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蕾西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第二任丈夫时,她穿着古典的意大利婚纱,昂贵的蕾丝和鲜红的玫瑰衬托得她仿佛画中走出来的天使,圣洁而美丽。

他的丈夫伫立在宏伟教堂的另一头,带着微笑和赞赏看着自己。

他有着一双明亮的栗色眼睛和闪耀的深金色短发,而最为让卢克蕾西亚记忆深刻的是他温和的笑容。

阿尔方索英俊而有才干,但在卢克蕾西亚眼里,这并不稀奇。波尔金家族的每一个人——她的哥哥们和嫂子们的美貌在意大利赫赫有名。然而,如果自己家族的色调是坠入深海的墨黑之色,那么阿尔方索就是迎空翱翔的蔚蓝。他牵过她的手时,温暖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仿佛要将她溺毙。

教皇指派了一名主教主持他们的仪式,即便在宣誓之时,卢克蕾西亚都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梦里。

当被问到,“你是否愿意”时,卢克蕾西亚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

那并不自然的沉默使得教堂里所有人不由屏息。

主教又问了一次,卢克蕾西亚才抬起头,但是她的眼睛,却无法聚焦在阿尔方索身上。

教堂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的妹妹,她太紧张了。”

卢克蕾西亚转过头去,原本并没有出席仪式的西泽尔波尔金靠在教堂另一侧的大门旁。他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银色的面具。光芒从他身后投射而来,他漆黑的影子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

他说,“她一直期待着与谢比利公爵的联姻,难道不是吗?”

卢克蕾西亚看着西泽尔。

无需更多言语,只通过他的一个眼神,她便了解他的全部想法。

那是朝夕相处、经历过意大利动荡不安的十数年的默契。

她看着他,轻轻地许下诺言,“我愿意。”

阿尔方索牵着他美丽的妻子走出教堂,领地上的民众向空中抛出如同雨水般的花朵。

在那色彩缤纷的背后,似乎难以隐去地能够听到人们低声的议论。

“看啊,那就是波尔金家的卢克蕾西亚。”

“她不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订过两次婚。”

“她与上一任丈夫的离婚,不也是她的父亲一手操纵?”

“真没想到,这么美丽的相貌,却是如此的冷酷和淫荡。”

这不是卢克蕾西亚第一次听到议论自己的话语,她没有表情地将手环在自己丈夫臂弯,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地向马车走去。

突然,阿尔方索停止了脚步,他看向周遭的民众,用洪亮的声音说,“我,谢比利公爵阿尔方索,会一生善待我的妻子。从今以后,请你们像敬重我一样,敬重你们的公爵夫人。”

卢克蕾西亚抬起头来,阿尔方索依然微笑着,他英俊的脸庞似乎为教皇年轻的女儿带来了从未见过的救赎。卢克蕾西亚紧紧地揽住他的臂弯,只觉得眼眶里有些湿润。

与此同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西泽尔,沉默地在拥挤的人群后,隐去了他的身影。

卢克蕾西亚后来,再没有见到自己的哥哥。

在与阿尔方索结婚后的时间里,卢克蕾西亚度过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的丈夫不仅英俊,而且有着十分温和的性格。与西泽尔不同,阿尔方索似乎并没有那样具有攻击性的野心,他只是想让自己的领地和平、民众幸福。他喜欢狩猎,也爱好艺术。他不仅赞美卢克蕾西亚的相貌,也更为欣赏她在艺术方面的才华。公爵家悠闲的下午,花园里总可以听到二人愉悦的笑声和轻声的交谈。

起初,卢克蕾西亚还曾经收到西泽尔的信件。

就好像以前一样,她在十三岁时嫁给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后。面对着这个无趣而且有神经质的人,卢克蕾西亚经常陷落进绝望的痛苦,那个时候便是来自哥哥的信件拯救了她无聊的人生。

信里,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比如她以前喜欢的那只猫如何,或他们都认识的某个贵族又出丑了,诸如此类的轶事。

但偶尔,也只是偶尔,卢克蕾西亚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他统一意大利的野心。

西泽尔从未将这点明说,因为他似乎不想让她太过了解这些实质性的政治举动。卢克蕾西亚并不明白这种展现在哥哥身上的矛盾性——既然他想要保护她远离这一切,为何又可以一次次地利用她的婚姻,为他们的野心服务。

于是,卢克蕾西亚开始不再像以前一样,回复西泽尔的信件。

一开始,西泽尔只是像平常一样,以固定的频率给她写信。长久没有听到回音后,西泽尔的信件也变少了,到后来,一封也没有。但自始至终,他从未问及卢克蕾西亚为何不再回复他的信件,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毕竟意大利太辽阔,西泽尔的心里并没有地方容下其它的琐事。

比如她。

(3) 死神的来访

再次见到西泽尔,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阿尔方索去了领地的南部,留下卢克蕾西亚一人。像往常一样,她在他们的房间里读着诗集,突然,她听到阳台上响起了不协调的响声。一开始,她并没有介意,可是有人从外面要将窗户打开,她这才慌张地站起来,想要叫进门口的女佣。

可是还未发出声音,对方已经冲进了屋子里,漆黑的手套堵住了她的嘴,卢克蕾西亚拉住了一旁的桌布,带动着上面的花瓶,与二人一并摔落在地上。

巴洛可风格的花瓶摔得粉碎,引起了外面女佣的注意。她们敲着门,询问道,“夫人,可以进来吗?”

大约数秒,才听到卢克蕾西亚的回复,“不要进来,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穿着黑色便服的西泽尔坐在离开她不远的地面上,看着卢克蕾西亚,随即微笑道,“我的妹妹已经有公爵夫人的架势了。”

卢克蕾西亚并不喜欢他称自己为“公爵夫人”,但她依然绽放了如常甜美的微笑,“怎么有空来这偏僻的地方?”

“我思念我的妹妹。”西泽尔拉着卢克蕾西亚站起来,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就像他们童年时一般,卢克蕾西亚坐在西泽尔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西泽尔并未提起他的信函的事情,也没有问她与阿尔方索的婚后生活如何。

他只是给她讲述罗马的事情,比如她喜欢的小花园、或沙龙里的新作之类。

在波尔金家族的童年里,西泽尔与胡安一直陪伴着她,而这样的交谈,就好像回到久远的过去一般。胡安没有死,而西泽尔也没有化为野心的代名词。卢克蕾西亚珍惜着这样的时光。西泽尔的身体没有生命的温暖,但卢克蕾西亚却依靠着他不愿离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西泽尔和卢克蕾西亚对话到了午夜。他终于起身,准备告辞。

西泽尔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罗马的家还和小的时候一样,种满了你喜欢的玫瑰。你回来住时一定会很喜欢。”

卢克蕾西亚怔了怔,随即似乎明白了“回到罗马”代表的意义,她紧张地保护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阿尔方索这里很不错。”

西泽尔很意外地听到卢克蕾西亚的答案。沉默了片刻,他又像往常一样露出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说,“好吧,那也没关系。拿波里迟早是我们的。”

卢克蕾西亚脸色一僵,待她反应过来时,西泽尔黑色的身影已经从她眼前消失。

空荡的房间里如十二月的深冬般冰冷,而西泽尔的造访,宛若死神一般神秘和冷漠。

那一年,西泽尔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表妹夏洛特订婚。

稳定了与法国的关系,西泽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征服了罗马尼阿、伊莫拉、佛利和里米尼。意大利被插上了教皇军队的旗帜。卢克蕾西亚知道,西泽尔的下一步指向自己的丈夫阿尔方索。他们布局已久,是时候采取真正的行动获得拿波里了。

在某一个下午,阿尔方索收到了来自西泽尔的邀请函。

想要请他前往罗马参加教皇的生日晚宴。

卢克蕾西亚预感了危险的来临,她强烈地要求陪伴阿尔方索前往罗马。在波尔金家族华丽的花园里,无数玫瑰的簇拥中,卢克蕾西亚见到了西泽尔的妻子,路易十二的妹妹,来自法国的夏洛特。

人们常说,你经历的世界是什么样,那你所能看到的世界也是怎样。夏洛特并未出生在波尔金家族,因此她周遭的一切都光华而美丽。她看着西泽尔的眼神充满着崇拜和幸福,清澈而透明。

卢克蕾西亚的胸口一紧,她转身,猛地拉起阿尔方索,撒娇一般地要他陪伴自己到花园里散步。夏洛特和西泽尔都看着他们,阿尔方索无奈地笑笑,摸了摸卢克蕾西亚美丽的头发。

卢克蕾西亚便拽着他,像逃跑一般地离开了看着自己的哥哥和美丽的嫂子。她在玫瑰园中心猿意马地看着玫瑰,她用纤细的手指去碰触那粉嫩的玫瑰,可不知何时,她却好像憎恨那玫瑰一般将它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鲜血流出来,染黑了玫瑰娇柔的花瓣。

自己心口涌起阵阵难以抑制的苦闷与烦躁。或许这些苦闷从未消失,但此时却达到了她可以控制的临界点。身旁的阿尔方索十分体贴地揽住她的肩膀,竭尽心思地哄着自己的夫人开心。就在此时,花丛深处寒光一闪。卢克蕾西亚抬起眼睛,认出了藏在层层玫瑰之后、西泽尔的心腹杀手。

哥哥要刺杀阿尔方索——

在那千万分之一秒,卢克蕾西亚明白了。她与阿尔方索婚姻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要以阿尔方索的死告终。此时,因此她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完成此举。可那一刻,心中突然涌起难以抹去的厌恶,卢克蕾西亚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阿尔方索的面前。

短剑已经破空飞来。

涂着剧毒坎特雷拉,穿过卢克蕾西亚的心脏,再刺进了阿尔方索的臂膀。

鲜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几乎是瞬间,卢克蕾西亚的生命之光就宛若狂风中微弱的蜡烛,猛地消逝了。

时空的间隙中,隐约的光芒里,站着死神的身影。

白衣的少女撑着下巴,而身着黑色骑士服装的少年则带着似是而非的微笑,礼貌与他没有生气的眼神交织,显得十分诡异。

“你好。”他向卢克蕾西亚打招呼,却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复,“你已经死了。”

卢克蕾西亚听闻他的说法,只觉得可笑,于是她在唇边勾起了一个美丽的笑容。他有些讶异地挑挑眉毛,“你是第一个死后见到我,还面带微笑的人。”他伸手指了指卢克蕾西亚,于是她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她笑着寒暄说,“你好。我的父亲告诉我,人死后会依照自己的过往去向天堂,或者地狱。但我和哥哥都知道,天堂的门并不会向我们敞开。不管你来自何方,我已经准备好和你走了。”

少年唇边的弧度更大了,“哦是吗?但你也知道,死神不会听从人类的想法。你哪里都不会去,你还有七天可以活呢。这七天,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而七天之后,你只要杀死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便可以活下去了。”

卢克蕾西亚怔了怔,随即说,“我脑海里最后想起的,是阿尔方索吗?”

少年耸了耸肩膀。

一直沉默的白裙少女终于抬起头来,“时空的水镜里可以看到,你最后想起的是两个人。”

卢克蕾西亚,不明白地问,“难道你们是要我杀死两个人?”

“哪个都可以,”少女说,她看向卢克蕾西亚,深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却冰冷,“任何一个人死去,你都可以继续活下去。选一个吧,阿尔方索,还是西泽尔?波尔金。”她顿了顿,又温和地补充了一句,“或者,你选择自己死去,那么他们都可以活下去了。”

(4)兄妹

西泽尔将卢克蕾西亚抱在怀里。

她闭着眼睛,好像沉睡的天使。卷曲浓密的头发向四处散去,她胸口流出的鲜血染黑了四周的玫瑰。就像画卷中为天神牺牲自己的祭品。

人们匆忙地将阿尔方索送进屋里,又叫来医生,却没有人敢打扰西泽尔。

他的妻子夏洛特想走过去,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无法靠近,只是在附近看着沉默着的他,咬着手指,眼里布满了不安和迷茫。

下雨了。

仆人们有几分强硬地拉着夏洛特回到屋内避雨,花园里只剩下了西泽尔和卢克蕾西亚。血被雨水冲刷,四周变得干净,就好像卢克蕾西亚只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绿宝石的眼里映出了西泽尔的面容。

她眯了眯眼睛,说,“哥哥,下雨了。”

西泽尔拂去她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指和雨水一样冰冷,而他的面容就好像梦中的死神一样,完美无瑕却疏远冷漠,“我在等你醒来。”

他将她抱起来,慢慢地向屋里走去,却全然不问她为何死而复生。

这里是卢克蕾西亚以前居住的地方,他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房间。推开房门,小小的屋子依然用她喜欢的米白色装饰,就好像她十二岁离开这里之前一样。就连她曾经最喜欢的娃娃,都静静地放在床边。西泽尔说,“我和你提过,让他们每天都换一束新鲜的花。”

卢克蕾西亚看了看床头那束纯洁美好的浅粉色玫瑰,那是她童年时最爱的花朵。

她喃喃地说,“刚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十二岁以前任何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大风吹过罗马晴朗的天空,我跟在你和胡安的后面,笑着、跳着……”

就好像拥有着全世界的幸福。

西泽尔顺着她说,“卢克蕾西亚,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不管你去了哪里、遇到谁,那些都只会像水泡一样转瞬即逝。”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床铺上,将她童年时喜欢的娃娃放进她的臂弯里,坐在她身边,才说,“胡安是,阿尔方索亦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完美而冷漠的微笑,金绿色的眼里没有一点温度,“他是我们与法国外交之间的障碍。有着利益在中间,他不可能值得你依靠”

卢克蕾西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能放我们走吗?我们永远离开拿波里。”

西泽尔怔了一下,他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在那一刻隐去,沉到了黑暗里,“卢克蕾西亚,没有男人会甘愿放弃自己的领地。”

“我来说服阿尔方索。”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漫长的静默后,西泽尔却以更加冰冷的声音回复着她,“卢克蕾西亚,早餐没有解决掉的事情,我会在晚餐前将他干掉。如果你想保护阿尔方索,便在四天后的晚宴前动手干掉我。我承诺你,我死了,对他的刺杀就会停止。”

语毕,他起身便要离开这里。

就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卢克蕾西亚微弱的声音,“哥哥,你真认为我永远都会站在你那一边吗?”

西泽尔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

(5)目的

匕首刺伤阿尔方索的胳膊,毒药却让他落入高烧和不间断的噩梦。

卢克蕾西亚日夜地守在阿尔方索的身旁,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却未掉过半滴眼泪。

第三天,阿尔方索醒过来了。他的手指热得发烫,但他第一件事便是拉住卢克蕾西亚的手。

卢克蕾西亚看他醒来几乎是喜极而泣,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抱住阿尔方索的胳膊,言语迅速地说,“我们回拿波里好吗?我想回去。”

阿尔方索闻言一怔,随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教皇的晚宴在四天后,我们至少要呆到那时候。”

阿尔方索并不愚蠢,他知道出手刺杀的是西泽尔,也一定知道留在罗马的危险。但他依然坚持,这就是哥哥说过的吗?没有男人会放弃自己的领地。可那些东西,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了,就会像水泡一般转眼崩逝。他们……为何要这样执着。

卢克蕾西亚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地说,“或者,我们离开罗马,再也不回拿波里……”

她的话没有说完,阿尔方索便苦笑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卢克蕾西亚,你还不了解西泽尔吗?拿波里的领地和军队是我们最后的筹码。一旦我和你离开了,他再刺杀我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卢克蕾西亚摇着头,“他答应过我们,如果我们走了,就会给我们一个和平的生活。”

“毒药公爵的承诺可曾兑现过?”

看到她的眼神,阿尔方索坚持地撑起身体,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卢克蕾西亚,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担忧,信任我,一切交给我。我会给你未来的幸福。”

阿尔方索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从他那里,卢克蕾西亚感到了强大的、生命的力量。

但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静默深海般的黑色。

西泽尔金绿色的眼睛,就像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将她卷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