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迟疑,毅然从水中跳出,剑仍在妆台上,我怨怪自己的粗心:“阁下何人。”

一片寂静,但不会怀疑自己听错。

藏匿如此之久,我居然毫无察觉,此人武功在我之上,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死于疏忽大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洗个热水澡。”含蓄而恭谨,内敛而深沉,偏偏又带着戏谑的腔调。

“还有呢?”

“还有我会背过身,方便你穿衣。”

“感谢你的好意,不过就算站在原地你也什么都看不见。”

“那倒不会。”他诚恳地道:“你知道,我在黑暗中的眼力一向比常人好。”

内心尖叫,多年未见居然忘了,我在夜色下出剑比白昼时顺手也是此人的功劳,他有一双格外敏锐与犀利的眼睛。咬破双唇,还是淡淡地道:“谢谢…你真是太体贴了。”

也不知当真转身没有,胡乱穿上衣衫,点亮壁纱灯,墙角倒还真有一个乖巧的背影。

我招招手:“来,练练八卦剑,你是怎么消失十年又出现在我眼皮底下的?”

石琰深吸口气:“说来话长。”

“你哮喘啊?”

“不是。”他一愣,又瞄了眼我的衣裳。

原来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慌忙穿衣未曾擦身,新换的衣裳还是被水浸湿了,紧紧包裹身躯,我叹息道:“时光匆匆,你都成猥琐大叔了。”

“我还不到三十岁呢。”他颇委屈地嘟囔,忽而嘿嘿一笑:“悠悠岁月,你都成资深少女了。”

怎么老有人不遗余力地伤害大龄女青年脆弱的心灵呀!

积点儿德行不行?

上下打量,发现他除了肤色深了些,几乎与十年前一模一样,尤其那双包罗万象的眼睛:“暗伏在裴炎光身边的人是你?”

“如果不是季晨受伤,我大可不必露面。”

“这些年…你都干这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他撇撇嘴:“说得这么可怜,我都要哭了。”

他乡遇故知,不免喜中有悲,又想到十年前那一别,就此杳无音信,也不知他这中间吃了多少苦经历多少事,长期卧底对人的内心又是怎样一种折磨。人的命运真是奇特,同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通过那些考验,我拜得名师学有所成,他却总是暗无天日地蛰伏于各式各样的人身边。

“有你在,我的担子瞬间轻了很多。”突然一阵反胃。

“你需要休息。”他端详我的面色,甚是关切:“老实说,不看看你的伤,还真有点不放心。”

我转身自行解开衣带,露出半片后背。

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你是怎么回来的?”

“骑马。”

“擅于创造奇迹的孩子。”他轻叹一声,替我披上衣裳:“睡吧,岑静的安全交给我,明日一早我们启程。”

服下他递过的活血散瘀的丹药,我依言躺下,石琰为我盖上被子。

吹熄纱灯,他坐在菱花窗边,上身半靠于墙。

“哪有这样打坐的。”我忍不住笑道。

“杜寻。”

“嗯?”

“为什么对我这么信任?我是说刚才…”

行走江湖,讲究这讲究那,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再说石琰也不是外人,虽然十年未见,如今相处丝毫不觉陌生:“我们不是患难与共吗?”

“其实你洗澡时我一直背着身,什么也没看。”

“我如果介意,就不会让你在房里过夜了。”

那边寂然一会儿,缓缓道:“你真的长大了,一看便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你了。”

“不尽然呀…回头再聊罢,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也只有对你,才能无拘无束口无遮拦。”

“哦?”

“因为在我心里,你和我的兄长是一样的。”

那边忽然彻底沉寂,石琰大概睡着了。

第25章 第 25 章 直为凝情恐人见

几乎倒床就睡,真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为什么不叫我?”诈尸一样坐起。

“…我叫了。”他眼神无辜:“可是没用,你简直睡得太香太甜。”

本人在饮食和睡眠两方面一向表现得很是强劲,加上过于劳累,又因石琰在侧格外安心,不知不觉做了回懒虫:“岑静呢?”

“整装待发了。”

“你用什么方法让她信赖有加?”

“你忘了,我本就是裴炎光身边的人啊。”他用一块手帕缓缓擦拭佩剑:“如果你的相公惹了官司,你是不是一定得去看个究竟?”

我讶然:“你已告诉她实情?”

“只是说裴大人因与一位京城大员争夺一位名妓,以致遭人暗害官司缠身,现罢职前往京城述职,只怕朝不保夕。”

“岑静堂堂江南才女,才不会作此无聊探听。”

“是女人,都会的。”

可不是么,都整装待发了,恨一个人是一回事,想不想看那个人倒霉又是另一回事,越是在乎越想亲眼目睹。好在她的孩子不是远嫁就是去异域做生意,没有一个留在杭州,不然这次迁徙还得浩浩荡荡拖家带口。

突然觉得不对劲:“这块帕子好像是我的。”

“你看,女人对她的所有物总是格外留心,她们习惯于从开始就在上头拴一根无形的线,到哪里都跑不掉。”

“谁批准你可以随便用我的东西啦!?”我张牙舞爪。

一路上,我们还在争论女人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为了束缚男人,石琰正方,我乃反方,岑静则身兼评委一职。

辩到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女人束缚男人这一论点根本不成立,关键是男人愿意与否,如若心甘情愿那便皆大欢喜,如若被逼无奈则也是心中情愿面上下不来,皆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类型。

最好的反面教材便是裴大人,男人若当真不再爱一个女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绯闻在人间。

“如今有些感谢他的绝情,否则我还是一个哭哭啼啼的怨妇,最后变得自己也讨厌。”岑静苦笑道。

“早点儿恢复是不幸中的大幸。”终究守口如瓶,不曾透露一点内幕。

裴炎光说得对,自己丢官罢爵身败名裂连家都没有的人,与其大家痛苦,不如一个人承担所有,就让她认定他是个负心之人好了,她会渐渐恢复,无论家破人亡还是恩断义绝,都能全身而退海阔天空。

从某些方面来看,裴炎光和季晨都是默默付出独自伤怀型,可最初季晨还是输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许那个书生最精通的恰恰是季晨最不擅长的——进退之间的恰到好处。

“你觉得季晨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么?”

岑静削梨子的手忽而顿了下,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想过,我们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应该不算一个成熟的男人,至少那个时候,他少年得志,一把单刀名满江湖,看起来无所不能但其实只是个孩子。”

现在也是,他并没有长大。固执的爱一个人,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幼稚。

所谓的成熟其实就是懂得争取该争取的,放弃不该得到的,而表面成熟的小男孩儿只会一味争取或者一并放弃,我们姑且称之为伪成熟。

伪成熟的男人独具危害,对感情的破坏力往往比花心男更大。

“裴大人呢?”

“朝夕相处,所以更没想过。”

“我觉得对于未经世事的少女而言,季少侠的魅力似乎更明显呀。”

她笑了,递过雪白多汁的梨子:“不瞒你说,我曾自私地想,和季晨在一起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无论人品家世还是名望都无懈可击,我们也会像许多金童玉女一样令人艳羡,我可以得到他的心;裴炎光呢,他出身寒微,寒窗苦读高中状元,除了顶乌纱他什么也没有,但我可以得到他的全部。一个人爱你,那就够了吗?季晨是江湖人眼中的季晨,是许许多多人迷恋的季晨,所以他不可能是我的丈夫,不可能完全属于我。”

“裴炎光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除了滥杀无辜。”

我咬了口梨肉,叹道:“若是我,也会选他。”

石琰愕然回头,不住咋舌:“你们女人挑老公的眼光真诡异。”

“赶好你的马车罢。”我用梨核砸中他的后脑勺。

岑静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不该让你陪我,耽误你的时间。”

“我家刚好也在同一个地方,与你作伴还省了盘缠,何乐不为?”

“对了,你相公和那个女人断了没有?”

“断与不断,反正我和他是断定了。”我决绝地。

“世上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在庸人自扰。”她自嘲地望着车壁,颠簸中的人影颤颤巍巍的:“当年我岂非也觉得找到了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其实没有靠得住的人,因为还有岁月啊。”

说得我有些伤感,转过头,发现石琰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又怎么了,这孩子今天反常。

“其实还是有靠得住的人呐。”半晌,他嘟囔道。

“你不会想说是你吧。”

他不理会我的埋汰,自顾自说:“十年前我喜欢一个姑娘,可惜没法儿和她在一起,直到现在我对她的思念一分也没减少,虽然很久没见,但并不阻碍念念不忘。”

是么,你还有这段情史。十年前你和我混在一起,这中间还有什么情节是我不知道的?还是你离开陆府后发生的小爱情?瞧你那含情脉脉的小模样,丢死人了。

师兄有了心中挚爱,现在连石琰也有了,唯独我依然单着。这样看来我似乎格外不幸些,可再一想,似乎对爱情一物也没做过什么努力,自己不用心,怪不了天怪不了地,只怪有太多未完成之志,比如为杜家翻案啊,家人沉冤得雪啊,共享天伦之乐啊,或者是我的剑可以再快一些…我想我可以付出足够的努力使这些愿望全部实现,然后发现自己老了。

那时大可仰天长叹,良人呀,你究竟在哪里?

第26章 第 26 章 沉思往事细思量

神游正酣,只听他道:“前边有个茶水铺,停下歇歇脚吧。”

正好干粮不够了,铺子边上有口井,也可灌些清水。拿着水袋坐回他们中间时,石琰的神色明显有些异常,不免警惕起来,再一次观察忙碌的老板和伙计,又将食物放近鼻尖闻了闻:“看起来没有问题。”

“他们只是普通的生意人,做的是正经买卖,提供的食物也没有毒。”石琰道:“不过也像很多普通人一样,都会报信。”

一道白光冲破天际,炽烈的余光久久不散。

“游戏要开始了?”

他安然地用着茶饭,淡淡地:“我不喜欢游戏,无论怎么卖力都像是假的。”

一把鬼头刀从身侧斜劈而至,刀身上的铁环夹杂风声发出摄人心魄的魔音,石琰依然不紧不慢地举着筷子,却在刀风离身不及寸许时骤然出剑。云南鬼刀后人一向很少卷入江湖纷争,没想到为了裴炎光一案居然被重金雇佣。

眼前的木桌整整齐齐裂成两半,还好事先将自己的馒头和岑静的一碗面单独拿起:“好好的东西别糟蹋了,咱们先吃吧。”

她惊恐地瞪着桌子的残骸,又惊恐地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半晌接过面碗:“不等石琰了么?”

“哦,他很快的。”甚有把握地瞄一眼战局。

他终于让自己出类拔萃无人能及,这把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闪耀的快剑,定能带来梦寐以求的声明威望,就像从前说过,我们各自拥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如此强劲的同行,有朝一日拔剑相对,我想我没有把握轻易胜出。

但是我们怎么可能拔剑相对?

“这就是大英雄的待遇么。”英雄归来,却发现他的饭碗已经不复存在。

因为我只有两只手啊,唯有将馒头让给他:“逃了?”

“重伤,应该是去搬救兵。”

不知师兄那里情况如何,这样类似于亡命天涯的日子何时到头。

复又启程。

这几日走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路,好容易来到一处大镇,此地车水马龙四通八达,不比杭州繁华却多了几分世俗烟火气,江岸烟水迷离,终日漂浮着淡淡的雾霭。

虽然经过一夜的休整,待会儿又要赶路,清新的早晨仍给人一种短暂的闲适安宁。有些人的早饭总是匆匆忙忙,甚至省去早饭,我却一直很享受一觉醒来的第一餐。

“伙计,一盘油条三碗豆浆。”石琰道。

“对不起,我不吃豆浆油条。”向伙计道:“随便来点儿别的吧。”

“还不肯改变吗?”

“听不太懂。”

石琰目光炯炯:“没想到你最害怕的东西,竟然是往事。”

言重了,我只是在尽可能的情形下避免回忆而已,或许那些沉痛已渐渐磨去伤人的锋芒,使人能够坦然以对曾经失去的幸福,却并不意味着彻底遗忘。又或许是我已认定今生不会再有那样飘溢着豆浆油条气息,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天伦之乐。

失而复得的梦,每做一次都是种欲罢不能的折磨。

“借问,这里是三个人罢?”一个鹤氅青衫的年轻男子彬彬有礼地问。

未曾阻止,岑静已经点了头:“还剩一个位子,你坐罢。”

观察来人,发觉这是个练家子,而且看起来身手不错。

他没有携带任何包袱,手边只有一个青布包裹的长条形硬物,不是短枪就是单刀。灰尘遮盖了原本白皙的肤色,却遮盖不了一副风尘仆仆的疲态,声音浑厚双手有力,身量不高,脸却偏长。

忽然觉得这副打扮有些熟悉,随之与石琰交换一下眼色,发现他也有类似的迷茫。

“几位不是本地人罢?”喝完一碗稀粥,他再次彬彬有礼地问道。

率先白他一眼,以免岑静又傻乎乎被人搭讪。他受我一记眼刀理应知难而退,谁知浑然不觉地接着说:“诸位不要误会,在下没有恶意,只是独自赶路甚是枯燥,倘若和几位同路,结伴而行岂不更好?”

“我们不同路。”

“大姑娘家,性子还是温顺一些为好。”

这从哪儿蹦出来一朵奇葩,竟敢教训起老娘来:“大小伙子,还是莫要随便和陌生女人套磁为好。”

“在下真的没有恶意。”他诚恳地往前挪了挪,竹凳在地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只是觉得诸位想必需要一些帮助。”

我拉拉石琰的袖子,低声忍笑:“算命的?”

“不。”他嘴角上扬,显得有些狡黠:“卖耗子药的。”

这下连岑静也不言语了,大概觉得遇到传说中的骗子。

青衣人将我们扫视一通,叹了口气,匆匆喵了眼身旁的包裹,缓缓道:“实不相瞒,昨日中午死于茶水铺的人,是我的堂兄。”

谜底揭开豁然开朗,难怪觉得他眼熟,原来和昨儿那个本是一家。苗人肤色偏白,个头普遍不高,细听一下其实他的官话说的有些生硬。

游戏真的开始了,而这位仁兄虽然话多,却没那个直接开打的老兄痛快。

石琰放下碗箸,淡淡道:“据我所知你的堂兄没死,至少他逃跑时的身姿很是矫健。”

“阁下误会了,我不是来报仇的。”

“总不是来谈生意的吧。”

“阁下真是料事如神。”他眼睛一亮:“如此看来诸位很乐意听在下——”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该学学你的堂兄,鬼刀一向以迅猛著称,它的后人做事也该干脆利索点!”

“虽然他是我的堂兄,亲戚间却不怎么来往,所以我并非为了赏金而来。”

“不管为了什么,挡吾者死,你应该清楚。”

“姑娘这样的脾气,如何找得到婆家?”

我错了,我不该和他说话,从第一句开始我就错了,退后一步,一面照应岑静一面对石琰道:“交给你了。”

说话间,青衣人突然起身,绕着客栈热闹的厅堂疾步走了一遭,最终站定,满意地点了点头。

搞什么名堂?

想问又委实懒得再和他多言,只见他指了指周遭,又指了指不远处燃得正旺的油灯:“这里的光线不好,加之地势低洼,每到中午店家才会将油灯熄灭,也是我选择此地详谈的原因。现在几位有没有觉得浑身酥软,像是吃饱喝足以后的微微犯困?不消多时,这酥软会让人连动一根小指的力气也没有。”

“我忘了,苗疆来的人,连他们身上的气息都要格外小心。”石琰冷笑。

“所以几位还是静下心来听我详加叙述比较好。”他温言重复,一字一顿地:“因为我真的没有恶意。”

第27章 第 27 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