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朝阳普照,顿时褪去黛色,处处明朗透亮。整顿妥当上马前行,季晨一拉缰绳,突然掉头往回走去,扭头示意我们跟上,刚要询问,只听二哥道:“嫁鸡随鸡,问什么问,跟着就是了。”

呸,简直一副小舅子嘴脸。默默白他们一眼,无语望天。

未行多时,路过昨日金太傅的小院儿,今日篱笆大敞,院外停着辆精致的马车,季晨向我丢一个眼色,独自迎了上去,隔着车帘与里头人低声谈论着。过一会儿,又远远丢出个眼色,像是唤我过去。

满腹狐疑地凑到近前,季晨拉了我的手,对帘内道:“金世叔,这便是我的未拜堂的妻子,杜寻。”

车帘一挑,金太傅枯瘦的手和儒雅的面孔引入眼帘,神情无比和蔼:“哦,这就是杜姑娘,果然贤惠端庄,甚好,甚好…”

此人身患失忆之症?昨天还你死我活的相互威胁,今天就闻名不如见面,简直匪夷所思。

“昨日一叙,晚辈已将家父的意思带到,乡间清净,不打扰世叔休养,这就告辞了。”季晨拱手:“世叔保重,来日还望屈尊敝府,喝晚辈一杯喜酒。”

“贵府大喜,自然恭贺。”老头儿慈祥地笑着,放下帘子。

车夫扬鞭催马,那马车驶出小路,拐个弯儿,转眼绝尘而去。

独留我在尘埃中茫然,久久不能回神。

突然觉得头上有些灼热,时光悄然流逝,看那日头不知不觉移至正中。季晨仍拉着我的手不放,一手摸了摸我的发顶:“休憩一下,吃中饭罢。”

木然地应了声,大家下马,热火朝天地生火做饭。

第48章 第 48 章 又到西风扑鬓时

饭菜上桌,神智却还有些许迷糊:“看样子,姓金的不会再找杜家麻烦,我们之前的恩怨也一笔勾销了…”

季晨夹一只鸡腿给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雪白米饭上油光可鉴的大鸡腿:“你未点破,他未点破,我也不曾点破,这事儿大家心中有数,各自掂量,果然好手段。”

他又夹了一筷子萝卜丝,轻轻放入我的碗中。

“难怪你若无其事,举重若轻,原来早已谋划妥当。”苦笑一下:“看来我眼光不赖,未来夫君的本事比别人强多了。”

啪!大哥骤然拍了下桌子,大声赞道:“妹夫这人脉,那不是吹的!”

二哥直竖大指:“早知妹夫这么大能耐,咱也不用愁眉苦脸了嘛!”

如此胜景,我又怎能不锦上添花:“可惜无酒,常言道大恩不谢,你救我杜家于苦海,唯有终身铭感而已。”

陪三个男人欢天喜地地吃完饭,寻个僻静处席地而坐,又发了一会儿呆,不出所料,季晨的声音在背后出现:“我知道你心中有结。”

静静等他说下去。

“你会想,和我在一起,是否等同于背叛你师父,毕竟家父和你的宿敌相交甚深。”他顿了顿:“他们这样的人,其实都离不了我爹,所谓政治,背后支撑的唯钱而已。这是家父擅长,而生财有道,往往也需要你师父那样的人,这也是他当初命令你拉拢我的原因。”

这个道理,我明白。

“你相信吗?金太傅和你师父一样,有过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绩。他们互相倾轧,只为某种平衡,那独坐龙椅上的人希望看到的某种平衡。”

不过是想告诉我,没有正义与邪恶,只有立场的转换与变通。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转换的,就是十年的养育教诲之恩。

“我没生你的气。”指了指眼前四处乱跑的一窝小鸡:“只是在想中午吃的是哪只——”

“尾巴特别翘的那只。”他风中凌乱一下,迅速恢复冷静:“我杀的。”

很多时候是这样,当你终于解决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儿,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走,接下来该干什么,什么才是有意义,又不失趣味的生活。

好在季晨替我指明了方向:“治腿。”

简短有力,掷地有声。

鉴于刚建立起对此君的崇拜,我亦没问他去何处治,怎么治,四人整日穿行于蜀地山岭中,没日没夜地风餐露宿,欣赏风景。这天大雨方歇,翻过一个山头,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交界处,露出一角房舍,云烟缭绕若隐若现,直觉告诉我必有高人居住。

尤其听闻高人是个女的,更觉高深莫测:“据说我师父的师妹,也是个医术高明的世外高人,可惜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江湖中医技绝顶的女人本就没有第二个。”

“你果然很有能耐!”你的钱果然很有能耐。

高人一向不喜正面出场,所以直接叩门当然不应啦,幸好有后门,季晨一马当先推门而入,高人正在树下调素琴阅金经,听闻脚步声头也不回,别提多投入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旁若无人的纤细背影,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我们走吧。”

“为什么?”

“她真像我的母亲,治病时看见似曾相识的面孔,心里总不大好受。”

季晨正自犹豫,那女高人突然回头,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这一瞬间我同样有些失神,异口同声地,她喊出孩子,我喊出的则是娘。

呜…

分明听见心中一声悲鸣,多少个日夜,没有母亲半点消息,连我都以为她当年坠崖身亡,死不见尸,又暗自哭过多少回娘你死得太惨了,如今一个大活人卓尔不凡地出现在眼前,依然年轻美丽温柔可亲,依然带着那么一丝不可察觉的坚毅,时光根本无法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印记,不禁让人怀疑这个仪态万千的女人是否真实存在于人间。

我们相拥,脑袋又可以蹭在娘亲身上,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

“你真是我师父的师妹?”半晌,我哽咽道:“从前根本没听你提过啊。”

“一个人想在江湖上彻底消失,除了死,就是改名换姓过最平淡日子,即使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提起。”娘亲悠悠道:“当年坠崖,我仗着轻功侥幸活命,本想寻访你的下落,后来听说陆晟之收你为徒,日子也算安稳,这才作罢。如今看来他并未好好待你,这腿是被何人所伤?”

只好将比武那天的情形复述一番,说到同门误伤时一语带过:“反正你是神医,治这种伤还不是小菜一碟?”

“哼。”

语气似乎很是不善?等等,一切太过突然,我需要理一理思绪。

首先,娘是师父的师妹,那么她和另一位高师叔三人,亦属同门。幼时曾听师父八卦过年轻时的感情问题,似乎师父的终身不娶与其师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高师叔呢?同样因为一个女人和师父不和,那么就很好解释了,这段三角关系中,其实谁也没有胜出,我魅力无限的娘一气之下看破情场,跟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僚过起隐姓埋名的小日子,就此绝迹江湖。

活脱脱一部荡气回肠的言情小说啊!

“娘,师父知道我的你的孩子,才教我武功的吗?”

“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他还大闹喜堂,你说他知不知道?”娘亲冷笑数声:“我的踪迹除了他和高九霄,再无人知晓。十年前杜家被抄,他不惜得罪同僚收你为徒,只因当年欠我良多,心中不安借机偿还罢了。”

呜…

又分明听见一阵悲鸣,心中矗立多年的神祗,坍塌了…

“你可不欠陆晟之什么,别过意不去啦,乖。”娘捏捏我的脸颊:“最近有没有你父兄的下落?我雇人查过,据说和一个位高权重的官员有关,往下再也查不出了。”

“哎呀,哥哥们还在前门等着呢,我把他们忘了。”

娘那叫一个喜出望外:“这么说我的孩子一个都没有丢?!”

“多亏了季大侠,一直在帮我。”

“行了,你这副以身相许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娘急于见儿子,施展轻功便往外奔去,我也有幸见识了一下本门轻功的绝世风采。

忽而觉得作为娘这样一位神秘莫测的高手的家人,我们的压力挺大的。

眼看家人重逢,大家其乐融融,就更显得接我爹团聚的迫切。一番商议,大家一致决定赶奔同州,我自然不能因为无颜面对师父就不要爹,只好任由他们拖拽,一步步挨到陆府大门前。

自从得知娘的情史,打心眼儿里同情师父,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心爱的女人把自己一辈子耽误了吧,还得忍着恶心培养情敌的孩子成才,凭良心说,十几年来师父真真正正倾囊相授,传之本门正宗武学,甚至将掌门佩剑相赠。

整天面对别人爱情结晶,心中又该怎样的煎熬,苦水肚里咽。

“待会儿我来同陆先生周旋,你若尴尬,尽可一言不发。”季晨低声在我耳边道。

“不。”我坚决摇头:“让我自己面对吧,哪怕刚进门时我还在畏缩,有些话却一定要亲口和师父说。”

“你确定吗?”

“您唯一能帮我的,就是把于师兄、邵师兄拉到一边,将我一直想解释却无法解释的缘由一股脑告诉他们,免得过个十年八载,他们仍对我爱恨交加。”

季晨抖了一下,可能单纯为了爱恨交加这个词。

于然和邵子洛已经一前一后朝我走来,避开他们,轻车熟路地在花园里寻找师父那销魂的倩影,水塘边,他又做临风冥想状,负手看柳,眼中尽是虚无。

直到现在我仍未练成这般有型的站姿和空灵的气质。

几步之遥的杏花林便是平日练功的地方,随便回想,都是一大串鲜活的记忆,有的像隔了一层烟雾,灰灰的,有的轮廓鲜明近在眼前,无数光影在眼前翻转流动:“师父,对不起。”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

“说对不起,是因为本想一死谢罪,如今又舍不得死了,这个烂糟糟的世界太让我留恋,这条命我还——”

“我不要你的命。”他骤然打断我:“你父亲已去与你母亲相见,我自然也不会要他的命,他对一切毫不知情,包括你母亲的真实身份,他那些陈年的恩怨无关。”

越是通情达理,越令人羞愧交加。

沉默良久,才有勇气开口:“我已求母亲配得高师叔的眼药,按法服用次日便可痊愈。”

师父淡笑道:“不用连呼吸都一副忏悔的样子。你从未亏欠任何人,当日背叛师门,我恼火之余派人擒你,甚至将你逐出门墙,事后想来也觉可笑。我有何资格指责别人?若非因为我,师父也不会活活气死,世事轮回报应不爽,终于落到这般下场…我才是那个欺师灭祖之徒。”

娘原是师公的女儿,陆高二人当年不顾同门之谊抢女人,师公眼看弟子们内斗不止,竟郁结而死。师公一死,娘自然将她的陆师兄看成杀父仇人,连带高师叔一起绝交,销声匿迹另嫁他人。

悲剧中的悲剧。

“她还好吗?”

“她说,倘若你这么问了,就让我回答十分非常格外的好。”

师父愣了愣,摇头一笑:“还是老样子,记仇,脾气又坏。”

“你想见她吗?”

“她不会见我的罢…见了,又能如何。”

“也是…还是不见了罢。”

怔怔地出去,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顿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这群没良心的人死到哪里去了?

原地转了几圈,差点儿无助地大喊。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虽然立马意识到此乃有意捉弄,心里头一点也不怨怪:“就剩你啦?”

季晨笑道:“二老久别重逢分外激动,我让他们先回客栈了。”

快下雨了吧,风里站着,突然有些凉意。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今晚吃什么?”

“你说呢?”

“豆浆油条。”

“这是早饭呀。”他挠挠头:“好吧,为了这个典故,成全你一回吧。”

“嘻嘻。”我满意我所看到的:“又解决一件重要的事儿,接下来干嘛呢…”

“成亲。”

又是言简意赅,干净利落的风格。

我的回答同样精简:“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