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片刻延迟,她手中的长棍便已被李月晏以剑挑开。

生死之际,她竟有些安心。

若自己死了,泣便可以活下去——只要他不给自己报仇。

阿落紧闭双眼,等着宿命终结。

可就在此时,李月晏的攻击却骤然停止。阿落全身的力气皆失,视线亦是模糊,只能任其处置。可片刻的沉默后,突然他伸出手,按住阿落颊侧三颗红色的痣,狠狠地擦了几下, “连星……?这可是天生所有?”

阿落感到了对方的杀气骤减,而言语的急迫只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她嘶哑地说,“我败了,你杀我便是。”

“回答我!” 话音未落,李月晏已经扯开阿落领口的衣襟,她肩侧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一览无余。将军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欣喜,“月洛,你果然没有死。可你……怎么会连我都忘记了……”

“阿落——”

随着喊声,泣手持弯刀杀进僵着的二人之中。李月晏被迫放开了阿落,泣刀势凌厉,又伴随着数枚暗器一并夹攻,带着几分拼命的架势。李月晏措手不及,只好抵挡着退了几步,趁此机会,泣横抱起阿落,向庙门外面跑去。

麻木的感觉顺着血脉在阿落身上慢慢散步开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只隐约听到李月晏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回来,月洛,你的名字是李月洛——苗疆并非你的家,我们一直在等你!”

阿落感到泣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她便失去了意识。

(5)

泣抱着阿落,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李月晏。曲折回到了投宿的旅店,他慌张地解药喂进阿落嘴里,又涂在她的伤口上,几次将药瓶摔落到了地上。但为时已晚,毒已从她的颈子处逐渐蔓延开来,一片漆黑向她的脸部伸展而去。而她的体温也跟着迅速上升,热得发烫。

阿落准备的三枚银针是苗疆最毒的毒物泡制而成,只有在中毒后数分钟内服下解药才有转圜的余地。若是麻木感已经扩散,再次醒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泣将拳头狠狠地砸向床头,木质的床板被他砸开了一条裂缝。

思忖了片刻,他抽出刀子,将阿落的两个手腕割破,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让两个伤口彼此相对,运起了气息,迫使阿落的血与自己的血通过两个身体循环。

阿落脸上的黑色慢慢褪去,而泣从手腕的位置却开始逐渐变黑。

泣忍受着蛊毒蔓延的痛苦,直到他将阿落身体里的毒素全都吸收到了自己那边,才抬起胳膊。他咬着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阿落的伤口包扎好,随即一头栽倒在床边的地面上,痛苦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和蛊毒战斗着。不知道是月顶蛊,还是自己的意志。七日之约可以让他不死,却不能抹去他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痛苦。

他希望阿落活下去,而他也希望在阿落的未来中,有他的陪伴。

对啊,因为他们的人生是交织在一起的蔓藤。

不知过了多久,阿落才慢慢醒过来。泣趴在她的身旁已经不省人事。

她伸手将自己的毯子盖到泣身旁,这细微的动作让他骤然醒来。他的双眼泛着血色,俊秀的面孔也是一脸狼狈。见到阿落睁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你可是差点死了。”

阿落“嗯”了一声,又转了转手腕,“你帮我放血了?又是你救了我。”

泣顿了顿,不露声色地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一双伤口已经好了,他敷衍地笑笑,没有提自己与她换血一事,只安抚道,“或许是借了月顶蛊之力。”他起身,给阿落端来一碗粥,随即又在她身侧展开了地图,“好了,只有三天时间了。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阿落在他身边小口地喝着粥,泣径自说了下去,“这次在镇远刺杀失败,李月晏出门一定会更加小心。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冒险去闯军营。但不用你之前的计划。我们一并换上明军的衣服,趁夜入营。我来刺杀,你在帐外接应……”泣说了一半话,然后停了下来。

“阿落,你在想什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阿落突然抬起了头,怔怔地说,“泣,我那个时候快晕倒了,或许没有听清楚。你听到李月晏叫我的名字了吗?他叫我李月洛。”

“没有,阿落,你听错了。”泣把头侧过去,假意去拿身边的茶,“你是苗人,你怎么会觉得他在用中原的名字叫你。”

阿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想,李月晏真的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吗?

闻言,泣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洒落在了地图上,又滚落到地面。

阿落担心地想要去帮忙,却被泣用手狠狠打开,他将杯子重重放下,“李月晏是杀害数千人的魔鬼,苗疆的敌人。你想想死去的人,阿青,阿游,素……都是为了炼这只月顶蛊。”他按住自己的心脏,直到指节泛起青白,“而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养着这只蛊,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李月晏!”

他猛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外。

呼吸声如同重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胸腔,不安、犹豫、愤怒纠缠着一丝恐惧伴随着他。

那神秘银发少年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回响,“这世上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骰子在下一秒会转向哪边。”

他伸出手,狠狠地将苗刀抽出来扔向对面的树干。

“啪”地一声,刀身深深地嵌入了树里。身后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泣猛地转头过去,是阿落不知所措的神情。

泣的眼睛泛着血红,而面部也似乎狰狞地扭曲了起来。

阿落顿了顿,随即她才上前拉住了泣的手腕,“对不起,泣。我刚才一定是睡昏了头。”她的指尖冰凉而力量坚定,“我们去吧,按你说的,刺杀李月晏。”

(6)

泣的计划简单明了,但因为时间紧迫,留给二人的只有一次机会。

一天时间,探清明军侦察的频次和李月晏大营的位置,一天时间,伺机行刺,再用一天时间返回苗寨。

第一天的计划实现起来很容易,阿落轻松地就放倒了两名外围侦察的明军,剥落了他们的军装,再将他们的尸体扔到白水里。于此同时,泣已经找到了李月晏的大帐并摸清了其周围巡班的规律。

“每两个时辰轮班一次,轮班时只会留下两个人在帐前待命,交接时间约为半炷香的时间。”泣在地面上将周围的情形画了画,“每晚有巡兵返营,我们就跟着他们从北边进去,趁着交接,你来放倒这两个人,我进账刺杀李月晏。”

阿落点了点头。

泣又接着说,“如果我过了半炷香没出来,你就走,沿着这条路往从东营的这个口出去。镇定点,不会有人怀疑你。”

阿落顿了顿,摇头道,“我不可能丢下你。”

泣将地图收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我无论如何都会死,至少你可以活下去。”

阿落和泣换上了明军的军装,按计划潜入了李月晏的大营。

那日营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巡兵回来时,隐约听到领兵轻声地与副兵长交谈,李月晏似乎在筹划一次总攻,此番要一直攻进苗王的寨子里。

数百寨烈火狂焚的景象再次出现在阿落和泣的脑海里,泣咬着牙,唇边都流下了鲜血,而阿落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到达主帐之时,阿落下手格外利落,队伍刚去交接,眨眼间她已经把剩下的两个人放倒。阿落和泣一起将他们拉到暗处,泣转身就向李月晏的大帐走去,可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问,“阿落,你还记得那天在苗王前对我说的话吗?”

阿落怔了怔,莫名地说,“当然记得……”

泣拍了拍她的头,“所以,我一定会杀死李月晏,和你一同活下去。”

泣将身一弓,借着力量向前一跃,就冲进了李月晏的主帐。

纱幔之后,他明晰地看到有人端坐在主桌前,他抬手便是数枚暗器直直刺去,随即便抽出别在身后的弯刀,向前冲过去。可刚掀开纱幔,他便看清桌前坐着的竟是个人偶。心里暗叫不好,却已经有人从后面捉住了他的肩膀,眨眼间,一把重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冷剑映着周侧的烛火,泣一眼便认出那是虎啸。

就在此时,对方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若不是我有意,你怎可能有机会闯进大帐。”

泣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拼了命也要刺到身后的人。可李月晏狠狠地敲了他右臂一下,当即他的手臂便断裂,根本无法抬起来。

“别动,我无意杀你,只是有话问你。”

(7)

泣被李月晏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

“上次在庙里,就是你带走了月洛。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你说什么。”泣敷衍着,脑里只盘算着如何让外面的阿落脱身。

“不妨听听,这对你我都是双赢。”李月晏倒也不恼,“你还年轻,或许未曾听说为何李家对苗人赶尽杀绝。”

十一年前,成化初年。

李震率军镇守贵州,意在平定黎平諸府叛乱。他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恳求与父同行。其中一名是对军事极为有兴趣的少年李月晏,而另一名则是仅仅想粘着兄父的幼女李月洛。

李震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对此战胸有成竹,便允了家奴带这两个孩子出征。

镇压黎平叛乱对李震而言轻而易举,在后方的李月晏经不住李月洛撒娇耍赖皮,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带上了几十家仆出门去看风景。

不想一行人误经苗族边寨。

彼时叛乱的苗兵被李震死死压制,见到二人一行身着明朝服饰,只以为是李震探查敌营的小队,一时家仇族恨涌上心来,抄起兵器便杀了上去。月晏月洛的随行不过是李震家奴,虽有些功夫,却远谈不上高明,况且苗兵可谓倾其寨之力,李月晏那区区十数个人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片刻之间,血肉横飞。李月晏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妹妹,生生被苗兵砍了数刀。

李月洛大哭着从力气全失的李月晏怀里爬出来,想要保护哥哥,却被苗兵拎了起来。

“一个壮硕的苗人将哇哇大哭的月洛扔上半空,对面一个苗兵挥刀从她右肩砍了下去。你能相信吗,从一个五岁孩子的身体里,竟然可以流出那么多鲜血……随即,他们就将她宛若一个残破的布娃娃,扔进了一旁的白水。”

泣听着,脸色越变越差。

他怎么不记得,阿落是被师傅从白水里捡回来的。小小的女孩从右肩到左胸一道长长的刀伤,救上来的时候命的一半已经丢掉了。他帮着师傅去山上采药、汲水、为她敷药、换布,折腾了几个月,才稳定了她的伤。

她衣服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洛”,大家才叫她阿落。

别的孩子多半都是战死沙场的苗兵之后,包括泣。但泣知道,阿落是中原的女孩,或许她有与他们不同的人生。

只是,他未想过的是,阿落,是将李月晏这魔鬼引来苗疆的根源。

“十年。”

李月晏的声音微微扬起,“父帅奉皇上之命四处平乱,但他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留在苗疆,我们必会回来,平苗为月洛报仇。你们怨恨我焚寨、斩俘,可想到月洛被苗兵斩击时的样子,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任何不妥。”

李月晏扣住泣肩膀的手力量渐渐加大,泣感到自己的肩膀都要碎裂了,“月洛就在这附近吧?毕竟是苗人让月洛活了下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把她还给我们,我承诺对苗疆宽宏以待。”

泣正想反驳,抬眼却见到阿落手持着弯刀站在大帐入口,纱幔随风飘起,她瘦小的身体伫立在那里,眼中却满是不安与犹豫。

泣心下一紧,只想叫她快走,却被李月晏一手按住脖子后颈,声音硬生生地顶在喉中,却是李月晏接口道,“月洛,你听到了吗?你或许不记得,但我不会认错。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阿落摇着头,看着说不出话的泣,又握紧了手里的苗刀。

“李月晏,我是来杀你的。”她顿了顿,又说,“我们既然敢来这里,就没想着要活着离开这里。”

她的话决绝、肯定,可泣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顾虑与不确定。

李月晏皱起了眉,带着几分难过地说,“月洛,父帅和娘亲都如此思念你……你被苗人扔入了白河,娘亲得知后,一夜白发。”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忘了也没办法。这样好了,你留下,我遣人放了这个苗人。”

李月晏的眼神十分诚恳。

阿落一时无法动弹,她看了看李月晏,又看了看泣,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这一刻,泣只觉得全部的精神都紧紧地揪在了胸口,随即五脏六腑就翻江倒海地疼痛了起来。

要一起活下去,就一定要杀死李月晏。

而此刻的犹豫,便是对这唯一出路的质疑。

四周的画面静止了一般,之前那银发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他左侧,而白衣的少女则站在他的右边。

黑衣少年说,“你与阿落十年的血脉之交,在另一个‘人生’的面前,她却在犹豫。”

白衣少女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泣心下觉得烦躁,他大喊一声,“都滚开!”

死神的力量在泣的身上流转,他手臂上的伤飞速地愈合,而被李月晏压制住的声音也回来了。彼时李月晏因与阿落交谈分了神,等意识到泣的力量时,他已经挣开了他的禁锢,手里弯刀一转,竭尽全身之力向李月晏攻击而去。

论武艺,泣本身与李月晏相当。但泣有七日之约相助,根本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李月晏却要提防着泣手里的弯刀上可能沾着毒,不由束手束脚。厮杀之时,泣感到格外轻松,甚至有些余裕,不由抽出精力,用余光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阿落一眼。

那个时候,李月晏已经完全被泣控制。若一旁的阿落出手相助,他们必可取其性命、完成任务——但,阿落只是愣着,仿佛手脚都束缚在了那里。

泣的胸口只觉得渐渐冰冷,招式便更加凛冽毒辣。

突然,他低声对李月晏说,“你若为阿落着想,不如让我活着。我们一同中了蛊,若我死了,阿落也活不成了。”

这是一句凭空而来的谎话,但泣却没想到李月晏的招式竟然真的因此而放缓。

几个来回,李月晏的左胸露出了破绽,泣便将身体一绕,弯刀向前一送,刺向前去。

刀锋入肉的感觉十分明显,泣还来不及为得手欢呼,就发现,是阿落挡在李月晏的面前!

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刺向李月晏的苗刀,鲜血沿着刀锋流了下来。

阿落的眼里含着泪水。

“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8)

早前阿落刚刚换血排毒,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加之泣的弯刀上也有毒,她握住泣的力量只持续了须臾,随即便缓缓倒下。

泣一怔,伸手去扶她,却被李月晏用剑狠狠挑开,随即顶在他的喉咙。

“解药在哪里!”

为免误伤,二人自是留了解药在附近,又为防止刺杀成功后被对方直接找到,二人没有携带于身侧,只是埋在营外的树下。泣正要回答李月晏,好救回阿落。

可此刻,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细语,“阿落背叛了你。你应该说,说解药在苗疆,让李月晏放你走。阿落死了,你便活下去了。”

泣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竭力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摒弃。

可不觉间,看着李月晏紧张地抱着阿落的样子,他们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这使得他的视线渐渐变得冰冷了起来。

“解毒药在苗疆,我要返回去才能拿到。”

前几个字刚蹦出来时,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可等话说完了,他反而平静了起来。

李月晏的剑峰加了力道,“你敢骗我!”

泣笑了笑,竟有手轻轻拨开他的剑。“我与阿落的人生,就像交织的蔓藤,不分你我。她若死了,我也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