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欢自然是不会上门的。葛萱其实一直都知道。

她想给他打电话,他的传呼号码,她烂熟于心。可是拨通了传呼台,听到服务小姐机械般的问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匆匆道了句对不起,把电话挂断,趴在沙发扶手上,盯着死寂的话机,两眼呆呆,不转任何心思。

江齐楚有些担心地一直注视她,半晌方问道:“你怎么了葛萱儿?”

葛萱保持原姿势不动,“我好像中暑了。”

葛棠坐在炕上看电视,闻言瞥她一眼。

江齐楚放下笔,起身,“我去买几根冰棍吧?”

葛萱懒懒答道:“不吃,中午饭还没吃呢,吃冰棍胃受不了。”

葛棠说:“不用管她,她总寻思自己有点儿啥病。”

这不客气的说法,葛萱却恍若未闻。

江齐楚只当她是走热了蹄子,冷不防被禁足,无聊得烦闷。可张罗出去,她又不肯,赖在家里长吁短叹,他看在眼里,也想不出还能怎样对她。下午回家路上,有人卖兔崽儿,他买了一对抱走,次日装在书包里带到葛家。

两只小兔通体雪白,毛茸茸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相互偎着,蹲在桌面上动也不敢动。葛萱的死鱼眼终于转出了活人的光泽,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轻落在兔子身上,顺毛抚摸。葛棠也不出去玩了,趴在桌沿边看,没敢碰,怕不留神给捏死。一大一小两对姐妹,以彼此尊敬的方式,相互熟悉了将近两钟头,都放得开了。桌上那俩开始悉悉索索挪动,桌下那俩争抢着抱手里玩,喜欢得恨不能揉捏死。幸亏是买了俩,要不然这一准儿打起来。

葛萱捧着小兔,摸够了,模仿仙女的动作,问:“像不像嫦娥?”

葛棠冷哼,“你像托塔李天王。”

兔子太小,只能托在掌心里,葛萱被她妹开阔的想象力逗笑。

江齐楚也笑,“你好好养着吧,这玩意长得快,几个月就蹿起来了。”

葛萱没概念,“几个月?”

“三两个月。”

“能长多大?”

江齐楚比量一下,觉得不准确,换了说法,“够咱几个吃一顿的。”

“真残忍!”葛萱舔舔嘴唇,看一眼小兔,兴奋地去院里挖草。

袁虹嫌兔子有味,不许养在屋里。葛冬洋从仓房里翻出些边角料,在樱桃树下给建了个小窝。兔子长得确实快,吃得也多了,菜地里的草几天就被拔光,葛萱开始喂它们黄花菜,被袁虹逮着一次,威胁说把要兔子扔了。

江齐楚对她的作法很无奈,“你干嘛给那草都连根拔了?拿刀割叶子下来,过两天不就又长起来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小菜地被葛萱手工锄理得一根闲杂植物也不剩,江齐楚只好带她出去找草料。

好在一共就两只兔子,也吃不了多少,基本上是打着割草的名义,理直气壮逃避补课。

这个暑假,江齐楚的成绩没什么长进,那俩兔子倒是明显见长。葛萱三五不时拿杆秤来称,她没恶意,只是想以科学数据来记录宠物的成长。

葛棠啧啧道:“我要是兔子就拒绝生长。”

葛棠不是兔子,所以兔子还在长,一天一天,暑假过去了。葛萱进了重点高中,江齐楚跟她同班,同桌。江盛送葛萱一辆变速自行车做礼物。自然是谢礼,葛萱不敢收,江盛说:“收了吧,齐楚有车子,我也不骑这个,你不要,我搁家也是闲着。”

袁虹说:“她也不是小孩了,你总给她买啥东西啊?”

“就是一份心意,家离高中也不近,来回的有个车子,还是方便。”

最方便的就是,有了自行车,葛萱从高中到初中,只需要十多分钟时间。

葛萱念的高中,有一半是周边乡镇的学生,加上学校本身是省级重点,不少外市的来借读,这些同学都住宿舍吃食堂。而本市走读的学生中,父母双职工,中午不回家吃饭的,也不占少数。葛萱就以食堂饭菜便宜好吃为由,每天中午顶着大太阳去葛棠学校,接她来吃饭。

把葛棠的同学羡慕得,直说:“你姐真好,天天来接你。”

葛棠发现葛萱每次来学校,接到了她,也不着急走,磨蹭磨蹭,像在等什么人。但除了几个熟悉的老师,也不见她同其他人说话。想来想去,只当她是为了骑新车过瘾。

真正原因只有葛萱自己知道,新车只是其一,此外但却更重要的,是为了在下班放学的师生队伍中,看见许欢,然后跟他打个招呼。这样,周末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常常见面的她。并且这个计划真的管用了。许欢打电话来,找她出去玩,吃饭,去唱歌,打麻将,偶尔也没节目,两人在微机室里比赛打字,画图,聊聊天。或者跟着他四处闲转。

葛萱喜欢坐在他摩托车后座,急速驶过高速路风吹开发辫的感觉。虽然她发质并不好,被风吹过更难打理。

许欢听她抱怨,再看那脑袋枯黄的自然卷,吸着烟若有所思,“人都长开了,头发怎么还是营养不良的德行?”

葛萱说:“就是这点营养光够长人,供不上头发吧。”

许欢笑着建议:“头发剪短了,再长出来,发质会变好的。”

“真的吗?”

“真的。”他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骑车带她去中心区的理发店。

店面不大,四五张椅子坐满了人,洗剪吹的都有,门口一个灿烂短发的女生,正按着个小孩儿刮秃头。葛棠认识她,朝她叫小飞姐,也是许欢的同学。这店就叫小飞发廊,她是店主。

许欢进门就喊:“飞,给我们家孩儿剪个漂亮点的短头发。”

小飞正伺候这位别人不敢接的顾客,那孩子哇哇大哭,她也忙得一头汗,用袖子抹下额侧,回头看了看,没有闲工,随口应付许欢:“我这儿马上完事,你先帮她把头发洗了。”

葛萱一挥手,“我自己来。”走到里面,却是一张洗发床。

许欢找了条小围裙挂上,像模像样地坐在床头水池边,拧开阀用手试试水温,示意葛萱躺下来。润湿了头发,弯腰拿起脚边的大桶洗发水看了看,闻一闻,放下不用,起身去挂满简易袋装洗发水的架子上挑挑选选。翻到自己喜欢的,问葛萱:“一包不够吧?”

葛萱答:“够了。”她头发又不很厚。

旁边一个小工也说:“够,这洗发水可起沫儿了。”

许欢不受群谏,到底撕下来两包。先挤一包到葛萱头上,揉搓片刻,满头泡沫。

葛萱闭着眼,听到泡沫破碎的细小噗噗声,在吹风机和电推刀共鸣的环境里,这声音显得有些珍贵。许欢的手指很柔软,力道也轻,她想起他三铁运动员的出身,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二十)

那种香气浓郁以至到了呛人程度的洗发水,葛萱至今仍在用。并不是什么名牌,但当时电视上广告打得很频,也算稍有名气。

起码在理发店里算是畅销品,撕开外包装异香满堂。小飞分神瞥这边一眼,夸道:“行啊,越整越像样了。头一回帮我给人洗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就怕你拿人脑袋当铅球捏。”

许欢玩得愈发上瘾,泡沫聚拢、揉开,再聚拢,欢快哼着歌。

葛萱被熏得昏昏然,问他:“这是什么,香味好奇怪。”

许欢却皱皱鼻子,“很香吗?” 嗅嗅她冲净了泡沫的湿发,“是挺香的。”拿过一条干毛巾包住她头发。

葛萱接过手,“我自己擦。”

许欢研究地拿起另一袋没使用的洗发水,撕开了挤在掌心,托到鼻子前闻,大笑:“真的,这个真香。”

小飞又好气又好笑,“你给我吞了!”

许欢眨眨眼,手臂向葛萱伸出,“给我衣服脱下来。”

葛萱依言掀起他T恤,避开他手掌上的洗发水,小心地褪下来。凌乱长发遮住了她红红的面颊。

小飞大笑:“靠,色胖儿你这不要脸的,拿我这儿当澡堂子啦?”

许欢光着上身,弯下腰,洗发水涂在自己头发上,揉了两下,用喷淋冲净。

葛萱乖巧地递去毛巾,反被他使坏甩了一身水珠,嘻嘻发笑,低喝:“大黄别闹。”

小飞手里的活儿结束,过来挑起葛萱的头发,看看发梢,“这头发是够冗的,剪短了也好。要多短?我这样还是他这样的?”

葛萱看看许欢那短到支愣的头发,不做考虑。再看小飞的齐耳短发,像民国时期女生常梳的那种发式,因为挑染了颜色,又理出一排参差的流海,极富个性化。葛萱很确定,自己如果弄成这个造型,爸妈不会让她进家门的。

又转而看向许欢,想问他意见,却见他坐在一张椅子里,闻着掌心自我陶醉,“香。”

葛萱哭笑不得,“就比他头发稍微长一点吧。”

剪刀在耳边轻脆作响,头发一缕缕飘落,有的落在葛萱身披的围布上,稍作停顿,再滑下,堆在脚边很悲壮。从开始的长发丝,变成细碎发茬儿,镜子里的人也在变模样。不过是剪短了头发,不知为何连眉眼也陌生起来。葛萱求证地咧嘴笑笑,看见镜子里的人也笑,她歪下头,镜中人也歪下头。

小飞正用推剪修理鬓角,扳着她的头,警告道:“刮着你耳朵哦~”

葛萱僵着脖子,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用力眨眨眼。

许欢含着根冰棍站在旁边瞎指挥,这撮长了,那撮短了,一下看到葛萱的表情,笑问:“不认识啦?”食指在她头上点了点,向镜子里的她介绍,“这是小葛。”

葛萱不敢乱动,横着眼珠瞪他,没忍住,一笑,电推剪真的刮到耳朵,冒了血。

小飞唉哟一声,扯了块纸巾按住。

许欢掀开纸巾,俯身吹吹伤口,“疼不疼?”

“废什么话,都出血了能不疼吗?”小飞踢他一脚,“剪头发呢,你在这儿一劲逗什么嗑子?滚。”

许欢歉意地咂咂嘴,看着葛萱,没话说。

葛萱只觉得让虫子蛰了一口,也没感到太疼,无所谓地擦了擦,让小飞继续剪头发。

“这就行了,再短显得愣。”小飞收了剪刀,镜里镜外地打量她,“你头发颜色这么浅,干脆染成棕色吧,肯定好看。”

“不行。”出声拒绝的是许欢,“她上学呢,你别给我们瞎捯饬…”话到最后没音了。

葛萱从没染过头发,跃跃欲试。

“那就染吧。”许欢无奈地转身嘟囔,“弄得小妖精似的。”

小飞去拿染发剂,路过许欢坐的椅子,挑下眉毛,伸手拨了拨他发旋的位置,诧异道:“色胖儿你怎么还少白头?”

“操心。”许欢向上翻着眼睛看她,“给我拔下来。”

“谁管你,好几根呢,要不顺手给你也染了吧?”

“不染,染完过两天又长出来,更明显,再说我受不了染发剂那味儿。”

“你不就得意那些味儿冲的吗?”

“主要是这玩意儿呛眼睛。”他说着提醒满脸雀跃的葛萱,“待会儿遭罪,别说我没告诉你啊。”

小飞用手肘撞撞他,拿把小梳子梳顺葛萱的头发,“别听他吓唬你。我一天染十好几个也没说呛眼睛。”

葛萱想起小时候学的课文,小马要过河,松鼠说河水淹死它,老牛说才没脚脖,还是要自己趟过去,才知深浅。染发剂味道的确刺鼻,但想到它的神奇效果,葛萱一点也不觉得遭罪。

到家门口,葛萱开始担心了,转动摩托车把上的镜子照来照去,犹豫不决。许欢低笑,“现了原形。”

葛萱捂着头发,更不敢进屋,看他的眼神有些哀怨,仍介怀他在小飞店里说的那句话,“很妖精吗?”

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头发颜色并不算太明显,但这个发型,对女生来说,仍然是前卫的,因为很短,短到自然卷也打不出卷。好在她发质软,不会调皮乱翘。流海蓬松地覆在额际,露出弯弯两道眉来。葛萱的眉毛很淡,但形状完整,长且顺,只在眉尾有几根戗茬,并不显杂乱。原本应帅气活泼的发型,扣在她头上,完全没收到他想要的效果。看起来还是那么好欺负。

许欢眼波一柔,“你怎么也不长个儿?”

葛萱只顾着照镜子,随口应道:“才半年我能长到哪儿去?”

“也是。”他笑道,“也可能是我也一直在长,总觉得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视线自镜中移至他脸上,葛萱纳闷地指着自己的新发型:“所以你想让我‘变’一下?”

许欢摇摇头,哄她,“挺适合你的,你妈不能说什么。进去吧。”

什么啊,就一个适合?葛萱不太满意,靠在大门上看冒着尾烟的摩托消失,抬脚踢门。

葛棠在院里听见这种敲门声,频为了解地说:“不是好人。”拉开门锁,看站外边的人,愣了一下,吃吃发笑,“找谁?”

葛萱紧张地爬着头发,“能接受吗?”

葛棠故意说:“等着挨斥儿吧。”

袁虹正在厨房炒菜,见女儿开个门要好半天,大声问:“谁啊,小棠?”

葛棠回道:“不认识啊,走错人家了吧?”

袁虹心说这孩子怎么还跟走错人家的唠上了,关掉火,出来看究竟。

一瞧见妈妈拎在手的那把菜铲,葛萱倏地躲到葛棠身后。

袁虹疑惑地看着那颗头,“葛萱?”

葛萱直起身,脚不敢站稳,随时准备跑路。

袁虹看了她几秒钟,问:“你俩不进屋,跟门口唠啥?”转身奔菜锅走去,“小棠别锁门了,你爸说话就到家。”

姐妹俩相视一眼,葛棠眼里满是捉弄,葛萱壮了胆儿,追到袁虹身边说:“妈,妈,我剪头发了。”

袁虹应一声,“我看你也该剪了,上高中那么累,还整一把长头发,不够忙和的。”

葛棠也说:“就是啊。完了自己还梳不明白,成天让我给扎角儿。”

“头发吃营养,小棠你赶明儿也去剪短点儿。”

“…妈我不想剪。”

“少剪点儿。”

“我头发本来就厚,越剪越厚。”

外面传来自行车顶开大门的声音,那母女俩正热切讨论,被忽略的葛萱,独自出门迎接爸爸。葛冬洋一见她就咧嘴笑,“嗬,真精神啊,我大姑娘。”

好吧,跟“适合”和“应该”比起来,这总可以算做一句夸奖。葛萱自下而上拨着后脑勺头发,勉强笑了笑。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