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开始,我总是走在一道轻绿的江堤上,烟雾总是很大,就象那天晕晕沉沉未醒的早上去寻彭宇时的雾水,一重又一重,似乎听到女子清脆的笑声。烟拢绿堤的尽头,是一幢白色的屋,然后便是白色的钢琴,高傲的男子颜泽,一个拥有一双美丽的手的女子,我,或者是别的人。颜泽最后说:甘蓝,我爱你。于是那个不知是否是我的女子以手为刀杀了他。

我打电话问彭宇:颜泽死亡的那天晚上,我是否出门?

彭宇说:你当然出门了,你和我一起去警局保释浅草。

彭宇又说:浅草失踪了。还有,你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吧?颜泽的遗作今天正式出版,下班后我把书带回去给你。

挂掉电话,我煮了杯咖啡才去翻清早送来的报纸:著名专栏作者颜泽的最后遗作今日出版。作者在书里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主人公死亡场景与现实惊人相似。

连出版广告都如此令人惊心地引人好奇,书必定卖得不错。

描写主人公死亡的那一段,早被彭宇折好,一翻便见,亦然遍地名贵的酒香,亦然伤口在胸膛不见凶器,亦然有一美丽能干的女友牵连其中,故事的结局是女友因妒忌主人公所爱的女子始终不是自己,于是在一次亲热,当男友又说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时,她以练过特殊技能的双手为刀,插入了男友的胸膛杀死了他。

彭宇沐浴出来,擦着头发问我:难道颜泽真的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颜泽文风凌厉,只写时评。你何时见过他出小说?

你是说这书不是颜泽所写?

至少我觉得文字过于柔媚,不似是颜泽的风格。

书冠以颜泽遗作之名出版,如果不是颜泽所写,那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呢?他为何要替颜泽出这本书呢?浅草失踪又意味着什么呢?

六菡萏香销

深夜,却了无睡意。于是彭宇便陪我坐在落地窗前看海洋月色。

蓝,或者,我想浅草的失踪与我有关。彭宇说。他把那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一行字:给我恨的甘蓝和我爱的彭宇。

我说:我早见到。这是寄给你的唯一版本吧?

是的,市面上的版本最后一页是没有这行字的。我很不想告诉你这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和浅草在南楼的走廊上喝茶,说了很多话。她要求我离开你。我拒绝了。之后的事情我就说不清楚了,象是做梦,又不象,醒来的时候看见你,才心安。

所以这句话告诉我们,这本书的作者并不是颜泽而是浅草。她爱你,所以恨我。书里所说的结局也正是颜泽死亡的真相。

原来,梦里的杀人者,并不是我,而是浅草。

据说蛊的其中一种,叫作草刀,以一种有毒的草汁喂养长在手心里的蛊,当蛊长成之后,双手就变得非常完美,平时柔若无骨,但当蛊被激怒时,这双完美柔软的手就会变成尖利的刀子,就好象是一片长在荒野的柔软草叶,当它们在疾风的拉扯下,就会能把人的皮肤割出见骨的伤口。

你知颜泽暗恋你否?彭宇问我。

他死后我才知。我答。的确,如果不是梦境,我势必永远不知。

幸好你不是早知。否则我不知能否战胜他。彭宇居然已有心情开玩笑。

在对的时间爱上对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谢谢你,彭宇。

这场错爱里,颜泽苦,浅草更苦。他们所爱的人所爱的都不是他们。他们却不懂放开,于是被爱束缚,直至窒息。

浅草的消息,也是从报上得知的。照片很清晰,大概是一个无意发现的专业摄影者拍到的。身着白衣的浅草竟然浮在纯白菡萏正灿然盛放的荷花池上,她周围长出了一大圈叶子尖利直指天空的绿草。

记者还特地八卦地加了句:这是死者所拥有一一个度假山庄风的荷花池,平时从不长杂草,但死者尸体被运走的第二天,开得正好的荷花全数死亡,原本只长在尸体周围的杂草一夜间长满了整个荷花池。

浅草是自杀,留有遗书,说委托彭宇律师行将物业尽数拍卖,全部所得捐入慈善机构。

只可惜了,如此有才华的女子,为一场无望的错爱,菡萏香销。

☆、蛊惑&·蔷薇

蔷薇蛊是一种孪生的情人蛊。

所谓情人蛊,即中蛊者必得与下蛊者成为情人,蛊才可安生。

否则,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蛊惑-蔷薇

凌霜降

楔子

那女子纤细娇嫩,在青山绿水中愈加明媚。

她对着一袭白衣的男子笑,灿若星辰:少城,我遇见了你。此生完美。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薄薄的柳叶小刀在他修长的手指中闪现,他看着那刀,神情安静目光淡泊。

女子从他手里拿过那枚小刀,细细玩味:人人皆说叶家人造最好的刀,出手指最灵巧的男人。是不是?

男人淡淡微笑,修长的手指指过她的发:这是真的。薇。

阳光渐烈,绿叶清水更是分明。

她深深地吻他,眼神柔媚胜似阳光。她的吻,象初开的蔷薇,明亮而性感娇媚。他紧紧地拥抱她,用生离死别的力量。她纤长柔滑的手指,在他的背后,摆弄着那支锋利的小刀,抹上了皓白的手腕,有着液体恣意涌出,那颜色,分明是粉红色!

蓝,你再不起床,便赶不上叶老夫人的宴会。

有人吻我,十分扫兴。让我疑是看错,人怎可有粉红色的血液?

睁开眼睛,晚霞已在木质地板上曼延成画,方知又是白日梦一场。

彭宇说:今天又做什么梦?叶老夫人的宴会,向来很养你的刁嘴。再不起床可真的去不了啦。

我顿时跟着馋虫清醒。叶老夫人的青菜汤,极鲜美,可算天下一绝,我有幸再次被她邀请。

一纤手破新橙

甘蓝有难得才气。我经常看你专栏。饭后,一起喝茶聊天。叶老夫人亲自端上了新橙,如是赞我。

若我可做出夫人的青菜汤,那些少才气,不要也罢。我是真的被那道汤慑了心思。

这汤看着简单,做着麻烦,得费整天。你们年轻人怕是还没耐心做。叶老夫人说着,亲手给我们切橙子。她的手完全不象是一个七十妇人的手,皮肤白晰而圆润饱满,手指匀称修长,那些新鲜的橙子与她的手却是那么相衬。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夫人的手,正是应了这一句。我羡慕极。

我吃着新橙,发表感言。

叶老夫人恬静微笑:甘蓝你就会讨我空欢喜。七十古稀老妪那担当得起这句话?倒是有一幅此词的书法,是小儿少城所写,自以为他的字甚好。送你可好?

彭宇便笑我:甘蓝你今天占尽便宜。

我却稍稍有些失神,少城是叶老夫人的儿子的名字?与我今天的梦境可有关联?

字果然是好字,苍劲秀美,不失洒脱。写的正是宋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说:写出如此好字的人,不知能否有荣幸见识。

叶老夫人却说:只怕你们见笑了。少城不幸,已卧床不醒多年。

少城确是翩翩男子,即便睡在床上不醒,也见柔美风骨。放于胸前的手修长白晰,比例完美。

我叹道:叶家出手指最为灵巧的男人。果真如此。

那外人过奖了。少城的雕刻倒是讨了些奖项。

叶老夫人七十岁,还可纤手破新橙,床上躺的男子,说已卧床二十年,容颜却如二十几岁的俊美。

我无由地感觉不安。

二采薇采薇

甘蓝,没想到这少城还真是很厉害。二十岁不到便拿到了多项国际美术大奖。你不是最欣赏那个叫《采薇》的根雕么?就是他二十岁时的作品。他参加大赛的名字叫刀少。

彭宇给我打电话,说一会有案子开庭,所以让秘书把我要的资料送过来了。

怎么样?我很神速吧?有无奖赏?一个吻都好。那厮可真是对开庭前的打情骂俏已成习惯。

一个怎么够?成打送吧可好?正说着,门铃音乐响起,大概到了。我挂电话去开门。

门外是一粉红女子,眼睛明亮,不施妆容却自然清丽脱俗,感觉就象山间的野生蔷薇,奔放而热烈,在早春三月,和着暧暧的阳光,倏臾间,一丛一丛的盛放,猝不及防。

我忽然警觉,彭宇何时换了如此娇嫩可人的秘书,他的秘书,向来灰黑套装利落干脆。

你好。我叫薇。我为少城而来。她的目光,明亮,笃定而坚忍。

我想我见过她。在个我喜欢的雕塑作品里。在梦境里。

那个蔷薇花中的少女雕塑,叫做《采薇》。在那个绿水青山的梦境里,白衣男子叫她,薇。

这名女子,现时站于我的面前,在海风和缓的斜阳里,对我轻轻微笑,恍忽间仿若倾国倾城的妩媚,令人心折。她说:我叫薇。我为少城而来。

所以,尽管少城并不在我的房子里,我仍说:请进。

三霜浓马滑少年游

叶老夫人在电话里说,关于见不见薇,她需要好好考虑。

薇喝着茶,手指在我的灰绿骨瓷茶杯的映衬下,更显白晰纤细。薇是难得的美人。明媚艳丽,却也兼有山间清泉的清澈气质。

薇亦然是少有的好聊天对象。对艺术自然,颇有造诣。

薇说起了少城。

叶少城去山寨写生,对薇一见倾情。在绿水青山里度过了最好的一段时光。恋人们的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年轻的欲望与激情。在阳光下,在芳香的草涧,有着怒放蔷薇一般身体的美丽少女,那花朵一般粉红与娇艳的唇在阳光下闪着极度诱惑的光芒,吻如蝴蝶的翅膀,如流霞的炙热,所有空气里,都是那些笑声和那些交缠着绵绵流逝的白云,一切,都是这样的勾人心弦触及灵魂。裸身的薇坐在蔷薇花间,低头微笑,幸福与爱从她光滑的皮肤里透出来,他忍不住用他完美的手指再一次滑过那些充满着爱情的润滑线条,他吻她,充满感激,不能自已。

她总是如此吸引他,他不断地爱她,似永无止境。一切如此完满美好,象一场完美无缺的爱情故事,从这蔷薇怒放开始和结束,激情散去,而爱仍在继续。

那一片美丽的山寨盛产适合雕塑的上好木材。激情使叶少城创作了许多惊世名作。那个时期的作品,每一件都是难得的精品,《采薇》就是当时为薇所作。不断有作品获奖的好消息传来,年仅二十的叶少城仿佛一夜之间便获得了许多人追求一生不得的境遇。霜浓马滑少年游,再不见比那更美好的时光。

不觉已过薇放下茶杯: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好茶。

她起身,带了野生蔷薇淋冽清澈的香味。这是什么香水?十分清新好闻。

这是野蔷薇的花香。你若喜欢。我送你一瓶。薇说着递过来一小瓶粉红的液体。

瓶子设计相当独到,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蔷薇花。我接过,暗暗诧异。我的欣赏,还未说出口。

从前少城便是喜欢我这点,我能从人的眼睛里看到他们的欲望。薇说。

难怪。有此解语红颜,难怪叶少城意气风发。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

蓝。为何叶老夫人不愿意让薇见叶少城?为何薇不直接到叶家去?为何偏偏是我们?在再次送走薇的一个黄昏。彭宇终于将多日疑问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为何。叶老夫人不让薇见叶少城,多半出于保护。薇不愿意直接去叶家,多半有着不能去的苦衷。我说。

蓝。你说了等于没说。真可怜,有那么相爱的美好时光,现在一个半死,一个不得见。烦恼的事情不宜多想。蓝,我们去游泳吧。

也好。

幸亏我们去游泳。这一次,我和彭宇从海里救回了薇。

在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里,薇竟然没有呼吸而没有心跳!她肌肤柔软细致,她骨架虽然纤细却没有僵硬,她的体温一直没有冷却。她明明还是个活人。可她为何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送到医院,心电图上,她的肺活与心跳却很平稳正常。我说服自己相信刚才只是我们在自行急救中太过着急而判断错误。

是夜。薇终于醒转。一件一件地摘下身上的仪器:甘蓝。你不要害怕可好?其实我在三十年前早已死去。要这些管子作甚?

薇,你怎么掉海里去。我见她精神甚好。当她说笑。

我没有掉海里。是有人害我。薇处理掉那成堆的管子,拉紧被单盖住自己,白色的棉质被单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形,我见犹怜。

要不要叫医生?我起身要按护士铃。她看起来相当虚弱。

不要。薇的手很冷。完全没有温度。

我没事。只求你,帮我要一次见少城的机会。薇坚持不要医生。我只得答应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正如彭宇所说,两个相爱的人,在漫长漫长的三十年时光里,流影光年,也算看尽了世事,却仍是一个半死,另一个不得见,何尝不是生死两茫茫。

五谁道脂正红粉正浓

甘蓝,你晚上也种花?

彭宇来时,我正借着门廊灯把蔷薇的根埋进土里,听到他说话,手里的铲子不小心就划断了一截花枝,恍忽间我似听到谁呻吟了一声,来不及细品,海那边的波浪声阵阵。

彭宇接过我的铲子:看你。我来。要涨潮了。快进屋去吧。

那声呻吟?难道真是我听错?

回来前,薇说:甘蓝。今天我见你门前的野蔷薇,不知被谁动了根土。你今晚回去培培可好?

开门前我想起她这句话,仔细一看门廊下一年前我移栽回来的那丛野生蔷薇,果然不知被谁连根挖起。

薇说有人害她。我好不容易在海边的碱地里栽活的野生蔷薇被人连根挖起。

我正在经历什么事情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我如此不安?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少年俊美的脸庞,或者在做着如斯美好的梦,少年微翘的嘴角变起优美的弧度。华丽的月光同样落在少女光滑的肩头上,象轻纱漫过蝴蝶,美丽而带着撩拨的妖娆。她吻下去,吻下少年俊美的弧度,象贪恋糖果的孩子。少年半梦半醒,开始激狂地回应她的缠绕。月光于是被打碎在身体的弧度里,来来去去,飘摇曼妙。他吻醒她的汗水,他喊:薇。薇。薇。不能自已。

她忽然狠狠地咬他,在他的惊叫里,她推开他,月光下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我不是薇!我是蔷!

薇终于踏着晨光而来,目光忧伤的俊美的少年在木扶梯上等她,他拥她入怀,轻轻拂过她乌黑的发丝,朝霞漫上她的俏脸,他于是细细地吻她,他说:谁道脂正红粉正浓,怎及你的半分颜色?

阳光渐烈,痛楚与恐惧爬上了少年的脸,薇紧紧抱住他,来不及阻止他僵硬的锋利的手指划伤了脸。一切都开始晕眩起来。

蓝。蓝。亲爱。你怎么了?有人喊我。谁在喊我?

无比紧张地醒过来,我看到自己似八爪鱼般紧紧抱住彭宇。原来,又是梦境。

真相或者应该是这样的:薇还有个双生姐姐,叫蔷。我想,她们同时爱上了叶少城。叶少城却心属薇。蔷万不得已,假装成薇对叶少城下了情人蛊。

所谓情人蛊,中蛊者必得与下蛊者成为情人,蛊才可安生。否则,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偏偏少城只爱薇不爱蔷,所以,每次少城与薇在一起均痛楚不堪。如蔷薇花双生,脂红粉浓不及的青春容颜,原来也敌不过爱情这把双刃剑。

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不见了蔷,昏睡了少城,而现在只出现了薇呢?

六转瞬已然两鬓雪

鹤发童颜。说得应就是叶老夫人这种人。她穿了深色旗袍走在叶家大宅的后林间小路里,背影妖娆曼妙,完全不似是老人。

哪,到了。蔷就在这里。身形曼妙的叶老夫人转身对我们时,雪白的发确确让我与彭宇皆惊叹:老夫人真是极会保养。

她却转脸过去,似有泪水:我不知可再陪少城几年。

叶家虽无极大财势,但早年据说本城有三分之一地属于叶家所有。拥有这么大一个林子,在林子里设墓园也不算奇怪。

蔷的墓却是有些奇怪地立在叶家墓园的正中间的。藏青石碑除开一张小照外只字皆无。

蔷的容颜果然与薇惊人相似。

蔷把少城送回来时,少城已经晕迷。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三个月后就去了。

她最后的时光,时刻陪伴少城。想也是痴情女子。所以就让她进了叶家墓园。终没有婚娶,所以也没有刻字。三十年过去,也只有死去,才可保持如此娇嫩的容颜。

叶老夫人轻轻用手指抚过小照,无限怀恋。

也有例外。象叶老夫人您,就是甘蓝日日嘴里心里都佩服的美丽女人。彭宇倒是挺会迎合。

彭律师见笑了。哪能时时脂正红粉正浓呢?转眼已然两鬓雪呀。

早晨阳光正好。一句话却是添了不少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