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回头多看她一眼都没有。仿佛多看一眼,他都不忍心离开。

赵兰香接过了热腾腾的包子,虽然一颗心被伤得流血,但却仍抵不住陌生人的这份萍水相逢的暖。

她撕开了一只来吃,热烫的肉汁裹着葱花鲜香的滋味流入了口中,就像小时候父亲给她做的包子一样好吃,她吃着吃着伤心地落下了眼泪。

……

当晚贺松柏如约奔赴顾家,在顾家吃了一顿晚饭,他虽然是第一次同顾硕明碰面,但却在书房同顾硕明彻夜促膝长谈了一夜。

顾硕明听说贺松柏要做生意,这个人虽然坐过牢,但是学识却很渊博,他分析市场的见解之绝妙,点子之新颖,很快征服了顾硕明。

他意识到父亲这个朋友身上的潜力。次日,顾硕明把自己的积蓄三千块如数给了贺松柏。反正他吃住都在部队,衣食无忧,单身汉一个,膝下没有养家的负担,他投资得很爽快。

贺松柏用这笔钱做了一点金融方面的投资,他知道九三年的股市将会涨到新高,这个记录是六年来从未攀登过的高峰。对于经历过那些年的人来说,今年注定是不一般的一年,他记得很清楚。贺松柏怀抱着这笔巨资,去了深市证券交易所。这个交易所是八十年代末新成立的国内第一家证券交易所。

他一眼扫过,从数十支少得可怜的股中挑选出短期内劲头最强势的绩优股购买。

顾硕明的三千块加上贺松柏典当祖产换来的五千块被他一眼不眨地哗啦啦投入股市,换来几组虚拟的数据。

他的大手笔此时还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几周后,他名下的几只股一路飘红攀升,随着他频频进入证券交易所连带偶尔指点了几个股民,他渐渐地引起了股民的关注,成为了股市颇有名气的猎人。他开始为有钱人服务,操纵的账户稳赚不赔,冷静而睿智,年轻却沉稳。

半年后,财经报纸首次刊登他的消息,贺松柏打开了局面,开始有了接见商业大鳄的机会。

他前后约见了几位他前世打过交道的企业家,他拿着自己的策划同他们谈了一笔生意。

他自信而笃定地款款而谈:“20世纪最后的十年里,电子产品的规模日益扩大,有望成为未来进出口最有潜力的产品。市场对软件硬件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香柏’拥有一套最先进的芯片技术,一块拇指大小的芯片能够集成五千万个晶体管,投入使用后产生的效用超乎人的预想……”

贺松柏展示了他制作出来的芯片样品。

漫长的一年的奔走,贺松柏给他自己新成立的“香柏”拉拢来了千万级别的投资,九三年春天,他的电子工厂在深市拔地而起,盖了长长的几座红砖瓦房的工厂。

他在忙着发展自己、疯狂积累资金的同时,还不忘顺带把顾硕明给捎上。让发展中的顾硕明迅速壮大,用以牵制蒋建军的发展,顺带恶心恶习蒋建军。上辈子蒋建军虽然发展得比这辈子的好,但仍是比不上顾硕明的。但这辈子的顾硕明却是落后了一大截,贺松柏闲暇时花钱给他活动了一番,让顾硕明恢复他原本的光彩。

顾硕明非常感激他,他想不到三千块的投资换取来了这么巨大的回报。九三年的夏天,贺松柏回到g市后吩咐了顾硕明一些事,顾硕明才了然。

贺松柏这两年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查着蒋家的黑料,顾硕明也在积极地关注中,他以前不太明白,但贺松柏在临走前叮嘱他好好照顾“小赵”。

顾硕明目光幽深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知道贺松柏这两年几乎没有停留在g市的时间,所以也不可能跟小赵有联系,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好,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贺松柏平静地道:“就当我开车差点撞过她,心里愧疚,一点补偿罢了。有什么为什么?”

顾硕明得到了解释,也不再往下深问了。他开始关注起了赵兰香。

贺松柏也在关注,但他的关注是悄然无声的。即便身处忙碌的工作,他每个月也会拨出几天的时间去探望她,暗中关注她,却从来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因为她没有离婚,他绝不能出现败坏她的名声。

……

又是一个大雨天,贺松柏撑着伞来到了据说是赵兰香新铺开的成衣铺子。

他透过狭窄的店铺,看见了里面不知疲倦、努力工作的女人。

他就坐在对面破旧的饭店里点了两个菜,茶水一壶壶地不断续上,他一个人坐到天黑。此时他已经了解到她仍没有离婚,但却同蒋建军分居了。作为一个爱惜她的男人,他对她最大的爱护就是默默关注,暗中使劲。

一点点脏都不舍得让她沾上。

贺松柏眼底深处划过一抹凉意,仿佛见不到光的深渊。

店里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以后,铺子里的女人累得伏在桌上,差点忘记了关门。

她最后是被客人善意地摇醒的,一张白纸落到了她的桌面,赵兰香看完了纸上的几行字,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

“加油哦。”

“阳光总在风雨后。”

她会心一笑,把铺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她落脚的出租房。

贺松柏在工作的同时,已经把老祖母接来了城市,老人家已经很老了,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同孙子在一起,全家人团聚。

贺松柏抚摸着她苍老的面容,心疼不已。

他对老祖母说:“阿婆,柏哥好好孝敬你。”

贺松柏现在已经不必为了生意全国到处跑了,他的下属们将会孜孜不倦地给他工作、把控好‘香柏’的运转,他空闲的时间会在家里陪老祖母看电视,给她揉揉腿,带她去公园散步。

李阿婆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孙子变得出息又上进,孙女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第145章 番外·前世卷

李阿婆经历了那么多事, 中年时丈夫儿子早逝, 晚年孙女出事、孙子锒铛入狱。她同孙女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她已经开看了。看得很开, 她以前希望贺家开枝散叶, 亲手抱上曾孙。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幻想这件事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 同孙子说:“够啦。”

“柏哥不要太辛苦了,要注意身体。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有吃有穿,还能一家人团聚。”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阿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柏哥多吃点、好好休息。你太瘦了。”她说着, 手掌抚上了孙子瘦削的面庞。

穿着齐整的中山装,一表人才,只是太瘦了。瘦得连颧骨都清晰可见, 让老人家看得心疼。

大姐笑眯眯地说打着手势:“柏哥儿,今天, 多吃了一碗饭。”

贺松柏已经习惯了长姐轻柔和缓的声音, 再看她打手势, 他已经不太能适应了。他在乡下把祖产卖掉之后, 曾带大姐去医院看过, 因为已经错失了治疗的良机,她的耳朵治愈的可能极低极低。

贺松柏这两年未尝不是天南海北地带大姐去大城市的医院里就医,治了两年, 她也仅仅能恢复一点微弱的听力。

除此之外, 他自己建的电子工厂里的重点扶持项目里就有医疗机械。这年头助听器的技术远不及后世那样发达, 贺松柏为了给大姐做最好的助听器,特意组了一支研发团队。

他注视着大姐,她脸上恬淡平静的笑容,有一种温暖的亲和力,让人看着不由地窝心。

他揉了揉大姐的脑袋,微笑地道:“大姐,我送你去大学念书吧。”

虽然这辈子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跟上辈子不一样了,但无论痛苦、坎坷,都已经是昨天的事情。

世界还那么大、那么精彩,人要努力往前看。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快乐。一个坏人,怎么有夺走他们幸福的资格?

贺松叶惊恐地摆了摆手,“柏哥儿、我不能的。”

贺松柏扬起唇,露出牙齿,“我说能,就能。”

……

军属大院。

赵兰香在医院里调养了半个月才回家,原本她小产之后就该好好坐小月,这回身体更差了,她乐得在医院把小月坐完了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冰冰冷冷的家。

她的脑海里永远都有那个鲜红的画面,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她和孩子的血流了一地,绝望地在地上挣扎。

她不敢回想,但是午夜梦回之时她就会梦到可爱的宝宝。他那么小,身体那么软,连话都不会说,笑起来像纯洁的天使。

整整七个月,他陪了她七个月,乖乖地在她的肚子里,不闹腾也不娇气。除了头两个月之外,孕期几乎没有折腾过他的妈妈,可能他知道,他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他乖得让赵兰香愧疚,心疼。她也最爱和他说话。

从三个月开始,赵兰香就开始给他织衣服,用毛线织小鞋子。他有五彩毛线织成的小帽子、有柔软的袜子、薄薄的夏衫、保暖的秋衣、厚厚的冬装,赵兰香虽然不去上班,但是却能挣钱。闲暇时给人定制衣服、设计衣服图纸卖给新兴地工厂。

她攒下来的钱,大半花在了孩子的身上。婴儿奶粉、浴盆、玩具、床零零碎碎、杂七杂八地几乎堆满了他们的家。

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怎么……就突然没了。

赵兰香一点儿也不想回到那个家,回去看到那些东西,她一定会受不住的。她亲手把他埋下了冰冰凉的泥里,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但她却还要承受失去他的悲痛。

养病的日子里,冯莲推掉了学校的工作来照顾女儿。她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面庞,心疼极了。她从来不敢在赵兰香的面前流露出一点伤心,私底下的时候不知哭过了几回。医生曾经找她谈过话,话里话外意指她的女儿很有可能已经丧失了生育的能力。

冯莲辛苦地守着这个秘密,不敢透露出去。

日子一天天地捱,赵兰香终于坐完了她的小月,她必须得回家了。

回家的那天是蒋建军来接她的,他把头发剃得干净短小,精神奕奕,虽然这段日子消瘦了不少,但仍旧英俊得逼人。

蒋建军沉默地给赵兰香收拾着衣物,一件件地叠好,仿佛用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耐心,他驱车驶向军属大院。一路上车速缓慢得令人昏昏欲睡,几乎没有一点儿颠簸。

赵兰香回到了他们的家,推开门屋子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

只不过当初随处可见的婴儿玩具、小木床、推车全都不见了踪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年前的模样。仿佛时光抹掉了这一段痕迹,让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自欺欺人。

蒋建军穿上了围裙,“你等一会,我给你做午饭。”

他很少有下厨的机会,因为训练太忙,加上家境优渥、养尊处优,他没有多少自己动手的机会。他缓慢又笨拙地做了一个番茄炒蛋、清蒸鱼,山药红枣炖鸡汤。老鸡汤还需要炖一会,他凝视着炉子上跳动的火焰,喘了口气,脱下围裙。

他找了找赵兰香,看见她在屋子的柜子前站着。

他问:“怎么了?”

“去洗洗手,饭很快就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三角平安符赫然地撞入他的视线。

它是去年春节的时候,赵兰香为了给孩子祈福,拉着他特意去庙里上头一柱香换来的。

他把所有关于孩子的东西一件不落地收好了,唯独忘了小小一件、被夹在柜子里的它。其实屋子里早就落满了孩子的痕迹,又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够清除得尽的?

透明的泪水盈满于女人的眼眶,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蒋建军的心蓦然地一痛,他把平安符拿好,紧抿着唇,过了半天才说:“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吃饭吧。”

赵兰香抹了一把眼泪,把平安符抢了过来纳入了怀里。

她说:“不吃了,你自己吃。”

“我要回家。”

“回家……”蒋建军喃喃地重复,心钝钝的疼,“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赵兰香什么也没拿,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蒋建军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拉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赵兰香挣不开他死死攥紧的手,垂头便用力地咬了一口。

“你不能走。”他另一只抱住了她的腰。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赵兰香凝视着蒋建军发怒的眼神,凉凉地笑。

这是她从十七岁开始就爱的男人,他高大威武,能把一身绿军装穿得一丝不苟,穿出阳刚之气,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军人。

他有着最好看的眼睛,寂静如深海。笑起来如同繁星坠落深海,深邃而动人。

他能把十七岁的赵兰香迷得团团转,几乎填满了她的世界。但三十五岁的赵兰香却累了,她松开了嘴里咬着的手,混着一口的血腥。

“你不要靠近我,我觉得脏。”

蒋建军眉头高高地隆起,脸色霎得白了一分。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和方静——”

“打住,我不想听你们的破事。”

她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她明白了,但他却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痛不痒。这不太公平了……

赵兰香看着他执拗又偏执的眼神,挣开了手,“好,我不走。”

蒋建军高兴地把她带到了餐桌前,把熬了一早上的土鸡汤盛到赵兰香的面前,朝她推了推。

“你喝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去医院前就煨在炉子里了。”

赵兰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汤上浮着的浮渣油一点点撇出来,撇了许久才勉强喝了几口。

她咽下两口鸡汤,说道:“这是你第一次给我炖汤喝。”

“之前我怀着杰杰的时候,缺营养,脚抽筋,跟你提过几次。你从没想过给我炖过汤喝。后来我母亲知道以后,隔三差五地来大院送汤水给我补身体,她埋怨你对我不上心。但我从来没敢跟你说。”

“因为抱怨在你这里从来没有用。”

蒋建军唇边的笑容微微凝滞。

赵兰香淡淡地说:“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蒋建军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给她夹鱼肉,“多吃点鱼,你喜欢吃。”

赵兰香用筷子把鱼身上未除干净的细鳞弄掉,眉目寡淡地道:“腥,不吃也罢。”

蒋建军皱眉尝了好几块鱼肉,剥了鱼皮把不腥的肉留给她,“你吃这些吧,保证不腥。”

赵兰香又翻了翻炒蛋,从里面翻出了蛋壳,她淡淡地道:“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吃鸡蛋。结婚十六年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你没了解过我的口味,但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你不吃韭菜香菜萝卜南瓜木耳蘑菇……”

蒋建军唇瓣蠕动了片刻,“抱歉。”

“不要紧,反正也不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事,记不住就记不住吧。”

蒋建军的呼吸微滞。

晚上的时候蒋建军抱了一团簇新的蚕丝被,开了点空调。

赵兰香上了床,把枕头挪了位置同他一人各一头。

蒋建军默默地把枕头也移到了她的那个位置,轻声地说:“睡觉吧。”

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睡到了另一头,离他远远地,蜷缩着身体睡在角落。

他把她的睡姿掰正的时候,拇指触到她的枕头,是一片湿湿的冰凉。

他以为是新买的空调漏水,打开灯之后发现是她流下来的眼泪。一边睡着觉,一边流着泪水。

她连在梦中也蹙起的眉头,让蒋建军看了许久。

……

蒋建军提交了申请,请求调换了工作,换了一份安稳却碌碌无为的工作,因为它能让他一整年都呆在部队里。

蒋家父母知道他这个决定后,都以为他疯了。

不过领导却很快批准了他的申请,给他调动了职位。

他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了,朝九晚五,偶尔加个夜班。他承担起了家务,做一日三餐、拖地扫地整理屋子。

他以前做得不好,但现在努力尝试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了。耗尽了这辈子绝无仅有的耐心。

不过赵兰香的饭量却越来越少,人越来越消瘦,年底的时候瘦得几乎只有八十多斤了。

蒋建军无数次撞见她在厕所呕吐,那是种对食物抵触的呕吐。

并不是他熟悉的孕吐,因为这半年里,他们从没从没做过夫妻之事。

他看了许久说:“我让妈妈来给你做饭吃吧。”

赵兰香擦了擦嘴,淡淡地道:“不用。”

“只是吐吐而已,又死不了人。”

“你知道孕妇吐得多厉害吗,我刚怀杰杰的时候,闻到肉味就会吐,吃什么吐什么,饿得发慌了还是吃不下东西,每天都靠着喝糖水维持体力。”

这番话不禁勾起了蒋建军的回忆,怀孕初期的她非常忐忑,小心翼翼,唯恐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做家务更勤快了,给他做很多好吃的饭菜,里里外外地讨好着他。

一点虚弱的模样都没有流露出来。

那时候的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回家的频率变高了。

赵兰香平静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你没把人放在心里,没有兴趣知道。我一度很羡慕别人。”

“别的女人怀孕有丈夫无微不至的照顾,我除了要照顾自己、还要伺候好你、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惴惴不安。我以为一颗心再冷再硬,捂了十年也该温了。但是十六年了,它依旧没暖起来。”

“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强扭的瓜不甜。因为我瞎了眼所托非人,所以我认了,所有的苦水我自己吞、再苦再难我自己扛。但是——”

她哽了一声。

“我的孩子,他死了……”

她平静地念着“死了”,一阵难受上来,她剧烈地吐了起来,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吐完后,她啜泣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