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帮她一块收拾碗筷,但他却没有资格。

对象的父亲紧紧地盯着他,状似闲聊地问了他很多问题。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贺松柏回道:“养牲畜的。”

嗯,他确实是养猪的,不仅养猪,大队里的牛也是他和大姐一同照顾,这样回答也不算骗人。

只不过目前还没有转为见得光的主业。

赵永庆又问:“原来你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难怪这么喜欢看书。”

“不过你的家庭拖累了你,可惜了……”他摇了摇头。

贺松柏被赵永庆说得坐立难安,大概天底下的岳丈都有一分极为敏锐的触觉。

赵永庆先前认为贺小伙子为人踏实诚恳,不过一转眼他跟自个儿全家上上下下都混熟了,赵永庆又觉得不对劲,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的来。

一轮润肠的热茶喝完,贺松柏见好就收,赶紧告辞。

“多谢赵叔的款待,饭菜非常可口,茶也好喝,只不过待会还要回招待所收拾行李,就不多留了。”

赵永庆让女儿把人送到门口。

“妞妞,别洗碗了,快送送你老乡。”

赵兰香从厨房探出了个头,应了下来,赶紧洗干净了手从房间里取了一样东西揣入兜里。

她送贺松柏下了楼,贺松柏不待片刻停留,只说了句“再见”就匆匆地告辞了。

赵兰香转头一看,楼上的窗子前不就正好站着赵永庆吗?

月光太暗淡,她看不清亲爹的面色。只觉得心里一阵漂浮的心虚,又当真是对亲爹彻底地服气了。

他的眼神真是不要太犀利!

晚上,赵兰香一五一十地收拾好行李,将要用到的东西一一纳入了箱子底部。

新年时她换下了76年的日历,挂上崭新的日历,如今再看一眼,昔日模糊的回忆纷纷地涌入脑子里。她把中学的旧教材一一翻了出来,擦干净,整齐地放入行李中。

回来时食物装了半箱,离开时书籍装了半箱。

因为77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上辈子她念过大学,这辈子自然也不能错过这开往春天的头班车。

次日清晨,冯莲请了假送女儿去车站,g市的火车站里挤满了往返的知青。

临别前,赵兰香握住了冯莲的手,说:“以后周末不要送小虎子去爷爷那了,他年纪小,老是扎马步跑步,身体很容易吃不消的。”

“秋天小虎子就可以上高小了,妈妈可以利用周末的时间多教教他功课。”

冯莲连连地点头,她说:“我跟你爸之前还老担心你娇气,容易跟人处不好,日子过得艰难。”

她摸了摸女儿的脸蛋,感慨道:“现在看来到底是在乡下磨炼过了,心思也成熟了。”

“我们晓得的,你好好照顾自己罢!”

赵兰香上了火车,在车窗里凝视着人海中母亲的身影,火车轰鸣的声音响起,车轮哐当哐当渐渐动了起来。

她朝着冯莲挥挥手,“等我写信!等我中秋回家!”

冯莲站在原地,目光追着火车走,原本以为不会感伤的,但最后也被人潮中的离情别绪感染了,视线模糊起来。

火车载着他们的儿女,奔赴到全国的各个角落,发光发热。

建设祖国新农村。

……

贺松柏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对象的面前。

“走吧,换个位置。”

赵兰香点了点头,贺松柏给他们三人都买了卧票,从来一贯是一路站到底的赵兰香难得地享用了上了一次一天一夜的卧铺待遇。

贺松柏掏出水果,展开油纸,里边是一片片剥得晶莹剔透的柚子果肉。

他双手奉上给她,目露微笑。他粗粝的拇指衬得果肉愈发玉质剔透,宛如脱生于污泥的净莲。

赵兰香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贺松柏献的殷勤,她一边吃水果一边瞪他,“你昨晚倒是挺灵敏的!”

贺松柏低声附在对象的耳边说:“不够灵敏怎么干得了我们这份活。”

“怎么样,我表现还行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很厉害。”

赵兰香是不能对他的反应力更佩服了,真的是干倒爷干久了,人比较容易有危机意识吗?

虽然她爸是有那么点那苗头在心里,不过贺松柏装成那样,他恐怕会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赵兰香又同贺松柏说了一些话,两人一人坐在卧铺上,一人站在火车上,两颗黑乎乎的脑袋几乎凑到了一起。

顾怀瑾这个老人家就坐在对铺,虎视眈眈地看着贺松柏俩人,苦大仇深地皱着眉,似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他用力地轻咳了一声。

贺松柏默不作声地讨出了一份结婚证明给顾怀瑾看。

顾怀瑾正喝着水,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贺松柏却是收敛了许多,不曾再逾越过了。

很快,三个人回到了河子屯。

顾怀瑾一下火车,吴庸就来接他了。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吴庸。

吴庸面庞略带一丝沧桑,下巴的青茬没有剃干净,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他接过了顾怀瑾的行李,默默地跟着他走。

顾怀瑾说:“你不用这么讨好我。”

吴庸笑了笑,没说话。

顾怀瑾说:“你救了我一条命,我合该感谢你。”

“不过呢……我这钱也没钱,势也没势,连回趟家都得求别人帮忙……你有啥你需要,直接跟我说了吧,我权衡权衡自个儿能不能帮你。”

吴庸颠了颠顾怀瑾的行李,很沉,里边多半是顾妈给他准备的衣物和一俱生活用品。

“老师还是这么幽默。”

顾怀瑾忿忿地加快了脚步跟上了赵兰香。

赵兰香递了一盒的豌豆粉给他吃,顾工眼前一亮,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吃一点这种清爽透彻的粉,有种说不出的贴心。

他们几个人靠在路边匆匆吃完了午饭,才继续赶路。

吴庸跟顾怀瑾一路提行李,提回了牛棚。

胡先知见了顾怀瑾打头的第一句就是:“老师你终于回来啦,吴师弟的喜事你听说了吗?”

胡先知转头跟吴庸说:“恭喜你啊,终于熬出头了,优秀的人总是不会被埋没的。”

吴庸谦虚地道:“没有的事,都是大伙乱传的。你也不看看我这是啥情况。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顾怀瑾收拾好了自个儿的小窝,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胡先知看。

胡先知跟泻了口的话匣子似的,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年前x大打算特聘一批新血液,吴师弟正好符合要求,去参加了面试,也通过了。”

“这可不得了了,以后他跟老师一样也是吃国家粮的人了。”

顾怀瑾哦了一声,“你没听他说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胡先知捉住顾怀瑾的手,“老师您跟他们的校长不是有交情吗?”

顾怀瑾心里淡淡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默默地回到自个儿的小窝里找出纸和笔来,一边写一边同胡先知说道:“一个两个都是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你还满意岳父递来的非友善徽章吗?

柏哥深沉地道:他很快就会明白,有些事是无法阻止的

比如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

平生君:“……”

求岳父心理阴影面积

*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月初了,我又有稿费转化JJ币给你们发红包了

前排、走心评、长评来一发吧~

第097章

……

赵兰香和贺松柏刚回到河子屯就分开了。

贺松柏抄了小径,从杂草丛生处一路探摸着回家。他是偷偷去g市的, 大过年的不在家实在可疑。为了不暴露行踪贺松柏让铁柱穿着他的衣服, 戴着帽子偶尔去外头象征性地晃一圈, 佯装着他还在的状态。

除了德叔一家, 贺家过年的时候几乎没有其他人会上门拜年,加上天气冷, 人的活动少, 贺松柏销声匿迹的这几天成功地瞒过了河子屯的人。

赵兰香拎着沉重的箱子, 回到了贺家。

刚推开房门,屋子里飘来了一阵融融的暖意。赵兰香也没有惊讶,因为她离开前跟贺大姐说过可以借用她房间里的缝纫机。

此时的贺松叶正倚在窗边, 靠着窗户漏下的一点微光,细细地缝着手里的衣服。她瞧见赵兰香回来了,很惊喜地放下了衣服。

屋里飘着暖和的气流, 舒适得令赵兰香喟叹了一声, 暖意驱散了她浑身的僵冷。

“过年不好好休息,还抓紧时间赶衣服?”赵兰香打趣地道。

贺松叶停下了手里的活, 从自个儿的兜里掏出一堆散钞, 塞进赵兰香的兜里。

赵兰香诧异地掏出了兜里的钱, “为什么给我?”

贺松叶只笑笑, 也不说话, 坐下来继续做衣服。

猫了一个冬天,她暗黄的皮肤捂白了几分,双目明亮, 精神奕奕地挺直了腰身缝衣服。她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整个人焕然一新,唇角泄露出来的微笑,仿佛整个人都泡在蜜罐里。

令人看着格外地舒心清目。

赵兰香惊讶地说:“你这是……给我钱?”

贺松叶停了下来,“你给我们、吃饭。钱给你……多买点雪花膏、用,好看的衣服、穿。”

赵兰香笑了,把钱收进了兜里。

其实贺松柏和阿婆给的菜钱,已经很多很多了。多得能包他们全家吃好几年都花不完,但她却没有推辞。

这是贺大姐的骨气,这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钱,劳动换来的价值令她幸福,她需要这份肯定。

赵兰香说:“等会啊,我歇会,一块跟你干。”

赵兰香靠着干净的床歇了一会,她从地窖掏了一篮子的板栗出来,这是秋天的时候她存下来用来做糕点的,存了整整几大袋,到了现在只剩一点点了,赵兰香架着火炉子一股脑地埋了下去。

烧得通红的木头炭火熔融,嘭地崩溅出火星子,屋子里就充满了一阵烤栗子的香甜儿。

贺松叶踩着踏板弯腰缝衣服的时候,一边嗅着暖融融的香味,她摸了摸肚子继续干活。

赵兰香用一拇指大小的棉花沾了点油,擦在板栗的表面,使得它的表面晕着一层薄薄的油脂,烤着烤着板栗壳儿变得极脆。

“来吃点东西吧!”

板栗嘭地一声,金黄的口子越咧越大,香味愈浓。贺大姐终于恋恋不舍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跟着赵知青一块吃板栗。

蜜糖烤的板栗带着松油的香味,清甜软糯,甜丝丝地进了心里。

贺松叶吃着仿佛觉得空气中都飘着甜味儿,忙碌中漏下的一点轻松的惬意,令她感觉幸福而又满足。沉重而永无尽头的日子,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光。

她高兴地拉着赵兰香比划说:“过年时,我做了十五套,衣服。”

一套给的手工费有一块,忙碌而充实的年节,让她挣了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那么多钱。当然她一个人是做不完那么多衣服的,她的丈夫心灵手巧,搭着手一块做了很多套。

他整天除了吃喝拉撒,清醒的时间全都花在这上头,缝出来的线路比她还齐整好看。

赵兰香看着赵大姐如今谈起做衣服兴高采烈的样子,跟刚开始时的观念已经是大相径庭了。

她想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说道:“我把缝纫机借给你吧。”

贺松叶上一刻还沉浸在劳动换取财富的喜悦之中,这一刻忽然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她打了个哆嗦,使劲地摇头。

哪里有人肯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心地借给别人,她低下头反思是不是打扰到赵知青了。

赵兰香看着贺大姐白浅了一分的脸色,含笑地道:“贺同志,我现在把这台缝纫机正式地借给你。希望你好好爱护它,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同时也不是白白借给你的,租金一个月五块钱,你答应吗?”

贺松叶的脸色从茫然、过度到震惊、不敢置信,最后又变成了眼圈泛红,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漫了上来。

走到如今的生活,获得眼下的一切,都是贺松叶昔日不敢肖想的。

她鼻头忍不住发酸,蹲了下来,埋着头哽咽地吸起气,无法发声。

“你要、还是不要?不要哭啊——”赵兰香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扶起了贺大姐。

“要、要。”贺松叶胡乱地擦了把眼睛,连忙从兜里掏出了五块,塞到了赵兰香的手里。

当晚赵兰香就让贺松柏把缝纫机搬去了贺松叶的房间,连李大力都忍不住爬起来,伸头去看屋内添置的“新大件”。

“谢谢。”李大力郑重地向赵兰香表达感谢。

赵兰香也说:“我来河子屯这么久,也得多谢队长的照顾。”

贺松叶在一旁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着机身,目带怜爱。

她手下握着的仿佛不是缝纫机,而是自个儿的孩儿一般。她对它的感情,早就在相伴的时光里融入了骨血之中。它咔嚓咔嚓落针的每个声音,都仿佛溅落在她心头的火花一般,令她心头烫热,做出来的衣服仿佛拥有了生命。每次看见它,贺松叶心里都藏着欢喜。

今天它终于来到了她的屋子。

赵兰香摸了摸大姐粗糙的大手,笑了笑告辞了。

贺松柏搬完了缝纫机,闪身一躲挤进了对象的屋子。

他说:“这么大的东西也舍得送大姐。”

“你说你傻不傻?”

贺松柏凝视着赵兰香,那眼神柔和得深邃、宛如静止而广袤的宇宙深渊。

又如打泼的墨汁,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赵兰香冷不丁地被他这对深邃漂亮的眼睛看得吸住了神,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他温柔的眼神似能揉出水,把人溺死在里面。

贺松柏轻咳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微微带着揶揄的笑意。

“所以为了你这没心眼的婆娘,我只好多吃点亏点出点血,让你挣回来喽。”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银色的链子,微弱的煤油光映着项链,反射出点点灼目又柔和的光,他的拇指稍稍地解开了女人的衣领,撩开了她的发丝,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拈起银链,缓缓地戴在她的脖子上。

赵兰香只觉得脖子一片冰凉,旋即后颈落下了湿热的烙印,她的心急速地缩了一下,酥麻宛如高速的电流击穿,麻得她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快速地低下头来看脖子上的那颗宛如水滴的凝玉,小小一枚,精致透亮得是她无法想象的。

她仿佛贺松柏用钱砸得整个人都晕了,被奢侈品熏陶了几十年的赵兰香感觉这一刻脖子上戴着不是项链,是沉甸甸的千金。

贺松柏看着对象这幅完全傻得愣了的脸,素来清醒透彻的她变得傻乎乎的可爱。

他忍不住笑,双手保证:“事先说明,我很穷,买不起金项链给你,也买不起更贵的东西给你。只有这根便宜的银链。”

“但是我保证,我有的都给你。”

赵兰香就要被气晕了,他说这是便宜的银链?

“这个很贵的……”

贺松柏看着她拇指指着的链心垂下的一滴翠玉。

他说:“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不值什么钱,破石头一枚。我看着它个头小不招眼,镶上去大概也不会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