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齐楚低着头,“别没完…”笑意不在脸上显露,眼中光色却柔和。

别人说什么,她都好脾气地不在乎,只可着他一人欺负。或许她自己还没有觉察。

他为这不经意的发现,莫名喜悦。

葛萱还真没把脸蛋儿当回事,就是因为不在意,有时候会完全忘了那些水疱,针刺的瘙痒劲儿一上来,想也不想就去抓,疼得唉哟哟直叫,把黑板前讲课的老师都吓一跳。江齐楚在旁边盯着也没用,谁也说不准几时发作,应了那个词儿:猝不及防。眼见她手抬起来,想拦也晚了。

他又不能把她两只手,都抓进自己手里握着。

大夫预言一周内有所改善的症状,不见丝毫起色,并且从脸颊扩散到了额头。葛萱终于也有点急了,这些个祖宗太难伺候,碰不得摸不得的,又不让沾水,每天只能用湿毛巾擦脸,还得躲着它们。更重要的是疼,夜里翻身,不小心蹭到脸侧,愣能给激醒过来。气得躺在炕头直流眼泪,差葛棠再去买点口服药。葛棠跟她恼了,“咱妈说这药里边有激素,不能多吃,你二啊?”

葛萱特别委屈,“那病没好,药就停了,我脸就这样了啊?”

葛棠扬着手里还没扔掉的棉签,“这不刚抹完药吗?”

“外用的根本不管用!这边抹下去,那边又冒出来了,你看这脑门儿。再这么下去,下礼拜回来你看着,肯定得扑满脸都是…”

葛棠擦药膏时就看出来,有些根本是硬给碰破的,也懒得跟她多说,“行行行你别嚎了,我去给你买还不行吗?”打了个电话给袁虹,报备一番。得到允许后,对炕头那个哭精说:“这药能吃出依赖性,你不怕就吃,吃得胖头肿脸的。”

葛萱说:“那也比这么烂了强。”

葛棠听得不舒服,虽然这时讨论病发的原因很没意义了,还是忍不住狠狠骂她,“葛萱儿你手真欠!”

葛萱也没话辩驳,尽责嘱咐道:“还买三片就行。”

葛棠没好气,“我想多买,人家还不一定卖呢。你待着吧,老实点儿,给那点儿药膏都蹭掉,更好不了了。”找出那空药盒,揣着正准备出门,电话响了,接起来应一声,回头问葛萱,“电话接不接?”

“谁啊?”

“大个儿。”

那是她们这茬学生对许欢的称呼。葛萱爬起来,擦眼泪。

葛棠急忙警告:“别碰着脸!”

许欢听见葛萱浓浓的鼻音,觉得这丫头最近哭得真频,逗弄的心情,全转成了担忧,“好点儿没?”

葛萱吸着鼻子,“你怎么知道的?”

许欢说:“我听葛棠说的。”

葛萱心里一惊,想起葛棠曾问过自己:和微机老师怎么回事。顾不上再哭,惶惶问道:“她为什么跟你说?”

许欢轻叹,几不可闻,“因为我问的。”白天在学校,他恰巧在走廊与葛棠走了个顶头,随口问她一句:你姐最近功课挺紧的吧。她说是,出一脸水痘都不敢请假。

葛萱松了口气,“不是水痘,是湿疹。完全破相了。”

许欢笑笑,“真的吗?我看看。”

葛萱反应极快,又不敢确信,直到听见摩托响,也分不清是听筒里,还是后院传来的。

他嘀咕:“哟,葛棠给大门锁上了。”电话挂断。

拿钥匙出去,一推门,看见许欢从围墙上跳下来,葛萱发愁地说:“这连你挡不住,还能挡贼吗?”

他拍拍手,笑脸顽皮,“贼有我这么矫健吗?”视及她的脸,怔住了。电话里听她说破相,还没当真,这么看来并不夸张。

葛萱在他的视线下,第一次为容貌感到自卑,“很恶心吗?”

他眉毛深皱,手指拂开她流海,弯下腰仔细查看额头上的症势,“怎么这么严重?”

“不知道呀。”大量泪水晃动在眼眶里,眨一眨眼就溢出来。

“别哭。”他小心抹着她的眼泪,“沾上水再感染了。”

溃疡面沾水会减缓愈合,是常识,葛萱却钻了牛角尖,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不能沾水?”

许欢就势说:“我以前也起过,几天就好。不哭了,噢?”

她点头,“不落疤吗?”

“不能。你别碰出血就行,这都是表皮的伤。”

“也不留红印吗?”

“不留。”接收到她质疑的目光,他摸摸脸,“我这是粉刺的印儿。”他不记得自己长过粉刺,但也没细看过自己的脸,怕有痘疤一类的痕迹误导她。

葛萱盯着他光滑的脸,“我倒没看见什么印儿…是不是因为你黑,所以看不出来?”

许欢真不知道这话是夸是讽,掐掐她光滑的那侧脸颊,“你白!”

葛萱对赞美自己肤色的话,比较漠然,她其实只想听他说一句,留疤了也要你。

耳根软

这一场痛痒的折磨,持续了二十天之久,饶是葛萱好耐性,到后来也只差骂娘了。疹子们到底也没给她好脸色看,规规矩矩地留下浅印轻痕。葛棠统计过准确数量,据说一个都没差,可都不白跟她一回。

葛萱用指尖在脸上按来按去,完全没有伤疤的触感,可镜子里一看,就是点点红斑,擦也擦不去。

江齐楚从她手上抽走镜子,还给一整节课没照到镜子而抓心挠肝的邻桌。葛萱两只手跟着伸过去,伸到了身体极限才收回。

“还照上瘾了?”江齐楚笑她,“人家都是漂亮的时候爱照镜子…”

葛萱瞪他,她不太会瞪人,一双死鱼眼挤呀挤的,像神经性痉挛。

安静的自习课上,有人噗哧笑出声,惹得附近纷纷注视。

摒起笑,江齐楚拒绝再看她滑稽的表情,转着笔望向窗外。铅色的天空下,西风强度不定,败叶夹杂尘土被掀起,漩涡状前行。又是一年秋天快走了。江齐楚喃喃说:“养一冬天,到开春就好了。”

葛萱听清了他的话,愣了一拍才知是说自己,“你说这些疤?”他点头,她却连连摇头,“不可能。一到冬天,我脸被吹得直刨皮,怎么可能养得好。”

他将时间又顺延一些,“高考的时候。”

葛萱觉得他好没概念,“咱高考的时候夏天了。”

江齐楚说:“嗯,过个伏天就好了。”

葛萱掐指算一下,得,这就推到明年秋天了…明白自己被老实人耍了,手扬起来,学混血儿的常用动作,在空中扇了两扇,“啪啪!”

江齐楚不会配合反应,却说:“少吃点辣的东西,还有黑色素多的,都能不吃就不吃。”

这些注意事项,许欢也曾嘱咐过,但从江齐楚嘴里说出来,葛萱便有些惊讶了。“什么东西黑色素多?”

他犹豫一下,说得含糊,“色儿深的都少吃。”

“茄子?”

“茄子没事。”网上说茄子能抑制黑色素生成呢。

她故意问:“茄子色儿不深吗?”

“茄子…皮色儿深,瓤儿是白的,可以吃。”

葛萱趴在桌子上,脸埋进臂弯里猛笑,真难得他能把专业知识用这么不专业的语言瞎掰出来。

江齐楚一看,以为她不信自己的话,略显焦急了,“你笑什么?我跟你说你别不听,现在不注意,那些印子真能落下来。”

葛萱点头,证明自己有认真听进了,笑意还是没散,忍不住夸他,“你懂得还挺多。”

斜瞄她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地说:“基本常识好不好?”常识是没错,但也是他在网上查了许久才掌握的常识。看看前两排呼呼大睡的蒋璐,补充了一句,“也别总跟她出去一宿一宿喝了,酒精更刺激皮肤。”

葛萱抿抿嘴唇,不应不拒。

最近她都是听说有许欢在,才会跟出去玩。像前几天是许欢生日;再之前小飞新店开业;还有就是唐文良去外地工作,大家给饯行,那次是许欢主动来学校找她的…数来数去,这一个月见他不过四五次,其中还包括一次她故技重施。中午到初中找小棠,借送书之名,上楼去看他,再借迟到为由,哄他骑摩托送自己回学校。

一拍脑门想出的奇招怪招,举凡不违背良心道义的,只要能见到许欢,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葛萱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怎么就会那样的着迷,简直不是正常人了。尤其高三这一年,就是在金嗓子和混血儿的婚礼之后,想念与日俱增,课上也会走神,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葛萱说不出原因,隐约觉得这样下去要出问题的,她那时的自律能力,在涉及许欢的事件里,几乎为零。正在上课,许欢说:“小葛,过来喝酒。”她肯定会把什么也抛到一边,跟他出去的。

不过,许欢如果是常常拐她逃课的人,她也就没必要这么纠结了。

也许吧。

许欢总是说:把你带坏了。

她喜欢负责任的许欢。而且那时候不管许欢做什么,她都会觉得,这是为了她好。其实她也知道,有些好,并不是针对她自己。

许欢对女生普遍温柔体贴,对男的态度就比较恶劣,态度迥异得招人鄙视,所以金嗓子才说他色,给他取了那么个批判型的绰号。此后听小飞说起,许欢母亲性格温和,而父亲脾气火爆,导致他跟母亲说话时很有礼貌,推及所有女生,也都是轻声细语的。

葛萱恍恍记得,小学里那位校长大人好像是不太慈蔼。问江齐楚,他想不起太多,只说见过校长当众把一违纪的同学骂得狗血淋头,还带脏字的。公共场合都这样,在家里如何暴躁,可想而知了,也无怪许欢从小就懂得搞差别对待。这么一想,许欢的小朋友时代也挺可怜的。葛萱傻笑,马上又惊觉江齐楚正看着自己,胡乱搪塞几句,笔在纸张上乱画。

无端端提到许名富,然后又开始溜号,不用多分析也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人了。江齐楚被那张笑脸刺到眼睛,视线又落至窗外,“是不是要下雪了啊?”

10月还没过完就下雪?葛萱好笑地挑起眉毛,“这不是西伯利亚了,你已经来到温带大陆。不过这股冷空气的确是从你家乡刮来的,亲切吗?”

江齐楚没理她的乱台词,坚持道:“眼瞅着就是有雪,你这两天多穿点儿吧。”

降温是挺明显的,但葛萱印象里,这月份没下过雪,江齐楚的警告,便可听可不听,仍穿着件牛仔夹克,往返于寝室和教室间。不想才进11月,一场薄雪没预兆地飘下来了。雪是和冬天画等号的,葛萱立刻知冷了,打算晚自习回家取棉服。

这天刚好学校做电线检修,白天没弄利索,晚上不能供电,把当天晚自习调到了周末。同学们听完广播通知,齐齐欢呼。葛萱想起典故里的猴子。只是串休,并没有凭空多出来假期,朝三暮四的道理,而众狙皆伏而喜。

其实葛萱自己也是莫名兴奋的,想到回家猛敲大门,把小棠吓一跳的场面,兴奋地搓手直乐。放学铃一响就准备冲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

“葛萱葛萱!”旁边一个男同学连叫带嚷把她留下,“滑旱冰去啊?”

蒋璐打个响指,“正愁这这多出来俩小时咋过呢。”

那男生指着她,“一个…俩,仨。还有没?”周围又有举手报名的,他挨头点完,走到江齐楚身边,按着他脑袋盛情邀请,“江子也来吧。”

江齐楚仰头看看,拿开他的手,“你摔得抹一礼拜红花油,没脸还去玩!”

那男生说,“我这趁没忘记摔倒的感觉,再去攻克一下,没准儿就升级了呢。”

江齐楚客观地提醒,“也没准儿就残疾了…”

众人大笑。葛萱说:“我要回家。”

“我们也就滑个把小时,八点来钟迪吧去,你要不跟着再回家呗。”手又落到江齐楚头上,“江子送你。”

江齐楚用肘子拐开他,问葛萱:“去吗?”

葛萱对着那么多双眼睛能说啥?“那走吧。”

随和的三个字,把无妄之灾拉至身边。

小棠不止一次说葛萱,“右耳根软,不成帮凶也得成受害人。”

当然她心思没那么邪,诅咒亲姐姐玩。这话说在形成事实之后,充其量是一发马后炮。

草草处理的小意外

葛萱运动神经很是可以,且人也皮实,禁碰禁撞的,唯独在旱冰场上表现娇贵。她初中时候跟蒋璐去过一次,才进场,就看见摔成一团的排滑队伍,吓得说什么也不敢换鞋,愣是坐在场边儿看别人滑了一下午。所以严格算来,跟江齐楚去的那次才是第一次滑旱冰,就在初中毕业那年,当然一起的还有其他同学。大家兴致上来,葛萱总是奉陪的,哪怕她自己不玩。本来她就是凑热闹,又不见得多么热衷于这项运动。

那时江齐楚也只穿过几次轮子鞋,仗着身手敏捷,下了场,滑行姿势还算好看,便鼓起勇气来带葛萱。葛萱在江齐楚面前是有些逞强的心理,总觉得他都能做到的,她不可能对付不了。两个湿漉漉的掌心叠握,葛萱如同生锈机器人,关节功能失效,江齐楚拖着她蜗行,被其他同学赶超了一圈又一圈。

她紧张得把他手背都抠破了,凝起一层细痂。可总算这第一次滑旱冰,一跤都没摔过。葛萱为此还向许欢好一通显摆。许欢不屑,说那是小孩儿游戏。算起来,刚流行滑旱冰的时候,许欢已经高中毕业了,葛萱疑心他根本没滑过。结果他玩得极好,原来市里为数不多的那几个旱冰场,有一家就是他亲戚开的。想想也是,这种时兴,许欢不可能没接触过,他是个对潮流敏感的人,很多东西他都玩很久了,才开始流行。比方说时下热门的歌曲,葛萱听到他随口哼哼的调子,往往是几个月以后,周围才开始传唱。比方说电脑,她们才刚刚听说这种玩意儿,他已经能当这科的老师了;近日班上男同学如痴如狂地去网吧玩的游戏,葛萱一看人物和场景,这不是许欢两年前的电脑桌面吗?

滑旱冰也是,葛萱还在为不摔跤而沾沾自喜的程度,他踩着两排小轮子,就跟穿普遍运动鞋一般自在。滑到场地中间的一座小小拱桥前,横面跃过,在葛萱担心的低呼声中落下来,卖弄地转了个大圈,反剪着两手,一脸的笑。

葛萱记得那次演出,正是在这个旱冰场。

桥面上,一些高手们凶猛地滑上滑下,也有滑到桥上失足掉下来的,噗嗵声惊人,尖叫四起。好在这家是木质地面,比理石面摔得要轻。葛萱看了半天,也没有像许欢那样横起飞跃的,心里很是骄傲。

江齐楚扶着横栏停下,顺着葛萱的视线看过去,不太赞成地挑起眉,“你要滑那桥?”

葛萱不答反问:“江楚,你能横着蹦过去吗?”江齐楚现在滑得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仍然不太快,过那桥很轻松,不过也是顺坡滑的。

江齐楚摇摇头,“没蹦过。”

葛萱在地上用力蹬一下,抬起脚,看鞋上轮子飞转,表情玄秘。

江齐楚心生不安,以为她想尝试,警告道:“你别想不开哦。”

葛萱这下笑出声来,松开了栏杆说:“带我倒滑。”

他接住她双手,推着她在人少的大外圈练习,眼顾身边动静,免得有人撞过来。一个同学经过,大声奚落,“葛萱,你这么永远也学不会倒滑。”

另一个搭腔,“你懂什么,人玩的是情调,像你呢,傻转傻转一圈圈,跟驴拉磨似的。”

前者被挤对得恼火,“靠”了一句,扑身去揍他,两人踉踉跄跄滑远了。

江齐楚看葛萱的反应,试问:“你自己滑滑看?”

葛萱根本不敢松开他,“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江齐楚很乐,“你轻点儿抠我。”

葛萱嘿嘿憨笑,翻过他手背看一眼,“咦?以前你揭下去的那些痂疤,现在真没留下印儿噢。”江齐楚对伤痂看不顺眼,总也等不到它自行脱落就给揭去,留下凸起的深红色疤痕。

“不说了么,这种印过一个伏天就看不着了。”下意识打量她的脸,“你这比我的浅多了。”

葛萱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忽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