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捂住了双眼,连同头发上的青蛇一起,侧向另一边,“快让她离开这里!我的眼睛要瞎了。”

那一刻,佐看到,塔楼上的火光变弱了。大门上的凹槽变得明显了起来。

她保持着脸上愉悦的微笑。微笑会压抑住她心中随时可能蹦出来的负面的情绪,让她看起来如同人间一般阳光。

她拿着苍色的七日水晶,向大门走上前去,眼看就要将水晶放入凹槽。

就在此时,三女神里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虚眯着眼睛喊道,“Z,你确认还要前进么?过了七重门,我打赌你肯定再也笑不出来了!”

佐的手顿了一下。但只是那一下,随即,她把水晶嵌入了门中。

【6】回忆之门

Z讨厌这天昏地暗的景象。被黑色的烟雾包裹着,什么都看不到。被剥夺了视线不是最令人困扰的,最令人不安的是她似乎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Z成为死神已经很多年,穿越时空积累的经验,与不断增强的力量使得她将一切操控在手中、包括别人的一切。

可如今,她却连自己身在何方、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也不清楚。

好在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时空的漩涡中翻滚着;同时,她也发现如果自己不做什么,这样的迷失将永远不能结束。她没有仔细看Q与她签下的合约,那上面写了多少个纪元都是有可能的。

Q将她陷害了,而且极为歹毒。

虽然,这也归咎于她的自大。虽然心中充满了厌恶,Z却没有在这一点上花费任何时间纠结。她仔细地观察着在自己周身飞速流逝的时空通道、试图寻找某一个脆弱的点突破而出。

而就在此时,她看到斜侧面闪过了一束泛着金色的、淡淡的光芒,那似乎是时空隧道一个可能的出口,Z向那光芒伸出了手。

其实她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注意到了那个点,并没有做太多考虑。可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结果却改变了她作为死神光辉轨迹的全部。在不久之后,Z想起这件事的开始,只有这一个想法——如果她没有伸手,或许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Z伸出手后,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从时空漩涡中翻滚而出,黑色的烟雾消失的一刹,她的身体被周围炙热的温度包围起来,随即她便摔进了沙子里。一瞬间,鼻子里、耳朵里、嘴里甚至眼睛里都塞满了沙子,这种不体面的登场对于Z来说痛苦至极。她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把沙子从自己的五官里手忙脚乱地挖出来,而真正可以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四周的光亮却立刻把她晃得又闭上了眼。

“从时空漩涡里看起来可没这么亮。”

Z心想,然后她捂着眼睛,慢慢地尝试着从指缝里面看出去。

这片金黄色的沙漠,与空中金色的阳光完全融为了一体,勉强睁眼就觉得眼球要疼地掉出来了。这时,死神Z感到了一丝不协调感。

人间的强光也好、温度也罢,这些对死神都没有任何影响的。可此时,Z觉得周围很热、身体极度沉重、口干舌燥、而眼睛对光线的忍受度也几乎为零。

她扬起头,想要想平时一样浮在空中——死神在人间执行任务时,是可以漂浮在空中的。可果然,她除了手伸得高一点,其它根本就没发生半点变化。随即,Z愤怒地喊出了地狱里死神专用的语言,希望开启时空漩涡,但瞬间,她的声音就被周围无限大的空间所吞噬、去无影踪。

“该死!Q!”

在这一刻,Z才不得不承认现实,与Q的合约里,她不仅来到了人间,还被剥夺了死神的力量。而重新获得力量、回到死神界的唯一方法,是在七天内找到Q的目标,成功地获得他的生命。

Z顾盼四周,随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绝望。

死神没有绝望,因为从未有希望,即便没有希望,也可以完成一切想做到的事情。

而Z此刻有希望,她想回到地狱。但她失去了力量,不知道Q所提及的目标在哪里,而且她身处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黄沙漫漫,阳光炙热,没有荫凉、没有路径、没有水。

Z开始好奇,失去力量的死神如果死了,会去哪里。

Z站在那里,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行动。她下意识摇着手上的铃铛,渐渐地、在地狱里原本是黑色的铃铛在沙漠中变为了银色,声响清脆而轻盈。而就在此时,就仿佛是响应了她手腕的铃声,无边无际黄沙的另一侧,年轻的男子牵着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他是东方人,一身洁白的汉服饰以水色的衣带,腰间挂着冰之结晶般剔透的宝剑、碧湖般的翠玉挂坠,就连他黑色的头发也好似温和的溪水,流畅地束起在脑后。他笔直地走过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Z。

而Z没有忽略对方,不仅因为他是这干涸沙漠里的唯一一个活人。男子若水,周身散发着平静、自如、清凉的气息,更重要的是,Z在他的周身隐隐看到了一圈凡人没有的水色光芒。Z失去了死神所有的力量,她唯一剩下的能力,就是辨认任务对象。

这个受到天界保护的人,就是她要在未来七天获取生命的人。

要让对方自愿地放弃生命,而且是在完全没有死神力量的情况下。

Z自嘲了一下,然后眼神冰冷地向来人走去。

佐从苍色云雾笼罩的仇恨之门中走了出来,第五环的出口便在身后消失了。

脑海中关于Z的记忆又多了一片。与过往不同,这片记忆显得尤为真实。或许是因为它与人间的景色紧密相连,但佐知道,是因为自己曾经在某处见过这场景。这说明,在时空的某个环节里,她曾经与Z发生过交集。

想到这里,佐不由感到不寒而栗,而更多的是,她在内心已经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与Z一定有所联系,极有可能,她确实如他人所说,就是Z。

佐不敢想太多,她抬起头来,眼前展开了一片空阔的景象。

那是一脉深邃的峡谷,漆黑幽远,深不见底,上面笼罩着灰色的薄雾,一条细长的桥从峡谷边延伸过去,直接插入雾中,却看不到另一侧的出口在哪里。

这里是第六环,山谷中却听不到死灵的哭喊,这一切静谧得吓人。

佐顿了顿,对自己说,“我可以过这一关的。”然后她踏上了细桥。

桥在佐的脚下微微晃动,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佐走进了薄雾里,但很快她便发现那雾气比想象的更加厚重,先是桥下的山谷看不到了,然后桥侧的扶手也看不到了,到了最后,佐意识到,除了脚下的那一小块地,自己的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浑浊的雾气。

她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心想,如果第五扇门藏在雾里,她将从哪里得到“他人的忠告”?

“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佐一怔,不由停下了脚步。

“在这里。”

浓雾随着声音变得清晰而渐渐褪去,在佐的左侧,该隐站在那里。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第五扇门的忠告,你得到了吗?”

佐楞了楞,“这里已经是第六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不重要。我需要你过七重门,不给你这句忠告,你怎么过去?”

“哦……好啊,谢谢你。”

“你过来。”

佐刚想移动脚步,可突然,一股不协调感涌上心头。

“怎么了?过来啊。”

“该隐,伊萨……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该隐没有说话,可他的影像变得模糊了起来,随即灰色的浓雾弥漫上来,周围的景色又恢复到了原有的样子。

幻象无法回答幻象本体知道、而被迷惑之人自身不知道的事情。这是V告诉佐的,在某个无聊的下午。

就在此时,右侧又传来了声音。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却冰冷而死气沉沉,“我看你还是放弃吧。你想走过七重门,简直是妄想。”

右侧,银色头发的死神穿着老式的黑色三件套,愉悦地走在佐的身旁,仿佛一个风轻云淡的下午,他与她坐在时空的水镜面前等待着执行赌约时候一般惬意。

“V。”

“我带你回去吧,有近路的。”V向佐伸出手来,灰色的眼里一如既往地毫无生气。

佐看了V好一会儿,那张面瘫一般的脸竟让她带着点怀念。许久,她才轻轻说,“不了,没想到还能在遇到你。”

“什么?”

佐又看了看V,问道,“你在变为死神前,是什么样呢?”佐问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打算让V的幻象消失。

但他并没有。他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佐,“你不知道吗?”

明明没有表情,可佐却似乎读出了几分孤独,

“不可能……难道我知道你是谁?我认识你生前的样子?”

V的幻象依然在那里,“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自己的也不记得了。”然后他说,“不过我可以带你离开七重门,来我这里。”

V的幻象说了很奇怪的话,或许符合这座桥的规则,却并不符合逻辑。

之后,不管佐再问什么,V的幻象都只是让她走到他那边。于是佐只好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变为死神的呢?”

V的幻象一怔,随即化为了烟雾,消失进了浓浓的大雾里。

“我见过V在成为死神前的样子,却不知道V是何时变为死神。”

佐思考了一下,不由感到无法释怀。V究竟是谁?他们一起穿梭在时空里那么多次,他们的立场一直是对立的。她不可能认识他,除非……这一切从一开始都是紧密相连,她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那么这个巨大的谎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佐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面孔,随即他们的幻象陆续出现在大雾之中,引诱着佐走到两侧。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这使得佐应接不暇,进而感到疲惫。

她抱住膝盖,蹲了下去,将头埋在双臂里。

如果这座桥是一座幻象之桥,她只想遇到一个人——夏端。她要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佐,你来了。”

嘈杂的声音消失了,这句问候显得格外清晰和熟悉。

佐猛地抬头,再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的时候,就几乎哭了出来。夏端带着微笑,手里拿着提琴,歪着头,静静地站在一侧。

佐站在那里,看着他好久,终于,她认真地说,“对不起……夏端,我想向你道歉。我误会了你,我不该伤害你。”

明知对方是幻象,可佐还是忍不住地说着这样的话语。

她害死了他,而她又为了救他,与地狱之君签下赌约,深入地狱一创七重门。佐揉着眼眶,只觉得内心变得格外坚强,她抬起头,看着夏端的幻象。那幻象并不如之前的V或该隐,尝试着说出一些引诱的话语。他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就好象真正的夏端一样。

佐有些迷茫,她开始怀疑,“夏端,难道你是真的夏端?”

她伸出手,想要试着去碰碰看起来离自己很近的青年。她的手伸出去,却似乎离开夏端差了一点,只有那么一点。佐想,“我只要往那边半步,就能碰到了。”

她动了这个念头,脚也随着想要迈出去。

突然此时,一个声音猛地冲破幻象,从桥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憋、过去!”

佐一激灵,来不及看过去,夏端的幻象却已经开始消失了。

佐难过地说,“夏端,别消失。”

“那、不是、真的四月,过来,这边!”

四月?四月是谁?

“看、这边!”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带着焦急。就在这当口,夏端消失了,而浓雾却也散了一点,佐这才清楚地看到,自己就站在窄桥的边缘。桥的护栏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的半只脚已经踏到了桥侧,再往前半步就会落入第六环永不见底的深渊。

佐一身冷汗,慢慢的缩回桥的中央,再看向声音传来的前方。

一名身着鄯善服饰的女孩子站在她的前面,紧张地看着她。

“走、这条路,直走!才能,离开!”

佐对她有印象,在沙漠中,她与V有过这场匆匆的赌约,关于这个女孩子和她的母亲。女孩子选择了牺牲自己,佐从而获得了一块水色的水晶。

“小云雀。”

“嗯。一直、向前,不要,侧身。”小云雀对佐做着手势,引导她慢慢向前。

“四月是谁?”佐一边慢慢向前,一边问道,“我来地狱之前,也有其他人提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小云雀一愣,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淡淡的哀伤,“你、不记得四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佐停了脚步。

“不要停,一直、向前。”

佐连忙再向前走去。

“我、忘记四月。来到、地狱,才想起他。我猜他、是为了找你、才穿过茫茫大漠、还放弃了七天。”

“找我?他为什么找我。”佐听得一头雾水。她并不知道四月和小云雀在放弃的七天里那段冒险。

“因为……啊、”小云雀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终止了话题,“到了。接下来,就都靠你自己了!记住,纯乾、夏端、都是四月!”

“什么?”

“记住!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等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佐喊道,可小云雀的身影就好象幻象一样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雾已经全部散去,桥与山谷在视野里变得异常清晰。

但佐却无法继续前进了,窄桥就这样,在半空中嘎然而止,前方、左方、右方都是见不到底的山谷。回过头去,来时候路上的雾气也没有了,可窄桥也一段一段地消失!

如果佐找不到出口的话,就一定会掉入第六环的深谷。

但出口在哪里?

而小云雀那句奇怪的忠告又有什么用呢?

四月,这个与她毫不相关,却数次被提起的名字。

难道他才是整个谜题的关键?

【7】该隐之门

大雾已经全部散去,桥与山谷在视野里变得异常清晰。

窄桥随着大雾渐渐消失,很快就只剩下佐脚下小小的一块。四周变得清晰起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两侧的岩石竖立着,像被刀斧千锤百炼。小云雀引导她的声音没有了,而再之前,夏端、V、该隐的幻象也全部消失。转眼间,佐只剩下下一个人,宛若漂浮在山谷之上,不得进退。

在漫长窄桥的尽头,渐渐地、佐听到了圣灵而高洁的咏唱声。

女声低沉而哀伤,不似塞壬之歌的魅惑,也不似苗寨的高亢。那是一首用陌生语言诵读的赞美诗,其中,似乎听到了日暮的声音,太阳渐渐沉入黑夜,绯红浸染了干涸的大地,三千块巨大的硬石组成了千年不倒的神圣王城,黑色的贵族在新月的白印下逐一醒来,恒久的生命,不朽的诗篇,在死神面前他们从未屈膝,地狱之中他们依然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