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香很快接上话,“来两碗肉馅的馄饨吧, 两碗大的。”

毕竟是第一次来, 贺松柏不想省钱, 想让她吃点好的,

赵兰香说:“就吃它吧,我第一次带你来市里, 也是吃馄饨的。”

她轻轻的一句话,将他拉入了长长的回忆之中,他也想起了在医院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 她里里外外地给他打点好一切。

当时的他舍不得吃这么好的东西, 因为一碗馄饨自卑得抬不起头。如今他已经可以大方阔气地请她吃更好吃的东西了。

时间过得好快。

贺松柏的唇角止不住地微微上扬。

“好。”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国营饭店的馄饨也就比寻常人家做得好吃那么一点,但论手艺是远不及赵兰香的。

贺松柏轻轻地吮着, 抿着唇道:“这个肉, 没有咱们的吃得新鲜。”

“皮太厚, 没有你擀得好。”

但是他却吃得眉目弯起, 吃得很开心。

赵兰香把自个儿碗里一半的份量匀给了他, “吃饱点,好有力气干活。”

贺松柏将她吃了一半的馄饨含入口中,含糊地道:“香香甜甜的。”

“好吃。”

明明吃的是一碗馄饨而已, 赵兰香却看得蓦然地脸蛋酡红。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她夹过来的馄饨,薄唇含着淡笑看着她,刚吃完热汤的唇瓣沾着一点汤汁,红润得有些靡丽。只见他用手帕擦嘴,舌头稍稍地舔了舔唇,做完这些动作的他看着她的碗,仿佛在质疑她怎么吃得这么慢。

她猛地吞完了馄饨,放下碗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走了。”

“回家!”

回程的路上,赵兰香坐在贺松柏的单车后座上,拉开了他的皮革包,匆匆地看完了他签的“责任连带书”。

她说:“我认为这个责任书还得签得更稳一点,日后少不得要找他们的领导签。”

“不然神仙打架,你们这些小虾米就要遭殃了。”

贺松柏眉眼舒展地道:“晓得哩。”

“让他们吃上几顿饱的,吃够了再详谈。”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心里有数的。”

赵兰香忍不住笑了,妥帖地把责任书藏得好好的,抱在前胸。

他们赶了最后一趟的汽车回了河子屯。

……

贺家牛棚。

这厢顾工写完了信,把笔盖上别再了外套的口袋上。

胡先知觑了眼老师手中的信,欲言又止。不过想起师弟往日的帮衬,他看见顾工写完信准备睡觉了,这才踌躇地开口问道:

“这是……给师弟写的推荐信吗?”

顾工把信折好压在书里,他淡淡地道:“不是。”

胡先知在这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噎着了一般。

顾工说:“这是给我儿子写的,来到乡下了报个平安。”

他仿佛透过了弟子平静的面色,看穿了胡先知心中的失望。

他忿忿地道:“咋,我不给他写信你很失望?”

“我不写,才是对的。x大的付校长性情最是正直、固执,生平最恶走后门的行径。有真才实学的人,付校长自然不会错过。”

“你跟吴庸说让他好好准备,下点苦功才是正理。”

胡先知闻言,感激地望了老师一眼。

他很快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庸。

三月,春耕时节,春风吹遍了大地,沉寂一冬的万物渐渐复苏,到处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吴庸的好消息也跟插了翅膀似的,飞入了这个小小的乡村。

他被x大录用了,聘为助教。他走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给他送行了,虽然他不是河子屯的人,但好歹也在河子屯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跟这片土地扎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的户籍从河子屯调到了x大,是党支部书记李德宏亲自弄的,弄完后还郑重地在大伙面前叮嘱吴庸几句话。

赵兰香也去了,因为人的天性本就是爱凑热闹。这片山沟沟里出了个教大学的老师,是顶顶光荣的事。这时赵兰香也发现了,吴庸的户籍居然是落在河子屯的。难怪大队的村民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当然现在赵兰香的户籍也是落在河子屯的,因为她是下乡的知青。

知青下乡有两种方式,其中一种便叫做插队,顾名思义便是插.到大队里,知青变成普通的社员,跟大伙一块劳动、年底参与分粮。

顾工原本是B市户籍的,不过因为他劳改住进了牛棚的关系,他的户籍自然也落在了这边,胡先知也是。但吴庸在那次事故中是没有过错的一方,而且他是土生土长的B市人,他的户籍也是河子屯的这就让赵兰香很惊讶了。

贺松柏见对象这么惊讶,还以为她原先就知道。他悄悄地远离了人群,跟着对象解释地说:“你没有来之前,吴工已经来了。”

“好像是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所以被分到了这边改造。”

赵兰香感慨道:“现在有机会去了x大,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了。”

她不由地想到了纽约大学毕业的阿婆,叹气道:“什么时候阿婆也能跟吴庸一样,有翻身的机会就好了。她老人家肯定比吴庸还厉害呢……”

贺松柏闻言,笑了。

他说:“阿婆不在意这种虚名的,要她去,她还不乐意呢!”

“她现在就喜欢你亲手做的饭菜,每天教教三丫,跟大姐唠嗑,这种日子已经很不错啦!”

贺松柏微微含笑地道。

“她现在唯一在意的,恐怕就是咱们老贺家的下一代的问题了。”

赵兰香听着听着,脸颊忍不住热了,渐渐地染上了一片灿烂的蒸霞。

谁知贺松柏这根木头想的却是自个儿大姐的事,他顿了顿道:“大姐结婚也有一阵子了,阿婆想必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说着他苦大仇深地皱起眉,喃喃地道:“说起来,我也得赶紧挣钱了,否则多添了个小娃娃,手忙脚乱地养不起。”

“三丫她小时候就是没怎么喝过奶、也吃不起好的,现在身体虚得很,经常生病。”

赵兰香见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把沉浸在做舅舅的美梦的男人晃醒。

“影子都没有的事儿,你想得也太早了。再说了……大姐现在挣钱也是可以的,指不定手头上的积蓄还比你多呢!”

“你这还欠着一屁.股债,这边缺钱那边一堆窟窿的,倒是操上心了!”

贺松柏闻言,忍不住笑了。

“人总是得多想想有盼头的事的。”

“这样干起活来才浑身都劲儿。”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他浓密的眉宇飞扬,面庞容光焕发,年轻而朝气蓬勃。

他的拇指微微地划过她白皙的脸,那里跟桃花一样艳丽的颜色已经褪去了,他哪里好意思厚着脸皮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孩子?

外甥的奶粉钱要攒,他的娃的口粮也要攒。

……

忙碌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的,贺松柏跟冶钢厂、煤炭厂签的猪肉协议很快就生效了。

他每天凌晨十二点杀猪,杀完后李忠让他的人骑着单车把猪肉运进城里。

辛辛苦苦支撑了那么久只进不出的养猪场,终于迎来了第一笔利润。他跟李忠商量过后,决定用这笔钱扩张养猪场、买更多的饲料、多雇几个人。

这边花一点,那边花一点,等到两个人分钱的时候,李忠都傻了眼了。

他哭笑不得地捏着一沓大团结,薄薄一层的嫌少,但新赚来的钱,仍是烫得他心窝子热热。

他嘴巴不饶人地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贺松柏没有他这么嫌弃,他默默地把自个儿的那份分红纳入了怀里。只觉得它已经很多很多了,现在只是刚刚开始赚钱而已,日后地甜头还能更持久、更长呢!

他点着怀里的五百块,心里头美滋滋的,男人年轻的面庞带了一点神采飞扬。

“先走了,你把剩下的钱拿给铁柱,饲料那边也要付定金了。”

他骑着单车呼啸地离开了养猪场。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天灰蒙蒙地亮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砍柴、洗衣、做饭。

嘭、嘭、嘭,木头被从中破开的声音荡漾在小小的庭院之中。

贺松柏趁着劈柴的空档,抹了把汗,他回过头来,看见了站在他对面的姐夫。

只见李大力甩开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速度虽然慢,但步伐却沉稳踏实。

贺松柏的眼神立即凝固住了,他半晌才高兴地道:“你、能走路了?”

李大力点了点头。

“今天风大,骨头有点痒,下了地发现能走了。”

说着他接过贺松柏手里的斧头,开始劈起了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的李大力,虽然不复以往的英姿,一斧头下去能轻松劈利落,但他慢吞吞地使着劲儿,也把柴火整整齐齐地劈完了。

贺松柏在一旁默默地看完了,他说:“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多走走,多练练。”

“不过也不要操之过急,能走能干活就是好的。”

李大力唇瓣蠕动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日渐结实、挺拔的青年,由衷地说了一句:

“谢谢。”

今后的担子,要由他来分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大力:接下来是姐夫的主场

小舅子一边凉快去

柏哥憨憨地笑:递过斧头、递过皂荚、递过扫把、洗碗丝瓜络、针线、锄头、簸箕、耙子……杀猪刀

平生君:锄头簸箕啥的都没问题,但杀猪刀……这是什么鬼?

柏哥:骗人上船啊:)

第100章

贺松柏跟李大力聊了两句,李大力经过这一次生病后变得愈发地沉默了。

但眼神却比以往更深邃, 思考得也更多了。

漫长的复健期, 他曾有过侥幸生还的庆幸、但躺在床上药如流水地吃着, 养了几天, 李大力就受不了了。素来肩上担着一个家的他,头一遭变成了吸附人骨髓的蛆虫。

他陷入了烦躁的精神折磨之中, 偶尔彻夜难眠的时候, 想过倒不如死在山崩里落得干净。

但他的婆娘用善良而包容的心, 容纳了他大大小小的毛病,她用那双糙厚得生满茧子、根本不像女儿家该有的手,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扯了回来。

沉稳、有力, 绝不放弃。

她用她的沉默和决心,让李大力知道,他好歹还是个被需要的人。

李大力嗅着小舅子身上的血腥味, 道:“你先去洗个澡, 这里有我。”

贺松柏擦了擦汗,很快地去打井水洗澡了。

李大力住在贺家, 该知道的, 也都知道了。贺松柏知道大姐在做衣服的时候, 他也在一旁搭手。

李大力可不像他那个傻大姐, 心思纯白, 他当了几年的大队长了,见识到的绝对不比贺松柏少。

贺松柏脱了衣服,盖头浇了一桶的冷水, 一边想着眼神愈发地漆黑。

他把浑身的血腥味都洗掉了,换上了破旧却干净的衣裳。

赵兰香这会也醒来了,她很快去做了一顿早饭。

大姐也醒来了,背着阿婆上厕所、洗脸刷牙。

她醒来后就发现丈夫不见了,当她在院子里看见他甩开膀子奋力地劈柴的时候,眼泪跟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冲下来。

被孙女背在身上的老人家用手,抹掉了孙女的眼泪。

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的安慰,笑道:“你这下可以放心了。”

“大力是个好孩子,他会帮你分担活干,你以后不用这么累了。”

有男人跟没男人似的,李阿婆找孙女婿可不是诚心给孙女添堵的。她满意地看着孙女婿高高的身子板,淡淡地道:“以后给他多吃点饭,争取把肉都养回来。”

贺松叶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丈夫,她含泪带笑点了点头,很快背着老祖母去解手了。

这一天的早饭,大伙吃得比以往都热闹。

圆溜溜的破木桌上,破天荒地多加了一个位置。

……

吃完早饭的贺松柏点了点自己的积蓄,抽了几张出来。

他默默给对象使了个眼色。

赵兰香接收到了贺松柏的眼神,她跟了上去。

贺松柏取了单车出来,拍了拍它,把车头推到了对象的面前:“我要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你陪我去吗?”

今天正逢周末,是忙碌的春耕后过的第一个完整的周末。

赵兰香当然不会拒绝,她坐上了贺松柏的单车。

“我先走,咱们在岔路口汇合。”

贺松柏点点头,望着对象呼啦地骑着单车消失的身影,自个儿也迈起双腿,徒步走出了河子屯。

赵兰香早就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了,贺松柏走到的时候,她不知从哪儿采了一捧的野花,留了一朵别在自己的耳后。淡紫色素丽的山花衬得她面庞清秀,愈见素雅。

迎面扑来如水的灵动,令贺松柏忍不住捏了捏她白玉似的耳朵。

“喜欢这种花?”

“瞧你喜欢成这样,我回来的路上,这种野花开满了山路,我以后每天给你带一把吧。”

赵兰香应了一声,“好啊,你还没有送过我花呢!”

想起来有些感慨,以前的老男人追她的时候,每天按时一束漂亮的花。搁年轻加强版的他,就变成了每天一串猪肉。

连铁柱都懂得随手送婆娘一束野花。

现在他终于有些觉悟了,这令赵兰香有了种谈乡村恋爱的淳朴的感觉,满心都是像柠檬似的味道,青涩、又持久。

她问贺松柏:“今天要置办一身做生意的行头吗,你找我准没错了,我能帮你从头到脚挑个全。”

贺松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很快,他带着对象来到了百货商店。

来来往往的不乏成双结对的男女,春天的好日子很多,龙抬头前后都是宜嫁娶的好日子。贺松柏带着她,挑了两块女人用的布料,的确良扯了三尺,棉布扯了六尺,可以做一身衣服了。

赵兰香摸着质地软和的女式布料,售货员虽然冷漠,但一看是对新人,也忍不住说:“新人最好还是买点口红涂涂最要紧,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少了它呢?”

柜台上陈列着城里时髦的女性用品,但比起s市来说却是差得远了,不仅少而且还贵。

赵兰香看了一眼就不想买了。

贺松柏低着头,认真地给她挑了百雀羚的雪花霜,用贝壳装着的,旋开有股淡淡的幽香。

“小伙子,你选这个就没错了!国产的名牌子,从大城市运过来的高档货呢!”

虽然贺松柏拇指也蠢蠢欲动想给对象买支口红,但他一看见它就想起新婚的模样,面红耳臊,一眼都不敢看了。售货员仍在不留余力地推销她的结婚必备的唇红。

旁边的一对真正的新人,女方竖鼻子蹬脸地指摘着男人,“一块像样的布都不舍得给我买,你看看人家。”

“六尺棉布三尺的确良,不带眨眼的。我怎么挑了你这个穷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