥,考不好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不还有高中么?我说我给你拿钱自费,咱上高中,高中咱好好学着。就我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老葛,你知道这小王八羔子说啥?不念。”

袁虹忙劝道:“那可不行,江楚,高中说啥也得念。要不你这小岁数,不上学干啥去吧?”

葛冬洋也说,“说的是啊,不像大了,家里厂子都能撑起来,你这太小,到哪儿还是孩子呢。咋也得高中毕业,二十啷当了,哎,会办大人事儿唠大人嗑了,让你出去,家里也放心,对不对?”

“唉呀,这我都跟他说大半天儿了。没用。”江盛是急火烧膛,口干得厉害,向葛棠晃晃杯子,示意她再给自己添点水。“你是不知道啊,老葛,我这上外地发货回来,中午一到家,就开跟他讲。一气儿讲到现在,油盐不进,一说一对付,一说一梗脖儿,能气死你。我是实在累得动不了手,要不这小逼崽子说啥也得暴锤一顿。”越说越气,又冲江齐楚吼了起来,“你瞪什么眼儿?当着外人面你可是能装老实了,在家怎么跟我叫唤的?这家伙,不知道的寻思你是我爹呢。”

“别介别介,孩子么。”葛冬洋按着他情绪,“再说这念书的事,你逼他也没用啊。”

袁虹见气氛僵起来,也赶紧挑别的话题,“你爷俩儿晚上是不还没吃呢?正好这刚拣下去,还没凉呢,我再炒个菜,甭管怎地,先吃了饭再说吧。”

江盛狠狠瞪了儿子一会儿,叹口气,“行,也别忙和别的了,有啥对付一口吧。我让他气得这胃里叽哩咕噜的。”

“菜现成的,饭不太够,让孩子上后院食杂店去买两个馒头。”

江盛闻言连忙掏钱,“来来,我这儿有零的。”

葛棠说:“不用,我有零钱。”

袁虹拦着她,“让你姐去。葛萱你领江楚看他想吃点儿啥,一招买回来。”使个眼色,支她把江齐楚带出去。“小屋我兜里有钱。去吧。”

江盛从随手带的夹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一阵撕扯,到底硬塞给葛萱。

葛萱奉命把小的单拎出去探口风,两人到了大门外,还听见屋里的骂声跌宕起伏。看着从出现始终保持沉默的江齐楚,葛萱说:“你这…叛逆期,来得够晚的了。”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十四)

葛萱是典型缺乏防危意识的幸福人种,她竟然会以为,江齐楚他爸的到访,真的就只是拿自己这个正面例子激励教育儿子,于是也跟着致力于说服江齐楚,让他听家里安排上高中,心道这就算尽了力。直到和家人把吃饱喝足的江家父子送出门,江盛落下车窗说:“那叔就把这小子交待给你了,葛萱,你该咋直溜儿咋直溜,他敢不听你的,你给我打电话。”

满脑子都是明天同学会的葛萱,冷不丁被点到,左右一看,爸妈和小棠都正瞅着她,她则完全没搞清状况,指着自己的脸,“啊?”

江盛又说:“我是年年找老师给他补,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根本就不知道咋学,估计现在连小棠的水平都赶不上。你也不用问他哪儿不会,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撵吧,我不指他一口吃成个胖子,你就教教他,你是怎么学的,让他能学进去就行。”

车子开走了,袁虹叹口气,“也真够愁儿的。你说考了那么点儿分,那不就是干脆啥也不会吗?一个暑假俩来月,再撵能撵到哪儿去啊?”

葛冬洋点头,“那也不能干挺着啊,学进多少算多少呗,总比上了高中老师讲的一字儿听不懂强,三年坐下来也够遭罪的了。”

葛棠同情地看着姐姐,“赶紧给你班同学打电话,说明天散伙饭吃不了了。”

袁虹说她:“要是从初一的开始讲,你正好也跟着听听。”

葛棠为人慈悲,“那多刺激江哥啊!还是算了吧,我开学了好好听讲,肯定落不下。”

葛萱眨巴着两只眼,企图以拒绝听懂的反应,来面对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

熬过了一个补课的寒假,还想这个暑假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结果莫名其妙被一个累赘给包下了。从仓房里找出原以为再不会用到的初中教科学,翻了两页,葛萱突然很想吐。强忍着,打算等江齐楚来了,当他面吐出来。

后院大门响,葛棠去开门,江齐楚背着巨大个儿的书包,耷拉着双肩站在门口。葛棠喷笑,“你好像嫁到我们家了,带这些东西干啥?”

江齐楚对她的挖苦还以无奈一瞥,“全是书。”而且是他爸托人买来的新书,从初一到初三所有考试科目的课本。放下来不慎砸到脚,脚指甲都砸紫了。

葛棠大喜,“我上中学不用再交书费买书了,你这些用完了都借我吧。”

“嗯,我爸也这么说的。”

“那你干净点儿用着啊,别往上乱画。”

葛萱听她越说越像说自己东西似的,匆匆赶她,“葛棠,你不要跟你们同学下屯子玩吗?再不走,到那儿天黑了。”

葛棠惊呼一声,“我得走了,江哥,你好好学习啊。”跑回房间拿顶小凉帽,边戴边跑了出去。

葛萱追到门口喊她,“给我带点儿香瓜回来——”也不知她听到没有,担心地返回屋子,江齐楚正吭哧吭哧把那一包书拖进方厅。两人相对无语了一会儿,葛萱认命了,撑开桌子,说:“小屋太暗了,在方厅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