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赵兰香到井边洗着手,用香皂搓出一层层泡沫。她唇边忍不住轻轻扬起,最后伏在井边哈哈笑起来。她不敢让屋子里的贺松柏听见,她憋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整张脸粉灿灿地宛如天边的云霞,既有动情之后的姿色,又有憋笑憋出来的涨红。

她现在还不敢回屋里,怕男人见了她别扭的情绪还没有回转过来,她去柴房做了一个祛火的绿豆汤。

另一边,屋里。

贺松柏双目暗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黑得宛如打翻的墨汁,有着风云诡谲的暗涌。

他捂着对象的薄被,嗅着周身的气息,脸色红了又黑了、黑了又青了,最后从耳根一路红到脖子,连脚都是烫得发红的。脊椎骨都是刚刚那股爽劲,酸爽携带着浓浓的羞愧和悔恨,过了半晌,他换上了对象找来的干净的衣服,灰溜溜地透过窗子看外面。

发现没有什么人,对象早就消失不见了,他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今天的十张卷子带来的回报,能够令他回味一辈子。

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小子永远的美妙却又携带着悔恨的青春,如果能用一首歌来形容,那应该是痛并快乐着。

……

贺家的十来亩田,大半种上了庄稼,剩下的小部分种了些玉米。进入六月,玉米杆儿已经长得半人高了,绿葱葱的一片。

赵兰香摸着这脆硬苍翠的茎叶,干活的时候不由感叹时光流逝之快。

她跟三丫在地里捉着虫子,那厢贺松柏在旁边的田里追肥。

大队秘密地执行了分田到户的政策之后,连无人问津的畜生家禽的粪便都变得抢手起来。贺松柏的养猪场每天都能产出百来斤的粪便,一车满满的猪粪秘密卖还能卖几毛钱。

他养的猪崽儿伙食好,连粪便都肥。他用这些多余的肥料把自家田地沤得黑亮肥沃,庄稼长得绿油油的欣欣向荣。

三丫捉够了满满一竹筒的虫子,蹦蹦跳跳地回家喂鸡了。

赵兰香坐在田埂边,眺望着男人在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他颀长的身躯在玉米地里若隐若现,灰色的短袖露出麦色的手臂,挑着两担水,强壮又有力。薄薄的布料下掩映的她清楚的腹肌,肌理分明,结实又均匀。

他干完活,就着田埂沟渠里的清水洗了手。

赵兰香指着旁边的玉米地,说道:“去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跟你说话的。”

贺松柏点头,他记得。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个漂亮秀气的姑娘,她坐在青翠的玉米地里,白皙的肌肤衬着阳光,好像会发光一样。白得耀眼,他都不敢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只是默默地埋头苦干,卖劲儿地给她干活。

那时候她肆意打量的眼神,和刚刚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也敢肆意又贪婪地看着她了。

赵兰香感慨道:“时间过得好快,一年又过去了。如果我们以后能够结婚,一定要来这片玉米地还愿。”

贺松柏的回忆顿时断片,他嗫嚅了一下,微笑道:

“好。”

七月份,稻田一片清香,蛙声此起彼伏。忙碌了半年的河子屯社员迎来了他们分田到户的首次丰收。

沉甸甸的谷穗儿籽粒饱满,吸饱了春雨又吃饱了肥料,此刻沉沉地压得稻杆弯下腰来。这时候各家抢收各家的粮食,都快忙疯了,这种疯狂,是集体聚在一块干活所没有的。

劳动的积极性空前地高,往年需要一个多星期才慢慢悠悠收割完的谷子,这会儿三四天基本已经收割完,都晒在了大队的谷场里。

原本不小的谷场,这会儿谷子铺满了地面,铺到了三拇指厚度。用推板刮着地板的谷粒的时候,厚厚的,略有吃力。把粮食都晒到谷场后一看,大伙都高兴疯了。

76年的时候国家就推广籼型杂交水稻,长江以南地区渐渐种上了这种优良品种。不过这股“春风”还没吹到N市这种小地方,李来福率先打了报告购入了这种秧苗,命令分了田的社员推平了原来的秧苗,重新种上。

第一次种上的秧苗推平了,化作了绿肥,滋养第二次培育出的秧苗,这种法子是农村常用的,目的是增产、节省化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意外之举,竟然变成了今日丰收的原因。

这也是河子屯的两个队长最后能为他们的社员尽力争取到的福利。

一亩地原计产九百斤的稻谷,今年收获了一千二百斤,足足多出来了三百斤的份量,而今年河子屯多了百来亩梯田的加持,这下可算是挣得社员红光满面,真切感受到了分田到户的好处。

贺松柏一家收获了上万斤的谷子,按照一亩地要交三百斤公粮的标准,种了九亩的谷子,贺家一共上交了两千来斤的公粮,饶是这样剩下的也够他们一家一整年吃不完。

李来福望着全村一派热闹得欣欣向荣的收谷场景,不由地跟李大力感叹:“这下终于可以喘口气,跟大伙有个交代了。”

李大力抽着卷烟,默默地吸了几口。

他吐了一圈白烟,幽幽地道:“还不算完,公社里那些弱劳动力户肯定收得不多,回头还得补贴补贴。”

李来福苦大仇深地想了想,最后嫌弃麻烦地点了点头。

他这几个月除了种田,还致力于开“洗脑大会”,“鼓吹”分田到户的好处,李大力在台上唾沫横飞地说,他在暗处细细观察,要是会上有谁眼神不对劲,接下来的时间他就专门盯着这些人。

盯梢了这么久,河子屯也算平安无事,一直捱到了丰收。

漂亮的亩产,给分田到户的社员吃了一颗定心丸,定得跟定海神针似的,岿然不动,恐怕尝过了甜头以后再也不想集体合干了。

七月骄阳似火,整个大队原本只需两三个人守夜看谷子的,但今年分田了。

大伙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守着自家的谷子,谁家的谷子都是有定量的,要是遭了贼,亏的就是自己家了。

于是乎晚上的谷场,横七竖八地睡着好多个社员。

若是别的村子的社员来看,肯定得竖起拇指,夸赞河子屯的人有奉献精神。秋收累人,大伙干完活后还主动来守谷子,这可不就是额外的自发性行为?

不过河子屯的社员心里只呵呵地、彼此心知肚明,白天累成狗,晚上依旧是挺起精神来守谷子。

潘家依旧派了潘雨来守谷子,因为人多,潘雨也不抵触了,晚上跟着大伙一块来守谷子。

她今年刚念完中学,正在积极申请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如果落选了她在县里也找了一份工作,去供销社吃国家粮。反正无论走哪条路子,这辈子都是脱离了泥土地的。

河子屯的人见了这姑娘都不免夸赞,恰好潘雨的年纪也到了,人长得斯文清秀,说亲的人家络绎不绝。

……

赵兰香属于弱劳动力,被分了两亩地,不过这两亩地她一个人干不来,大多是贺大姐和贺松柏帮衬着的。入夜了,贺松柏也照例陪着她守夜。

他们均蹲在角落,望着漫天的星河,大部分人都围在谷场,这边反而没有什么人。

赵兰香低声地问男人:“你不去杀猪了吗?”

贺松柏摇摇头,看着对象一脸真诚的模样有些傻气,他压平了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我放手让他们干了,好歹也带了他们那么久,不兴给我歇息歇息?”

赵兰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甜甜地笑了。

如果是未来的老男人,这会指不定得眼皮懒懒掀起,反问她:“你见过老板当牛做马使唤的吗?”

“我们柏哥厉害了。”她由衷地感叹道。

“你睡觉吧,我守就好,晚上不睡觉都习惯了。”角落里的贺松柏低声地同对象说。

赵兰香点点头去睡觉了,贺松柏点着灯,靠在冰凉的墙根,默默地看着谷场。

下半夜赵兰香醒了,跟他一块靠在墙壁守着谷场。

赵兰香说:“你闭眼睡一睡吧。”

贺松柏嗅着女人温柔的暖香,原本一点儿也不困的,但在对象面前,他意外地变得“柔弱”了。他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合上了眼皮。

寂静的深夜,玉米地里,滋生了一片黑暗。

脆硬的玉米茎叶哗啦啦地摇晃着,无端作响,最后又陷入一片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香香,柏哥够不够勇?

香香:怎么说呢……就、比较可爱? /憋笑.jpg

柏哥投来狼似的威胁的眼神。

秒变理智香的香香:咳咳,不过柏哥硬件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

PS:看评论反馈好多人不记得潘雨了。

重新介绍一遍,她是喜欢柏哥的那位农村妹子

跟柏哥传过玉米地传言的女主角。

第106章

天亮后,熹微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赵兰香的身上。

她扭动了一下脖子,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的睁开。

她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他们以前常约的小树林里, 一块背靠在大树粧边。而她的脑袋正搁在贺松柏宽阔的肩上。她眯起眼, 伸了个懒腰。

“柏哥,早。”

贺松柏见她醒了, 把她拉了起来, 默不吭声地跟着她从林荫小径一路走回了家。

一连几日, 赵兰香都是跟着贺松柏一块来守谷场的,原来的谷场双姝是赵兰香和蒋丽,在男知青的眼中可谓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干活累了, 往那边瞅瞅,比吃了饭都有劲儿。蒋丽走了之后潘雨来守场子,男知青们也渐渐发现了这个在县城中学念书的姑娘深藏的美丽。

不过她只来了一天, 令很多人不免可惜。

然而想到潘姑娘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他们心里又有了希望。等把粮食全都卖了,再拿出家里的积蓄凑一凑, 总能凑够彩礼钱, 就是不知道这念了中学的潘姑娘看不看得上自己。

谷子一共晒了三到四天, 交公粮的推车络绎不绝地推往县城, 李大力和李来福决定“谎报数据”, 今年的总产量比去年增长了48%,但上报的数目却是同去年差不多的,只堪堪多了一吨左右。

交完公粮后的某个清晨, 贺松柏刚从养猪场回来准备歇下的时候,他的门被叩响了。

他以为是对象闹“突袭”,于是便躺在床上装睡没有动作。

过了一会,他的门又噔噔噔地响了起来。贺松柏这才发现不是对象,如果是她,她敲门只是礼貌性地通知,第二次就是直接破门而入了。

贺松柏穿上了衣服,去开了门。

一个意外地不可能出现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潘雨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袖衬衫,酷热难耐的夏天里她穿着仿佛提早过深秋了,偌大的衣裳套在她身上颇有些伶仃意味。她实在太瘦弱了,健康的面色不复存在,整个人仿佛从深井里打捞出来的一样,湿冷又苍白。

贺松柏诧异极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开口:“生病了?”

潘雨摇头。

她抿着苍白的唇,没有说什么话,而是投入了贺松柏的怀抱,她的眼泪冲了下来。

“柏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不可以娶了我?”

贺松柏听到后脑勺就疼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黑着脸下意识地推开人,但她投来的身躯颤抖着,背后两块硕大的肩胛骨仿佛不堪重负,仿佛他推了一下整个人就要支离破碎。

他赶紧把人捉住扶到了一旁,他诚恳地道:“我有对象了。”

“打心底地欢喜她。你对我的,只是依赖,不是爱情。”

……

赵兰香做完早饭,打算去叫贺松柏一块来吃。她刚走进屋子,就听见贺松柏说话的声音。

她推开门去看,穿着蓝色外套的女人骤然地回过头来,双目含着眼泪,呆滞无神。

她有着一头乌润的头发,瓜子脸,虽然身材瘦削但胸前的发育却是极好。十八.九岁的姑娘总是最富有青春的活力,处于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纪。潘雨这个含泪的回头,令赵兰香唇边的笑意顿凝,她正欲开口发作,女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噌地不见了影儿。

贺松柏的脑门冒出了汗,他敏感地发觉自己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他唇瓣蠕动了两下,解释道:

“兰香,你不要……”

赵兰香的脚跟黏在地上似的,一直没有回头,贺松柏也没有办法看清她此刻的脸色。

他走了过去,抓住了对象的手,低头去看她的眼睛。

过了半晌,赵兰香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憋着火,即刻便要火山爆发一般,脸色沉得安静,安静得吓人。

但潘雨走之前的那个回望的眼神,却震住了她,以至于她沉浸在潘雨那个绝望的眼神之中,回味了许久。

赵兰香摇摇头。

“我不想生你的气。”

她顿了顿道:“但你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贺松柏闻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就、就说了一通没边没际的话,让我讨她做婆娘。”

“我跟她说清楚了。”

赵兰香回想起上一次在小树林她发作前的那一幕,潘雨也是这样一幅伤心掉泪地从小树林里逃出来。她信了贺松柏的话,生气地捶了捶他。

“贺松柏你当真是要翻了天了,穷成这样还有招蜂惹蝶的本事,你给我好好反省!”

贺松柏漆黑的眼暗了暗,他转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柜子,又看了眼生气的对象。

“别生气,能有你这样好的对象,我一定是烧了三辈子的高香,我这穷小子只你一个眼瘸了能看得上呢!”

贺松柏又说了一通话哄对象。

赵兰香看着他这一幅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无奈又无辜的模样,心里的火才消下来。

“去吃早饭吧。”贺松柏摸了摸对象的脑袋,说道。

赵兰香去叫了大姐和三丫,而贺松柏落后一步,默默地把自个儿抽屉里的那个盒子拿出来,扔掉,但掂量了一下又觉得改天还给人家的为好。

忙碌的日子如流水,贺松柏跟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连轴转了一天,把还盒子的事遗忘到了脑后。

晚上赵兰香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她从贺松柏的屋子走出来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立即变成了哗啦啦地流着的河水。她听见人群喊道:“快来人啊——俺滴个玉皇大帝满天诸神,失敬失敬。”

迷信的农人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从水里拉出一个落水鬼。

尸体乌黑的发丝宛如水下纠结的水草似的,身躯泡得发胀、传来阵阵恶臭味儿。不过天生跟猪屎牛粪打交道的农民却早已习惯了臭味,他们不嫌脏臭地把人从水里打捞起来。

最后他们剥了落水鬼身上的东西,拿去辨认,潘家人才狼狈地跑过来,失声痛哭。

“二丫,二丫啊——俺的乖乖肉二丫。”

“你咋变成这幅模样了。”

原来这是潘雨。

赵兰香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捂住了嘴巴,拥挤的人潮挤着她的身体,她脑袋晕了一阵。

再醒来睁开眼,赵兰香发现已经是深夜。

她回味过来了,刚才是在做梦。但是梦醒时头晕的那一瞬,令她有种莫名的真实感,潘玉华失声痛哭的表情历历在目,连人群挤压着她的触觉都是那么真实。向来不信牛鬼蛇神的她,想起自己重生的这个奇遇,顿时一跃而起。

赵兰香心悸得厉害,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连忙推开了被子,连鞋子都没有来得及穿便去找了贺松柏。

贺松柏此刻此时穿好衣服,手里握着手电筒正准备出发去养猪场。

只见对象突然冲进了他的屋子,劈头盖脸地责问了他一句:“白天的时候,潘雨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贺松柏为难极了。

他眼前浮现起了早上潘雨流泪的表情,她说:“贺同志,你是一个好人。”

“他们无法理解你身上可贵的品质,我对不住你,我是个懦夫,今后也将永远是个懦夫……我只盼你帮我保守秘密。”

贺松柏严肃地摇了摇头。

赵兰香生气了,陷入了极为可怕的冷静之中。

她盯着他,慢慢地说道:“如果你坚持不告诉我,我马上收拾包袱回g市。”

“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恐怕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赵兰香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嘴巴就被贺松柏堵住了,他无奈地道:“你这蛮不讲理的婆娘,我也认栽了。”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听着心窝子戳着难受。”

他把他遗忘了在柜子里的盒子取了出来,“其实也没说什么了,只说了一通想做我婆娘的话。”

“给我了这个,就走了。”

赵兰香快速地打开了盒子,里边有一封信,还有一些零散的钞票,皱巴巴的发着霉味儿。她觑了贺松柏一眼。

贺松柏看见这些钱,脑壳儿顿时就疼了。他什么都没做,就恍惚有了种自己成了负心汉的错觉。

赵兰香撕开了信封,打开了这封信。

她一边拆一边问贺松柏:“她给你这些东西,你咋不看看呢?”

贺松柏此刻正是心虚之际,他恨不得双手举起来撇清关系,他老实地说道:“她送给我的时候,叮嘱我后天再看。我没想要,准备还给她。”

赵兰香看完了信,感慨道:“我现在是知道,她确实是了解你的人了。”

这封信是潘雨的遗书,信中她用已经离开人世的口吻同贺松柏说话,潘雨确实相信了贺松柏对她的无意,甚至他可能连打开盒子的念想也没有,这样她才敢放心地把遗书放在贺松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