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黑了脸,手指了指,“那里有凳子,好好坐。”

他这不清醒还好,人一清醒了,四周一看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指着赵兰香的脖子说:“还有你的衣服。”

赵兰香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发现因为趴在床边的缘故,她的衣角稍微有些凌乱。一点都没有露出来还是扣得严严实实的,可是贺松柏整张脸都黑了。

贺松柏苦大仇深地拧着眉头,“你回去吧,有大姐照顾我。”

赵兰香点点头,出去了。

贺松柏慢吞吞地吃力地起身,走过去把门口落了锁。

虽然同意了悄悄跟赵兰香谈朋友,他心里却是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对象来看待,他知道这个女人迟早要跑的,既然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会尽他所能保护她的纯洁,让她以后还能完完整整地去谈朋友。

也……不对,她亲过他,贺松柏这么一想,震荡过的脑壳子更疼了。

……

第二天,赵兰香和周家珍趁着天还没亮就去了县里。

周家珍去买点建设粉,赵兰香去买了几斤鸡肉。

门市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几乎都是冲着那白花花的肥肉还有富强粉来的,赵兰香排队去买鸡肉,掏出了三斤的肉票。

门市的售货员举着大刀,砍出来哪块你就得买哪块。运气不好的客人有可能买到的净是脖子头鸡翅膀这些边角料,抱怨倒霉也没有用,这年头售货员就是上帝。赵兰香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直接让称了半边鸡。

售货员一刀砍下,把鸡屁股留给了赵兰香,脖子和头留在案板。

“谢谢、谢谢。”

赵兰香连连道谢,感激地拎着带屁股的半只鸡退出了长龙队伍,鸡屁股虽然脏,好歹是块肥肉。虽然赵兰香也很不能理解,但喜欢吃它的人还真不少。

嗯,贺松柏就是一个。

周家珍买了五斤的建设粉,她问:“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赵兰香摇摇头,说:“去一趟邮局吧,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赵兰香去到邮局的时候拿出证明,领了自己的信件,发现这沓厚厚的信里肯定少不了票据。她在邮局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蒋丽,蒋丽正伏在桌上快速地写一封信。

她很快写完叠好,贴了邮票扔进了邮筒箱里。她并没有发现赵兰香和周家珍,寄完信后匆匆地离开邮局了。

赵兰香打开了自己的包裹,里边有母亲寄过来麦乳精还有一张被挤得皱巴巴的信。她津津有味地一路读信读了回去,信中所写无非是些家常琐碎话,譬如小虎子去上学了,爷爷又训起大院里的一堆小孩了,神气活现地弄了个“童子连”。小虎子周末休息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被狠心的爸妈送去给爷爷“训练”。短短的内容,赵兰香却反复看了几次。

周家珍笑着打趣:“读个信还这么高兴。”

赵兰香把信折好,贴身地放在兜里。每次收到信都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只不过面对父母寄来的林林总总的票据和钱,赵兰香总有种接受不良的愧疚。

她已经能够实现经济独立了,然而言于口中却难以启齿。

赵兰香几乎能够想象得出来,如果坦白,老实善良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一定会被女儿“投机倒把”的行为吓得寝食难安的。

所以她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件事瞒到78年,瞒到幸福的“春风”吹遍大地之后。

周家珍一边一边跟赵兰香,感慨地说:“等你在这里呆久了,会渐渐发现自己离家越来越远了。”

她垂下头,神情恍似有所失落。

赵兰香从思念父母的思绪中拔.出来,安慰了一下她,“想回家了吗?”

周家珍点点头,眼眶有些湿热。

“离家的子女又有哪个不想家呢?”

周家珍叹了口气,“下乡的第一年我在被窝里不知哭过多少次,当年我是为了挣口饱饭吃才下乡的,每年春节坐火车回家,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我想,如果能回家该多好!哪怕回去干最苦最累的活,挖矿、挖煤、做铁路苦力工我都不怕,什么样的苦和罪我都扛得住,没有地方收容我,让我住在屋檐角角打地铺也好,我只怕……”

她说着哽咽了一下,眼泪突然掉了出来。

“我只怕他们突然、病了……难受了,我也不能守在身边尽孝。这是为人子女最难过、最心酸的事情。”

周家珍收住了“离开了”这个不详的字眼。

她不想扎根在河子屯,不管这里风景多好,伙伴多热情,师长多认真,可是没有父母在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一点也不想在山沟沟里成家扎根!

当初兴致勃勃、热情高昂地求来一个下乡的名额的时候,周家珍却从来没有想过回家却变成了头等难题!

她在路人纷纷的大街头,想家想得泪流满面。

也许偶尔会有一两个行人驻足下来,神情不忍地看着她,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悲恸,脸上露出鼓励的安慰然后继续往前走。

世间谁还没有难过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时候呢?只是有的人眼泪没流出来,流在了心里而已。

赵兰香被周家珍的眼泪吓到了,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道:“如果你信我,我就告诉你,两年内你肯定能回家。”

周家珍用袖子擦眼泪,难过哽咽地说:“怎么信你,难道你是黄大仙?”

赵兰香说:“说不准我比黄大仙还灵呢。”

赵兰香想了想,觉得很不放心,路过书店的时候给周家珍买了本书。

这年头的禁.书特别特别多,这样不许看那样不许看,导致书店的书籍种类很单调。红宝书是最畅销的,几乎摆满了所有明显的地方。她视线逡巡了一周,想给周家珍买本“心灵鸡汤”书。

最后她买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送给了周家珍,这种笨拙的方式好歹让周家珍高兴了一点。

前几年下乡的老知青,在当地呆久了确实容易心态崩溃。赵兰香当年没当过知青,也有所耳闻,报纸上还刊登过知青自杀的消息。

赵兰香看着周家珍的眼睛,认真地说:“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一个人有了希望,才不会被打倒……坚持读书学习吧。”

周家珍说:“我很喜欢你的礼物,谢谢。”

“改天,我也一定要送你一个礼物。”

赵兰香和周家珍一块回了河子屯,赵兰香把她带回了贺家。

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先去炖个鸡汤。”

周家珍也没有反驳,她在柴房里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了,手捧着书津津有味地开始看了起来。

赵兰香却开始收拾起了鸡肉,将鸡肉清洗干净,切成块浇以几滴黄酒,姜切片。

鸡其实是一样很实在的食物,就算什么调料也不用放,耐着性子用心慢炖,也能炖出一锅味美至臻的鲜汤来。时间和锅底跳跃的文火,足够让鸡的每一寸精华渐渐渗透入汤水中,金黄的油光自砂锅边沿漫成一圈。

缕缕雾气升起,粒粒樱红的枸杞在滚水里翻腾,晒干的蘑菇渐渐吸收鸡的鲜味,将本身的甘醇释放出来,几味和谐地融于一锅。赵兰香坐在灶头前,素白的脸映着火光,眼里含着一丝期待。

她端了一碗出来给周家珍喝,“顺便多熬了一碗,你喝吧。”

周家珍不知看到书中部分,抬起头眼睛含了一丝动容。

要是在平时,周家珍一定不会舍得的随便吃别人的肉的。她每次吃完,都会留下粮票或是肉票,但是这一次她不舍得克制自己了,她想放纵一次。

她埋下头来细细地啜起鸡汤来,热烫的鸡汤鲜美可口,每一滴的汤汁都鲜得令人动容,那种甘醇浑厚的滋味包容得仿佛母亲的呵护,让她吹着夏日窗边习习的凉风,也感受到了属于家的温暖的力量。

这鸡汤里有家的味道。

她享受地啜着汤汁,鸡汤滑下她的喉管的一瞬间,眼泪突然滚滚地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美食,有时候在于吃它的心境。

在特定的环境下,它可以是一剂疗伤药。

第023章

周家珍喝完这碗鸡汤,额头微微发起了汗, 胃部暖暖的, 浑身洋溢着一种愉悦感, 仿佛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的满足。

她擦掉了眼泪, 不禁地呢喃:“真好喝,跟我妈做的味道是一样的。”

这碗热乎乎的鸡汤, 令周家珍精神大好, 她眉间的愁苦一扫而空。

她笑着合起了书, 从兜里掏出了一张0.3市斤的肉票放到了桌上。

“谢谢你的鸡汤,你送我的这本书真好看!”周家珍由衷地赞美道。

赵兰香说:“你喜欢就好。”

她目送着周家珍离开了贺家,顺便端了鸡汤到贺松柏的房间。走到男人的房间门前, 赵兰香敲了敲门,又拧了一下,发现这男人竟然把门给锁上了。

“开门。”

赵兰香蹙着眉头。

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那懒洋洋的声音仿佛是从被子里传出来的一般, 带着午后酣然熟睡的沙哑。

“在睡觉呢,有什么事吗?”

赵兰香毕竟是跟贺松柏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人, 男人这沙哑的一句话里无法掩饰的心虚, 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

他心虚地时候习惯用反问语气, 语速较正常的要慢一些, 况且现在的他拽得跟藏獒似的, 哪里有过这么平和的语气。

装成睡觉的模样装得倒是挺像的。

赵兰香淡淡地说:“还不开门?大姐准备来了哦……”

屋子里佯睡的男人顿时脑壳疼得厉害,皱起的眉头几乎能够顶起一根筷子。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给他这个秘密对象开了门。

贺松柏赶紧把女人扯到了屋子里, 自个儿探出头吃力地逡巡长姐的身影。

然而……他哪里找得到贺大姐的一根头发丝唷,他只看见了女人唇边挂着的一抹极淡的笑意。

贺松柏关上了门,一只手靠在门板上支撑自己的身体,低头对女人极力地掩饰道:“刚在睡觉。”

他的耳朵突然以一种显而易见的速度红了,他咳嗽了一声:“炖鸡汤了?”

赵兰香把鸡汤放在桌上,“喝吧,我看你喝完我就走。”

贺松柏并不愿意喝鸡汤,但到底不能为难女人的一片好心,纠结之下他沉默地捧着搪瓷碗喝起了鸡汤。

他喝着喝着嚼到了一块鸡屁股,伸出舌头舔了舔,平静的脸上有不易见的波动。

他喝完擦了擦嘴边油渍,声音沉着而艰涩的说:“兰香,这是我最后一次吃你的东西,可能我说过的话你并不在意。但是……你记住,吃女人软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你以后也不要找这种对象。”

贺松柏说完后,闷不吭声地瘸着腿去柜子里翻出了几张零碎的钱。

在女人惊讶的目光下,他宽大又温暖的手掌覆在女人的手上。他掌上结起的厚厚的茧子,刮蹭着她细嫩的肌肤。

赵兰香蹙着眉头,看着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被塞到了她的手上。

十块钱,这么大的面额……大概是他所剩不多的积蓄了吧?

贺松柏看着赵兰香的表情,剑眉倒竖,鼓起嘴凶巴巴地道:“给你你就收着。”

赵兰香手指有微微的颤抖,把这张皱巴的钱塞进了兜里。

男人又说:“今早你去县里的时候铁柱来了,他拿了一袋山货给我,我用不着,你拿去吃吧。”

他吃力地佝偻起腰来,俯身伸手探到桌下,把一袋东西扯到了赵兰香的脚下。

赵兰香弯腰提起来,打开一看惊讶地发现是晒干红枣和新鲜的山药。这两种都是益气补虚,滋养身体的好东西,正适合贺松柏吃。

男人锋利的眉角沉下,像是看出了赵兰香的心思,沉声道:“我不喜欢吃,你也不要做给我吃。你、自己吃,知道吗?”

他着重地强调了你自己这三个字。

赵兰香懵懂地点了点头。

贺松柏说完,用木板板夹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淡淡道:“回去吧。”

男人轻淡的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没心眼的傻婆娘。”

赵兰香却听见了,提着山药红枣,脸蛋顿时一片粉红。

心如裹蜜。

……

赵兰香拎着这袋沉甸甸的东西,这么多自己一个人吃不知道要吃到猴年马月。她想起了自己瘪下去的钱包,也有一段时间没去黑市“补给”钱票了。

赵兰香便打算把这袋山货拿出一部分做点山药糕,拿去黑市换钱。于是她跟大队长请了一天的假不去上工,第二天贪黑起了床。

红枣浸泡在水中,吸饱了一夜的井水变得圆润,只只色泽暗红滑亮。赵兰香耐着心一只只地把红枣去皮儿去核,上蒸笼蒸地软烂成泥。蒸好用纱筛滤过,留下粉粉细细的红枣泥。锅头烧热放入砂糖,拌入红枣泥。

温火不疾不徐地舔舐锅头,红枣泥与砂糖受温糅合于一体,雪白的砂糖渐渐融化,渐生出一股暖甜的香气儿。

选嫩山药茎刨皮蒸熟软糯,加入糯米粉糅合成山药面团。白腻的山药皮裹一枚红枣泥,白花花的山药团在赵兰香的揉捏下变成各种形状,最后上笼蒸。

天灰蒙蒙暗的时候,赵兰香已经蒸好了一笼屉的山药糕。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用干净的白布将山药糕小心翼翼地装好,放入书包里。

黑黢黢的夜,大地陷入寂静的沉眠。河子屯的村民还在香甜的梦里,赵兰香已经推着单车出发赶往县里了。

她小心翼翼地踩上单车,经过贺松柏屋子门口的时候,骤然停了下来。

她的手电筒照到的地方,男人垂着脑袋整个人靠着墙,不知在这等了多久。

感受到光照的那一刻,他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声音含糊地冲赵兰香说:“你过来。”

赵兰香有点不好意思过去,只是抓紧了背上的书包。

贺松柏淡淡地说:“又吃不了你,怕什么?”

赵兰香这才走了过去,贺松柏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她。

“到了县里,把东西送到这个地址就行了。”

赵兰香惊讶极了,连忙把手里的照明灯打到纸条上,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铅笔字,很丑,不过辨认得出来。

“你还懂写字啊!”

赵兰香很是惊讶,她还以为他没读过书呢,她的话音刚落就被男人结结实实地瞪了一眼。

原来他不是在监狱里接受启蒙教育的。

贺松柏打了个哈欠说:“得了,我去睡觉了。早点回来。”

赵兰香踩上单车,把手电筒系在车头很快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

她来到县里后按照贺松柏写的地址,一路摸寻了过去。最后她来到一座敞亮的居民楼下。

赵兰香敲了敲门,才敲了第一声里面就迅速地钻出个人来,他紧张地觑了她一眼。

赵兰香说:“又摘桃花换酒钱。”

这个人才松了口气,招了招手:“贺老二咋不自己来哩?你带的是啥?”

赵兰香说:“他不舒服,不方便来。这些是山药糕,一共十五斤,你可以尝尝。”

那个人拈了一块来尝,糕点初尝清淡软糯,咬深一点沙黏滑腻的枣泥馅流了出来,满嘴的甜蜜清香,外面裹了一层清淡的山药糕,整体甜而不腻。

他把赵兰香带了进去,拿秤称了称,十五斤还多一点点零头。

“多少钱收?”

赵兰香说:“你要是全要完了,我算便宜点给你,七毛钱一斤连带一斤糖票。”

男人嘀咕了一句,这么贵哩?

赵兰香说:“这是用山药红枣还有白糖做的,好吃又有营养,特别适合小孩和老人家吃,跟那种用面粉做的便宜货可不一样。”

“行了行了,你小声点!”

男人瞪了赵兰香几眼,迅速地数了十块五毛钱出来给赵兰香,“你回去小心点。”

赵兰香收了钱,点了点头。

心想着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线,贺松柏到底怎么摸到的?

她上次只给了他十四斤的绿豆糕,他就卖出了十块多,这次的山药红枣糕成本可比绿豆贵多了。老实人容易吃亏,早知道她就不客气地喊高点价钱,卖个一块一斤给人家慢慢砍价算了。

赵兰香摸了摸自己的沾满灰的脸,骑着单车很快地返程了。

……

G市,军医医院。

脑袋上裹着纱布的男人正在拆阅自己的信件,早晨来量体温的护士忍不住多瞅了这个男人一眼,心情又好了一分。

看到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令人心情好一些的!

“哥哥:展信佳。乡下的生活很辛苦,这个月的粮票肉票恐怕撑不下去了,还望哥哥给予物资支援。另外,经过你上次写信教训了赵兰香,她现在对我好点了,她做的面条可真好吃。妹妹:蒋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