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香点头。

“越快越好,伙食费抵做书费。”

顾怀瑾拍了拍脑袋,从他那团破烂的家当里翻出的纸和笔,动作流利又快地写下了几行潦草又漂亮的字。

赵兰香捧着这热腾腾的信,真诚地道了一回谢。

次日,她揣着这封“介绍信”,去了顾工的朋友任职的单位。

这是x省的一所大学,里边往来的男男女女皆是从各地选拔举荐过来读书的工农兵学员,年龄有老也有小,衣着朴素,林荫道来来往往的身影,充满了大学该有的积极又蓬勃的气质。

出乎意料的顺利,顾怀瑾的面子很有用,赵兰香用这封信从一个老教师手里换回了三四本厚厚的书。

老教授扶着瓶底厚的镜片,说:“慢点走,一个月之内记得还,这可是珍贵的学习资料,爱惜着些。”

赵兰香使劲地点了点头。

她花了五块钱把这三本书影印了个遍,她抱着黑乎乎的微带着烫意的复制品,手抚摸着这又大又模糊的铅字,心房涨得满满的。她立即还了书给老教授,趁着夜回了河子屯。

她把影印的资料拿给了贺松柏,贺松柏自己看,看着看着很容易就看得迷糊了,什么猪病、疫苗防治,一圈圈的英文符号不说,就连猪饲料的配比都有规律。他研究了好久,看得有些吃力,却又不想误解了书里的每一行字。

他拿去给了阿婆看,阿婆戴上了破旧的眼镜,翻了翻,认真地看了许久。

“这个确实得注意点,猪仔也得打疫苗了,你到时候买点药回来,我给你配。”

她停顿了片刻,又说:“你照着它上面说的弄猪饲料,等开春猪仔就能出栏了。猪饲料得这么弄……”

老人家声音沙哑地一字一句地教着孙儿,一页页地翻着书跟着他一块看,一老一少,花白的脑袋和青郁郁的脑袋凑在一块,时间仿佛回溯了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佝偻着腰教他读书识字的。

她依旧是花白的头发,然而身边的小孙儿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还要壮了。

而她的精力也不如以往,看了几个钟头,喝了一杯麦乳精,老眼已经花得看啥都黑影重重了。

贺松柏见状,让祖母歇息,“明天再看吧,不急。我先把猪饲料换了,其他的慢慢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密密麻麻的条条框框,到头来不像是养猪反倒像伺候祖宗了。

阿婆怪嗔地看了眼孙子,语重心长地吩咐:“既然下了那么多功夫去养猪,就要尽力把猪养好来。”

“书得看,学问也得学,不过也要记得不能迷信了课本,一边摸索一边干吧。”

贺松柏点了点头,把阿婆背上了床,让她安歇下来睡觉。

他用手焐热了她冰冰凉地手脚,一边搓一边说:“等我挣了钱,头一个给你装个轮椅坐坐。”

阿婆笑地眯起了眼睛,线条似的眼缝漏出了点点光。

“柏哥儿你过得好就成了,阿婆都快进了土的人了,还要那么虚有其表的东西干啥。”

贺松柏顿了顿道:“就算没挣钱,也得给你打个轮椅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婆:蠢孙孙,会哄老人家开心

早点生娃娃才是要紧的!

“阿婆都快进了土的人了,还要那么虚有其表的东西干啥。”

平生君:阿婆的话外音——>

攒着钱讨媳妇吧!

第085章

……

就这样,贺松柏跟着老祖母一块仔细地研究了许久这几本养猪书, 通读了一遍后他头一件事就是换了猪饲料。

现在养猪场喂猪的饲料大都是猪草, 非常廉价, 混上一点米糠、玉米, 但书上说得喂些高蛋白的食物,诸如各种豆子、油饼子、槽渣, 榨油剩下的茶油籽饼很便宜, 吃不起肉也吃不起油的人留些下来自家吃。但它搁在旧社会确确实实就是用来喂牛喂猪的, 贺松柏家以前就是用它喂马的。

贺松柏算了笔账,算出来的数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就毫不犹豫地去黑市找了卖油郎, 订了一个月的油渣饼。

他把豆子、油饼子掺在潲水里煮化,每天都按份量投喂给猪吃。

李忠看着贺松柏把钱一眼不眨地投进去,不免咋舌, “畜生就是畜生, 咋配吃这么好的东西咧?”

贺松柏说:“你就等着看吧。”

他没有急于反驳李忠,而是让狗剩每天都称称猪仔的重量, 原来旧猪场的大秤还在, 把猪仔往上一赶就知道几斤几两了。

喂了几天, 狗剩眯着眼看着秤上的刻度, “俺乖乖个咕咚, 猪长得快了。”

贺松柏听阿婆的话,用一个小本本每天都把猪仔的变化记录在上边。猪仔平均每天涨重0.6~1斤是合理的,等再大一点儿, 长得那就快了。等长成中猪,巅峰期能长一斤半那么多。用不了半年猪场就能出一栏猪了。

过了一段时间,李忠看了贺松柏记在小本本上的数字,目瞪口呆。

贺松柏趁着他看的时候,解释说:“大豆饼里蛋白质的含量占40~50%,其他的营养成分也充足,像赖氨酸,对猪的生长很有帮助。你不要可惜这些饲料钱,舍得花钱才能挣钱。猪吃了这些饲料长得快,按照现在这个涨幅,第一栏猪春天的时候就能杀了……你想想人家养猪场一年出一、二栏猪,咱们起码能出三栏,得多挣钱啊。”

李忠听了贺松柏的解释,两眼一抹黑。

不过他却听懂了春天的时候猪场就能挣钱了,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到底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跟咱就是不一样。”

这会李忠脑海又浮现起贺松柏那句“又摘桃花换酒钱”的暗号,啧……有文化的人到底是不一样,连养个猪都能养得比别人快。

李忠听得心窝热乎热乎的,听着贺松柏近乎扯大话的畅想,忍不住又掏了五百块出来当做猪饲料钱。

“咱们好好干,挣大钱。”

贺松柏把这沓厚厚的钞票,默默地收进了兜里,暗下决定用这笔钱买更多的饲料喂肥他的猪仔。

隆冬时节,贺松柏每天冒着寒风跑去养猪场干活,忙得脚不沾地。但他心里却很快活,粉白的猪仔渐渐地长大,养得通体油光滑亮,吃起潲水来忒有劲儿。

他就像对待自个儿的孩子一样,细心地照料着它们。

给它们洗澡、唱歌、顿顿细养,又挖了泥巴来给它们拱,要不是天寒地冻种不了菜,他甚至还想在猪场旁边种点瓜秧子,给猪耍着啃。

赵兰香有时候会去看养猪场看他,看见他满头大汗地抱着生病的猪仔灌药,手臂上都是猪的排泄物,心底都不由地佩服起他。

他干一行就像一行,新手猪倌经过一个月的淬炼,已经变得经验丰富又老道了!

腊月初,贺松柏拿了十几斤的猪肉回来交给赵兰香。

赵兰香很惊讶,怪嗔他:“好好的小猪仔,你也舍得杀?”

贺松柏挠了挠脑袋,露出洁白的牙齿。

“没呢,它们现在个个都是小猪,宝贝得很,杀了多可惜。这是我去别的地方弄来的。”

羊包山的猪场被取缔了,连带着黑市的肉价一片混乱,要不是有四叔压着,恐怕猪肉都能飚出天价。反正赵兰香是吃不起了,一块五将近两块钱一斤的猪肉价,足足是门市的三倍。她周末的时候会赶着天不亮就去排队,买点猪肉打打牙祭。

贺松柏除了带了猪肉回来,还有一盆猪血、几斤猪下水,可谓是样式丰富极了。

赵兰香拎着这串沉沉的猪肉,眉开眼笑。她就喜欢样式丰富的各种猪下水,能花样百出地吃个遍。

“呀,你还买了肠衣回来,这么多猪肉,我腊点肠给你们吃吧,放一两个月都不坏,切了搁在饭里头蒸蒸就能吃,香喷喷的下饭得很呢!”

贺松柏点点头,以往过年的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大队里光景最好的那户人,年年挂在院子里晒的红红火火的腊肉。

下饭一蒸,香得他明明吃饱了,但却感觉整个年过下来肚子总感觉缺点油水。

他帮着对象切肉,在杀猪场干了快半年的活了,他的刀工也算不错,肥瘦均匀的雪花肉在他的刀下被切成薄厚均匀的片儿,让盐粒渍得更充分,更入味。

赵兰香把肠衣用盐粒清理干净,肉拌上酱油、盐、糖。豆蔻、丁香、大料、肉桂、花椒、姜切片捣碎成粉末,白酒拌入肉里,渍了一会灌入肠衣里,薄薄的肠衣被填得胖胖的,一截截的肥润可爱。

她用麻绳系好,她跟贺松柏说:“明天你去猪场的时候,拣点松木回来,咱不能把腊肠搁在院子里晒,不过用松木熏烤出来的肠味道更好呢!”

贺松柏被她这么一说,也忍不住憧憬了起来。

他想象不出熏烤的腊肠是个啥滋味,他这辈子甚至都没尝过腊肠的滋味呢!不过他第二天却是依言去砍了一截松木回来。

赵兰香用它稍微熏烤了一会腊肠就熟得差不多了,腊肠的油滴下来,松木刺啦刺啦地响,油滴迸溅出花来,肉的香气拌着松木的清香,混合成一股独特的滋味,香得贺松柏忍不住多瞅了几眼。

赵兰香把腊肠分成两股,一半用松木熏烤,一半搁在柴房的窗边企图冬天微弱的阳光能晒晒它,清风吹干它。

她拍了拍手,“今晚可以切点腊肠来下饭吃。”

她擦了擦额间渗出的汗,问贺松柏:“过年你想不想吃点火锅?”

“好像过几天大队就要杀年猪了。”

杀年猪是农村一件天大的喜事,农村是没有肉票发放的,也就不像城镇居民每月能买点猪肉吃打打牙祭。大伙从年头盼到年尾,就指望着大队分点猪肉尝尝肉味。翘首盼着,不知多期待杀年猪。

贺松柏咧开一列洁白的牙齿,笑容跟山泉似的纯净。

“我吃啥都可以,不挑食,你来做决定就好。”

两个人就像一家之主的小两口似的,有商有量。

赵兰香做下了决定,等大队里分下猪肉来,她就来做口十里飘香的红油火锅,火辣辣红通通,吃得人热汗淋漓,痛快又满足。

晚上,赵兰香切了一根腊肠蒸饭,又把猪腰切成花,做了酒香花腰子。锅里的饭还没做好,蒋丽就来了。

蒋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哎,趁着饭点来找你,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澄清似的摆摆手,“事先说明,我可不是故意上贺家来找你的。”

自从赵兰香说过尽量不要来贺家之后,蒋丽也不爱往这边跑了。同时她又在县里的黑市找到了一个倒爷,那倒爷手上总有好吃的零嘴儿、肉食,她每天都能吃上好吃又可口的食物。虽然有些小贵,但她上头有八个哥哥,每个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好处来,足够她吃得白白胖胖的。

蒋丽捏了捏衣袖说:“我准备回城了,来跟你道个别。”

她耸了耸肩,“我来这边就图挣个工农兵学员,结果大学的边儿没沾着,还受了一身的伤。我想着既然来了,好歹也得撑个一年半载,有始有终。”

“不过家里的父母不同意,让我早点回城。”

蒋丽说完,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赵兰香。

“我知道留你一个人在这不太厚道,所以我来问问你,你想不想跟我一同回去呢?我让我家里人给你弄份工顶上,把你调回城。”

赵兰香闻言,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愿意回去,她来乡下的目的又不同蒋丽一样,贺松柏的事情还没个了结,眼见着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红火火了,她哪里肯走。

蒋丽蹙起了眉头,好似有些不解。

赵兰香解释道:“我……还要继续努力努力,指不定下一期的学员里边就有我了呢?”

“你也知道,我家同你家不一样,你这条路走不通了还能换条走走。我的路子就很窄了,你等着瞧,我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

这里赵兰香偷换了个概念,她并没有用“选上”这个词,而是“考上”,她就等着明年开放高考,从农村考回城市,凭实力去上大学。

本身工农兵学员也有一次思想政治考核,赵兰香这么说,蒋丽也没有疑问。

蒋丽笑嘻嘻地道:“那我就不挽留你了,记得过年来我家玩!”

“我请你吃糖果,还有,我哥也在……”

她冲赵兰香挤了挤眉。

赵兰香把锅里的饭盛了出来,掀开盖,夹出了热腾腾的松烤腊肠。

她淡淡地道:“我跟你哥真的没有关系了,我找了个比他还好的人,正处着对象。”

“你回家要是碰见你哥,让他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没有谁非得谁不可,你哥脾气坏、人又傲,我犯不着这么死心眼去追捧着他。”

蒋丽虽然之前也总是听到赵兰香否认她和哥哥的这段关系,但却是头一次她说得这么“绝情”,蒋丽吃了一惊。

赵兰香把香喷喷的菜端了出去,匀出了一点儿给蒋丽,彻底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要来尝点吗,等你回去以后也没法吃了。”

蒋丽闻见了那么香的肉,也不管她哥的感情问题了。她赶紧去洗了手,迅速地给自己舀了碗饭,洁白的大米饭煮得香软,嚼在嘴里有股淡淡的甜味,好似赵兰香煮的饭就是比别处要更香一点。

饭里油腻腻的腊肉更是香得流油,雪腻泛黄的肥肉薄如蝉翼,仿佛被烤化了一般,滴下的油汁浸得米粒都带着肉香味。

这股肉香还掺着奇异的草木的清香,肥而不腻,肉里美妙的滋味融于一体,分外和谐,香浓可口。真是又香又好吃,好吃得她差点连舌头都吞进去了。

蒋丽刚吃完一碗饭,脑海里就生出了一股恋恋不舍的情绪。

等她回城以后,上哪找这么香的饭吃?

赵兰香说:“如果你哥以后找我麻烦,记得帮衬我一下。”

“我这种平明百姓,可争不过你们家的人。”

蒋丽闻言,差点就要笑了,她哼哼地道:“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谈个对象而已,难不成谈不拢还要撕破脸皮吗?”

她嘴巴贱贱地还想来句指不定我哥还没那么喜欢你呢,不过吃人嘴软,吃了赵兰香那么久的饭菜,麻烦了人那么多次,离别之际,她难得地软了下来。赵兰香跟她以前的朋友,是不一样的。

蒋丽拍着胸口道:“你放心,要是我哥敢这么没脸没皮,我就站你这边。”

赵兰香非常欣慰,破天荒地拣了两根腊肠给蒋丽包好。

“这个你自个儿带回去吃,用水蒸蒸就能吃了,不过不能留给你哥吃!”

平时温柔敦厚的赵兰香难得有这么小气的一面,这令蒋丽觉得竟然有点反差的可爱。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她自己吃还嫌不够,她就是个霸王性子,这点肉哪里还舍得匀出给别人吃。不过……父母还是能沾点肉味的,她哥是想也不用想了。

蒋丽留了一块钱的饭钱下来,赵兰香没要。

蒋丽离开之前,眨着眼小声地说:“我知道,黑市那个倒爷手里的糕点是你的,真好吃。”

“不过我会给你保密的,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柏哥:吃点好饲料,咱们的猪猪很快就能长大。

李忠默默掏出五百块,First Blood!

柏哥:再打点疫苗,咱们的猪猪健健康康

李忠默默掏出五百块,Double Kill!

柏哥:再多雇几个人,咱们的猪猪越养越多

李忠默默掏出五百块,Triple Kill!

平生君:柏哥你去干传.销吧,一定能混到饭吃的(哭笑)

第086章

蒋丽走了,吃完了一顿饭从此从河子屯消失了。

她的一走了之, 让很多知青觉得本就该如此, 又不免羡慕。多少人已经在河子屯呆了几个年头了, 时间长的老知青甚至十年前就下乡了。

而蒋丽却又是唯一一个返城的知青, 这多么令人羡慕。

她可以回家了,永远地回家了, 不会留在山沟沟里生根发芽了。

贺松柏知道大队里常来他家吃饭的那个女知青回城了, 很是诧异。

蒋丽是队里极少数能跟赵兰香一块被人双双提起的人, 甚至比赵兰香还要阔绰呢!虽然大家都是来自城里,但人和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蒋丽和赵兰香同样都是年轻又俊俏的女知青, 家境优渥……

加上两个人后来还凑在一块,不少人都以为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蒋丽的离开,竟然牵动了贺松柏的一丝别离愁绪。他……当然不是不舍得蒋丽离开, 而是直面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对象迟早也要离开的!她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他对着大水缸舀水, 沉默极了,连干活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赵兰香说:“你磨蹭个啥?”

“我还等着你舀——”

她的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贺松柏默默地走了。

赵兰香一脸的莫名其妙, 她此刻恐怕挖破脑袋都不会明白这个男人竟然是为了蒋丽的离开而低落。

她只当是养猪场那边琐事令他忧心了, 她舀水, 从陶罐子里夹了一些卤猪肠出来去贺松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