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殒命的。

珺昇闭着眼睛,周遭的众人全部消失不见。漆黑冰冷的香殿里骤然出现一对陌生的男女。他们年纪尚轻,少年身着一身夜色华服,额上戴着雪狼头的饰品,挡住了他大半的相貌,只有银色的头发间或从他的颊侧流露出来。他身后的女孩子是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一袭设计奇妙的白色服装,看着自己,却有几分怜悯。

珺昇想,这定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吧。

少年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温不淡,却带着几分超越生死的冷漠,“你原本应该已经死了,但我再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珺昇面若死灰道,“国亡,家亦不在。就算珺昇苟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枚。”

少年轻笑,“或许言之过早,但若真是如此,你七日后便再选择死去即可。”

“我不用等到七日。”

“那也不是你决定的。未到七日,你想死也不成。”他语毕,珺昇身体一激灵,竟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灌入她的耳朵,她的额前隐隐作痛,但自己生存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靠在腾鸢的手臂间,他的体温透过青铜的铠甲隐约地传送了出来。

旁边的御医惊讶地说,“此等夺命之伤竟能清醒,公主真是命大之人。”

而腾鸢看着她逐渐睁开的眼睛,俊朗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他轻扬嘴角,“珺昇,我来接你了。”

珺昇听自己的侍女说,韩王的投降十分有失体面。腾鸢未入都之前,韩国的忠臣劝韩王自尽,以保有王家的尊严。但姬安怒斥众臣,将这几个带头的忠臣砍去了舌头,随即大开城门直接迎了腾鸢进来。秦国的所有条件他全部接受,为了保全性命他甘以俘虏之身苟延。珺昇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得极差,侍女看着公主的样子,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当日晚上,珺昇纵身跳入了宫中的百鸳池。

当时的腾鸢正在与将士们开会商讨韩国领土交接的具体事宜,听闻珺昇落入池底,他直接跑出去,拨开池边用竹竿尝试打捞珺昇的军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百鸳池。初春的新郑夜晚颇为寒冷,百鸳池底更甚,池水清冷,寒意入骨三分。腾鸢费劲千辛万苦将珺昇从池底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嘴唇呈现青紫色,而皮肤也已经冻得好似没有了生命。

御医说她的脉搏已经极度微弱,怕是活不下来了。

腾鸢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着左右将炉火烧旺,自己脱了衣服,随即把像石头一样冰冷的珺昇牢牢地裹在怀里。

第二日清晨,珺昇打着喷嚏在腾鸢的怀里醒过来,腾鸢一手支着头,侧着身子看她,他散开的头发和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要比赤裸相拥这件事本身更加暧昧。

珺昇怒红了脸,反手就甩了腾鸢一个巴掌。

她含泪道,“国被贼所窃,珺昇再受此辱,断不能苟活。”

珺昇的力气于腾鸢好像是瘙痒一般,但他的脸上仍然浮起了一个明显的浅红印子。腾鸢轻轻擦了擦脸,慢慢地说,“珺昇,你去年九月当着大殿上所有人的面许了我婚约,待你随我回咸阳便明媒正娶地迎你进门。”

珺昇眼睛都睁圆了,她咬着嘴唇说,“无耻。”

腾鸢没有说话,只是帮她揶好了被子,下床离开了房间。

此事一出,腾鸢派了人在珺昇门外小心看守,房间里有棱角的地方也都被绑上了棉布。

珺昇不吃、不喝、不言、不笑。

腾鸢公事忙碌完毕,端着晚膳进了珺昇的房间。珺昇抬眼瞥了他一下,随即又将头转到一边不理会他。腾鸢把食物放在桌上,也不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珺昇。

第三日,珺昇依旧躺在床上,滴水未进。

腾鸢傍晚的时候端着小米粥进来,这一次虚弱的珺昇连看都没有看他。

腾鸢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想杀我报仇吗?”

珺昇眼里的光闪动了一下。

腾鸢继续说,“天下人都知道我与你有大婚之约,三日之后我便要带你回咸阳成亲。之后,不管你愿意与否,你总是要日夜陪伴在我的身侧,你若想报仇,那不正是最好时机。”语毕,他起身,却将小米粥留在了房间,“你若想像丧家之犬一般自尽了事,腾鸢无法劝你。”

珺昇把头歪在一边,没有说话。

第四天清晨,侍女惊喜地发现珺昇吃了那碗粥。

腾鸢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端了食物去看珺昇。珺昇不会当着他的面吃东西,于是他每次只是将食物放下,便轻声地出门去了。到了傍晚,珺昇喝完了粥正打算睡下,腾鸢却端着莲子羹又回到了她的房间。她抱住被子,紧张地看着腾鸢。

腾鸢将莲子羹放在她床前不远的圆桌上,慢慢地说,“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咸阳,说不定要走上十天半个月,伙食定是不如现在,天冷,你这两天不如多食点。”

珺昇怔了怔,随即说,“你为何要做这些节外生枝之事。”

腾鸢不假思索地回道,“无论如何,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自然要照顾你的生死。”

珺昇啐了一口,厉声道,“就算你说这些,我依旧是要找机会杀了你。”

腾鸢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第五天正午,腾鸢拔营归秦。副将带着三万军士留在新郑,处理韩国的降兵,而腾鸢则要回到咸阳报捷并交还兵权。行路急,腾鸢让珺昇与他共乘一骑。他特意遣人用雪狐皮做了一件披肩,将珺昇包得严严实实地,再用揽缰绳的手将她环在怀里。为了让珺昇感到舒适温暖,腾鸢并没有穿铠甲。

行路颠簸,珺昇的身体还很孱弱。腾鸢一看到珺昇脸色发白,他就放慢了速度。原本在队首的他,逐渐退到了大军的队尾。

突然珺昇说,“我难受,请带我到路旁休息一下。”

腾鸢调转马头,向路侧行去,小心地询问,“感觉如何?不如我差遣人给你烧些热水……”

话未说完,珺昇猛地一抬手,精致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刺向腾鸢的喉咙。

腾鸢是何等人,他是秦国的右将军,出类拔萃的功夫好手,虽然有些措不及防,但却在最后一刻躲开,只有脸颊被珺昇的匕首擦出了血迹。鲜血沿着腾鸢英俊的面孔流了下来,珺昇一惊,手一松,沾血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声引起了在不远处跟着腾鸢的副官的注意,他把马拉过来,警惕地问询道,“将军,有什么情况吗?”

腾鸢将珺昇揽在自己怀里,侧过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脸,轻声道,“公主身体不适,汝等先行。”

副官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藏在腾鸢怀里的珺昇,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正想说什么,腾鸢却又开口,“速去。”

副官一拱手,干脆地转身归队。

腾鸢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又说,“我们等等,一会走在队后,以免被人问起。”

珺昇看着腾鸢脸上的伤口,因他的态度竟有些犹豫不决。腾鸢拉起珺昇有些乱了的披肩,一边整理一边说,“刚才是我手滑,不小心伤了自己。”

日日刀口舔血的人,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珺昇微露愠色,道,“你莫要看不起我。”

他将她的披肩裹好,又一次抱进自己的怀里,“你想杀我,我不拦着你。但你总不能不让我躲。”

珺昇把脸一侧,没有理睬他。

当晚,大军扎营。珺昇是腾鸢未来的夫人,自然与将军共处一帐。士兵在帐内只支了一张床榻,珺昇犹豫着不愿意住在里面。所幸腾鸢说自己晚上还有军务,或许不回来,珺昇才将信将疑地睡在了床上。珺昇躺在榻上,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散落进来。她想着白天的事情,腾鸢的反应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几次,竟有些难以入眠。过了子时,隐约听到外面的将士抱拳行礼和问候的声音。

她用被子蒙住自己,装作睡着。

可心里又想着,若腾鸢要上床来对她做什么,她宁愿咬舌也宁死不从。

腾鸢进了帐子,却也没有声音,只是看着与被子纠缠成一团的珺昇发了会呆。珺昇似乎能感到他的视线,后背僵直成了化石,却不知缘何紧张。半晌,只听腾鸢深深地一叹,随即将披风往地上一铺,和衣睡在了火炉旁。

不出片刻,便传来了微微鼾声。

珺昇转过头去,掀起被子一角,小心地打量着腾鸢。

他面对自己躺着,眉头微踅,柔和的火光衬得他的面容更加俊朗。珺昇看着他发了会呆,随即视线移到了他的佩剑上。腾鸢剑不离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时他的宝剑亦只是放在咫尺之遥。但腾鸢睡着了,珺昇以为自己轻声过去,也不是没有机会。

她下了床,赤足向腾鸢无声地走去。

可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珺昇突然又有了几分踌躇。

或许,此时动手并不是最佳时机,不如再观察几日,等到把握更大再动手。她驻足思忖了一会儿,却拿起了自己的雪狐披肩小心地盖在了腾鸢的身上。

他的鼾声似乎微微停了一下,可随即又继续了下去。

珺昇心里一紧,觉得自己方才做得事情十分不可理喻,她转头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尽快睡着。

所幸,天亮的时候,腾鸢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条自己盖上去的雪狐披肩,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走出去监督大军拔营。

第六日,大军出了韩国边境,一脚踏入了秦国的领土。

边境石一过,珺昇突然心里一紧,不由眼眶红了。想起已亡的故国、没有尊严投降的父王和依靠着腾鸢苟延残喘的自己,更是心神复杂。腾鸢似乎感到了珺昇内心的纠结,他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体温顺着她的皮肤传了过来,腾鸢说,“我非秦人,我的故乡,亦不是咸阳。”

珺昇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在咸阳住了几年,很快便习惯。那里面食十分出名,热腾腾的白吉饼被烤得松软香脆,里面再夹上腊汁浸过的肉,好吃极了。等到了国都,我带你去市集上吃。”

珺昇说,“敌国的食物,我怎么吃得下呢。”

腾鸢回复道,“其实我和你,虽不是一国之人,但本质上又有何区别?赵国人与楚国人就有不同吗?难道燕国人就有四只眼睛,而卫国人就有六条腿?”他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秦王政虽然年轻,却通晓治国的方法。由他来统治,说不定韩国的子民可以过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对你而言,王族的尊严难道比子民的幸福更重要吗?”

“你怎知我国的统治就不好。”珺昇嘴硬地反驳着。

腾鸢笑,“你十岁时候写的‘新郑歌’里已经描述了韩王统治的黑暗,而六年过去,我再次访问新郑时,豪华恢弘的新郑宫外民众的衣着褴褛、面容饥黄,一点改进都没有。而你可以来咸阳看看,工者有其业,居者有其屋。所谓盛世,不是王族的宫殿有多么辉煌、贵族的生活有多么奢侈,人民的安居乐业,才是盛世的真意所在。”

珺昇垂下眼,无法反驳腾鸢的话。想了许久,她才讷讷地说,“原来你当时来新郑,是为了刺探我国的虚实。”

腾鸢一怔,随即将珺昇揽得更紧,“不,韩国的虚实,我在收理南阳时便已知晓了。我去新郑,只是为了答你的三个谜题。”

珺昇闻言,只觉得面色微热。她装作很冷的样子,又将披肩往身上揽了揽,遮住了自己的样子。

那一日早晨天气尚好,蔚蓝的天空里偶尔划过几只悠闲飞过的雪雁,可到了下午的时候却骤然起了大风。乌云堆集起来,而气温也降低了。副官赶上前来,说想必是要下雨了,不如今日就先寻个避风的地方扎营,明日雨停了,再进往函谷关。腾鸢看了看缩在披肩里的珺昇,便说,“不如再坚持一下,前面再十五里就到了郢(三点水+蝇的右半边,没找到这个字)城,大军可在那附近驻扎,我也去拜访下城守。”

副官应了就到前面通报。

腾鸢对珺昇说,“到时在郢城里寻个好住处给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下。”

珺昇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气变糟的速度比想象得更快,前进了还不过五里,随着狂风骤然降起了暴雨。四周一边混沌,除了前面三米左右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腾鸢带着珺昇走在后面,更是艰难。

一片昏暗间,珺昇隐约看到两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头戴雪狼头的黑衣少年和相貌独特的白衣少女就在腾鸢的坐骑一侧,跟着珺昇和腾鸢一并前行!暴雨坠落,二人却滴水不浸。

珺昇一时语塞,想看回腾鸢,却发现马上只有自己一人。正在此时,黑衣少年开口问道,“还有一天时间,你考虑得如何?”

珺昇怔了怔,才想起了七日之约。她犹豫地说,“我还有未完之事,为国复仇,还有……”她一时语塞,还有之后她想说什么,她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看着二人,不再开口。

雪狼头说,“那有何难,你到了明天你只要选择活下去就好了。”

“这么……简单?”

“嗯,就说你一定会感谢我呢。”

白衣少女上前一步,说,“只是,要记住规则。”

“什么规则。”

“一命换一命。”

雪狼头撇了撇嘴,示意少女不要多说,随即向珺昇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后会有期。”

少女又看了看珺昇,她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嘱咐道,“珺昇,好好考虑。”

话音刚落,四周雨声就又大了起来。军队入了一处山谷,路旁可稍作遮蔽。腾鸢对珺昇说,“如此大雨,能见度极低。我们先停下,待雨静了些再往前走。”

珺昇点点头,腾鸢便扶着她下了马,在旁边寻了个地方避雨,随即去找副官商讨军路。

珺昇留在原地,想起那黑白二人与七日之约,总有些不安。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很想留在腾鸢身边。于是她提着裙子,顺着腾鸢离去的方向前去找他。

没走了几步,就听到副官的声音。

“将军,如此行路不过七日即可回到咸阳。只是姬珺昇是韩国的王族,您总不会是真要迎她为夫人?”

腾鸢淡淡回复,“那有何不可。”

“陛下断不会准。毕竟昭文公主……”腾鸢没有说话,倒是副官又笑道,“不过若姬珺昇只是侧室,那昭文公主也应该不会有所不满,收纳敌国公主也有助国威。属下多虑了。”

随即便是腾鸢冷冷的吩咐,“慎言,先安排军路。”

“是!”副官干脆地应道,随即快速地转身离去。

珺昇站在雨里,身体的温度极速下降,几乎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突然她很想嘲笑自己,亡国的公主,对敌国的将军动了心。活过七日又如何,随之到咸阳又如何。到底只是沦为它人侍妾。她沉默地走向前去,来到了腾鸢的面前。

腾鸢见到珺昇,两忙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随我去避雨。”

这一切话语在珺昇听来虚假不堪,副官“有助国威”那四个字深深地刺伤了她作为韩国王族的自尊,她冷冷地看着腾鸢,开口道,“将军,古有楚国屈平,郢都被克,夷陵遭焚之时,他虽受冤被放逐,仍投江报国。珺昇一直视其为百年来忠诚之典范。”

腾鸢一慌,心中不由大乱,连忙道,“求死虽易,但公主若能忍辱活着,必能寻到杀我报仇的机会。”

珺昇看着腾鸢,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她发丝湿乱,贴在额边,樱唇微挑竟有了几分妖媚,但细细一看,她眼里都已经朦胧一片,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珺昇一届女子,如何杀得了盖世的腾将军。可珺昇若就此将心交给您,岂不是与我那昏庸的父王一样,背弃了国家。如此,珺昇此命虽存犹亡。”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右边茫茫的山崖下跳去。

雨水纷纷,谷里一片烟云,根本望不到那断崖的底。珺昇双脚离开崖侧时,只听腾鸢撕心裂肺地一声,“珺昇——”

她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若二人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会,能与腾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若他愿意离开秦国,她也愿意弃了公主的身份,随他浪迹天涯。

这就是世人所称的,黄粱美梦吧。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向上飞去,飘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被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

她猛地睁开眼,腾鸢英俊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遥。

他说,“我应承过你,我会护你。”

雨水散落,又渐渐停去。

珺昇再次睁开眼时,腾鸢昏倒在她身侧。他浑身是血、可双臂依然牢牢地固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