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将晒谷场上的机器声传得很远。

忙碌了一天,赵家人都已经睡了。只有赵国栋一个人,打了一盆井水坐在院中。

月光很明亮,一看就知道白天不可能下过阵雨。

赵国栋将手里的裤衩绞干晾好,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生怕让年迈的阿婆又起了疑心。

他站在晾衣杆前,将裤子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平了,心里却想着明儿一早,他要怎么去见李玉凤呢?

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今天的这一切是否真实发生过?但从手臂上传来的酸胀感告诉他,他是实实在在的过了这么一天了。

又刁蛮又傲娇、又懒、脾气又臭的李玉凤…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呢?

这些缺点,在过去他把她当自己对象的那些年中,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

当然今后…他也不会在意。

但是…就算自己喜欢她,还想跟她处对象,好像也不能就这么快答应下来吧?

他倒是不怕自己后悔,可万一李玉凤后悔了呢?她就这样一头热的撞到了他怀里,既率真又热情,但她真的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她要嫁的又是怎样的一户人家?

赵国栋的眉心都拧了起来,他转过身,看着老赵家的这三间破房。屋顶的瓦砾经历了风吹雨打,凌乱而又陈旧的盖在上面,瓦砾的缝隙中,甚至还有日积月累已经在生根发芽的植物。

赵国栋实在有些为李玉凤担心。这样的破房子,打从她生下来就没住过,更何况要在这里住上半辈子?

他不应该这么快答应她,至少…也要给她多一点时间,让她再好好想清楚,到底是不是铁了心,要跟着他这个穷光蛋过一辈子?

晒谷场上的机器声依旧隆隆作响,陈阿呆的父母还没回家,赵国栋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朝他招了招手,喊他过来。

陈阿呆听见赵国栋的声音,眼珠子都亮了,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几步跑到赵国栋的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眼不眨的看着他。

赵国栋回房从那糖包里拿了一颗糖出来,剥了糖纸塞到陈阿呆口中,自己则转身进了灶房。

被烧过的枯枝上沾着炭灰,赵国栋借着月光,把那糖纸抹的平平整整的,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这个,还有那个,明天帮我送过去。”赵国栋把糖纸叠好,放到陈阿呆胸前的小插袋里,对他道:“完成了任务,还有糖吃!”

陈阿呆一个劲的点头,仰着脖子看了一眼刚才赵国栋指着的那东西,是一条很大的男式裤衩。他虽然不会说话,智商又不高,但还是有求知欲的,可为什么赵国栋会让他送一条大裤衩给李玉凤呢?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这傻小子,又在傻乐什么?”

赵国栋看着陈阿呆那傻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又觉得人要是都能像他这样无忧无虑的,似乎也挺好。

李玉凤一直等到李三虎回来,她才肯回房睡去。

李三虎没回来,她还真的睡不着,就怕李三虎又入了柳依依的道儿了。直到村口传来了“哐哐哐”的拖拉机声,李玉凤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时候晒谷场上的劳作也已经结束了,李国基累了一整天,坐在灶房里啃这个白馒头当宵夜,看见李三虎进来,急忙问他:“柳知青怎么样了?人没事儿吧?”生产队摊上这样的知青也是倒霉,但又不能不管,这让李国基这个大队长很为难。

李玉凤也着急听柳依依的后续,殷勤的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三哥,等他喝了一口,才听他慢慢开口道:“没什么,就是先有些感冒,后来又中暑了,大夫说休息两天就没问题了,挂一天盐水,等明天再看情况。”

李玉凤就知道柳依依命硬着呢,能当女主角的女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她眨眼看着李三虎,小声问道:“三哥,那你就这样把秀珍姐和柳知青扔公社卫生院了?”

“我在也帮不上忙,马同志太能干了,我都插不上手。”

把柳依依送进急诊室之后,所有的住院手续都是马秀珍一个人办的,他坐在急诊大厅反倒还休息了一会儿,等柳依依醒过来送去病房,马秀珍也已经打好了热水,帮柳依依铺好了床铺,安顿好了一切。

“秀珍姐一向很能干,你以前难道没发现?”

李玉凤见李三虎的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她一时也猜不到他们这一路上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但替未来三嫂在三哥跟前多说说好话,总是不会错的。

李三虎却是微微愣了愣,随即又点了点头,认同道:“马同志确实能干。”

马秀珍真的是别能干,什么事情都做得妥妥当当的,等你想到一件事情,才反应过来要去做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帮你做好了。

这种感觉甚至有些颠覆女同志们在李三虎心目中的形象。因为他生命中所熟悉的三个女人,都不是这样的。

他的老妈陈招娣,是个发号施令者,平常虽然也什么都会,但一般都是指挥别人去做;而他的妹妹李玉凤,那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娇小姐,在母亲陈招娣的宠溺下,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几乎是什么都不会的!

当然…大多数的时候,他觉得女同志应该是像柳依依那样的,柔弱可欺、温柔善良,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很让人着迷的倔强,在困难面前绝不低头。虽然一贯的结果是,在别人的帮助之下,她才能克服困难,但不可否认,她有一颗直面困难的心。

可最近他发现柳依依的这种倔强已经慢慢消失了,越来越泯然众人。

而马秀珍,则是不同于她们三人的另一种女同志,仿佛一瞬间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

李玉凤揣摩着李三虎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还是开口道:“你既然觉得她能干,平常怎么也不见你帮着点人家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几个光棍大老爷们,就喜欢去贴柳依依的冷屁股。”

李三虎觉得李玉凤说的很有道理,同样是知青,他对马秀珍的关注度实在太低了,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对待马秀珍要像对待柳依依一样,他们都是为了建设农村而来的知识青年,他应该对她们一视同仁。

第35章

李玉凤昨晚睡的迟, 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她一拍脑门从床上坐起来,家里已经连个人影都没了。

昨晚李国基就说了,他和李三虎一早就要把脱粒机运到别的生产队, 昨天连夜脱粒的麦子, 今天也要送去公社的粮食收购站。等收了钱, 交给生产队的杨会计统一结算,就可以给社员分发小熟分红了。

直到下半年稻子收割之前,这笔钱就是社员们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收入了。

他们这里一年两熟, 初夏这一次叫小熟, 等到秋天收稻子那一回, 就是大熟了, 到时候还可以分到更多的钱。

她起的太迟, 这个时候赵国栋肯定已经去了油坊了。李玉凤从房里出来, 看见陈招娣洗好的衣服还放在井边的木盆里,晾衣杆上一件衣服也没有,赵国栋竟然没把裤子偷偷给还回来?

她还以为赵国栋没见到她, 会把裤子偷偷的晾在她家的晾衣杆上呢!

李玉凤打了一盆水, 把凉凉的井水拍到自己脸上, 她抬起头拿帕子擦脸的时候, 就看见陈阿呆已经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他手里抱着个大裤衩, 站在她家水泥地边上。

“他叫你来的?”李玉凤如今已经认识了这个小信使, 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陈阿呆点点头, 却是没有直接把东西给李玉凤, 因为他想起来李玉凤家有糖, 他跑了这一趟,总要换一颗糖吃的!别人都觉得他傻,其实他可聪明了。

陈阿呆摊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一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模样。

李玉凤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故意吓唬他道:“糖吃多了,牙会掉的,你看你门牙已经没了!”

陈阿呆吓的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的门牙确实掉了,可在没糖吃之前,就已经掉了啊…

李玉凤见自己的奸计得逞,哈哈笑了起来,走到房里,拿了一颗大白兔奶糖给他。

陈阿呆看见糖,眼睛一亮,就把手里的裤衩给了李玉凤,他快速的把糖纸剥了,把糖塞到口中,忽然想起了自己胸前的袋子里,还藏着另一张糖纸。

李玉凤已经转身晾衣服去了,扭头看见陈阿呆拿了一张糖纸伸到自己的面前,便随口道:“糖吃完了,糖纸就扔了吧。”

“唔唔…”陈阿呆急得直摇头,绕到李玉凤的跟前,固执的把糖纸送到她眼前。

这…好像不是大白兔奶糖的糖纸?李玉凤心下疑惑,伸手接了过来,这才看见陈阿呆脸上露出了笑容,朝着她一个劲的点头。

皱巴巴的糖纸还被折起来了。

李玉凤有些好奇的打开糖纸,看见上面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写了几个黑漆漆的字:“我还想在考虑几天,成吗?”

上面没有落款,但李玉凤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几个字是谁写的!

字倒是写的还挺好看的啊?可惜每个字都让她生气!

李玉凤只觉得自己瞬间血压升高,连气息都有些急促,她恨不得就地爆炸,却在看见了一脸茫然的陈阿呆之后,强迫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好你个赵铁蛋…也开始拿乔了?还说要再考虑几天?

不成不成不成!

李玉凤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对站在一旁一脸傻笑的陈阿呆和颜悦色道:“你等着,我有东西让你帮我带回去。”李玉凤也不找干净的纸,就着那皱皱的糖纸,在赵国栋的黑炭字下面用铅笔也写了几个字。

赵国栋天还没亮就往油坊去了,因为他料定了那时候李玉凤肯定起不来。但其实那时候李家人都已经起了。他还在她家门口的水泥场上遇见了李国基。

李国基见他一早上就去油坊,狠狠的夸了他几句,还说马上小熟分红,他肯定又是生产队的先进社员。

以前赵国栋看见李国基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紧张的,可今天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李国基才拉着他说了没几句,赵国栋就忙推说自己要去油坊开工,得先走了。

现在想一想他刚刚的做法,怎么就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呢?

赵国栋把心里这些有的没的先放到了一旁,脱了褂子,露出精壮的上身,提起一旁的木椎先干了起来。

那“哐哐哐”的敲击声让他头脑清醒,赵国栋看着醇香的菜籽油在他奋力的敲击下一点点的沥出,眉梢滴下汗来。

也不知道陈阿呆把糖纸送去了没有,他用大脚趾想一想,就能猜到李玉凤看见那糖纸时候的反应。生气是肯定的,可要是能这么一气,就让她清醒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国栋叹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木槌,伸手捏了捏自己发酸的臂膀,正想提起来继续锤,就听见外头有人招呼他道:“铁蛋,有人找!”

他放下了木槌走出去,就看见陈阿呆滴溜着黑眼珠子,小身子笔直笔直的站在门口。看见赵国栋出来,脸上满是顺利完成任务的骄傲感,他把胸口小插袋里的糖纸拿出来递给赵国栋,一脸的期待。

“不是说让你把这给她吗?你怎么又给带回来?”赵国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就是之前他写字的那张糖纸,蹙着眉心道:“你去帮我给她…”

这时候油坊的人已经多了,他觉得说话有些不方便,虽然人家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她到底是谁,可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陈阿呆却还是举着小手,见赵国栋不接,索性塞到了他的手中。

赵国栋看见他穿着的裤兜竟然鼓鼓囊囊的,里面肯定不止放了一颗糖…

他有些疑惑的低下头,把那叠的小小的糖纸慢慢展开…

你说成不成呢?

霸气且巨大的字体就写在他那一行小黑字下面,从那字迹透纸的力度,都能感觉出李玉凤当时的怒气。赵国栋无端觉得后背一冷,看来这还没到伏暑的天气,最好还是少光着膀子干活的好。

“她有没有很凶?”赵国栋问道。

陈阿呆想了想,李玉凤吓唬自己掉牙的时候,确实很凶的样子,所以他皱着眉头一个劲的点头。

赵国栋觉得不用再问了,连陈阿呆都觉得她很凶了,那她肯定是凶得不得了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赵国栋皱了皱眉心,对于李玉凤的这句反问,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可陈阿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了他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从口袋里剥了一颗糖塞到嘴里,把糖纸递给了赵国栋。

陈阿呆用手指戳了戳糖纸,啊啊的比着,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短铅笔来,递给了赵国栋。

赵国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感情是李玉凤还等着他回信呢?

这咋回呢?明明是自己问她意见呢…一下子就被她反客为主了?

“她让我写的啊?”赵国栋蹲下来,一脸郁闷的看着陈阿呆,心里有气:“臭小子,你吃了她多少糖啊?”

可他说再多,陈阿呆还是笑嘻嘻的看着他,一个劲的点头,黑亮亮的眼珠子里带着纯澈的童真。

“要不…我今天早点回,咱玉米地见?”

赵国栋写完这一句,古铜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的,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咋办。

他抬起头看见陈阿呆正看着他笑,又觉得他又呆又傻的,哪里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把糖纸叠好了塞到他的小插袋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别再吃她的糖了,晚上回去我给你。”

中午的时候李国基就回来了,李三虎带了农耕队的拖拉机手过来,一起帮着把仓库的小麦都运往粮食收购站去了。李国基已经把小麦卖掉的钱都交给了杨会计,并且正式向社员宣布,明天晚上在晒谷场召开卫星大队第八生产小队夏收表彰大会暨小熟分红会。

这样的盛会一年也就两次,是生产队最高兴的日子。经过几个月的劳动,广大社员们终于可以收获劳动的果实。

李国基坐在灶房里头抽烟,李三虎从门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手里提着个渔网袋,里面放了几包烟、一罐麦乳精、还有几个大苹果。

老李家和老赵家退亲的事情,隔壁大队的人也有所耳闻。这高瘦的小子,就是杨会计在火星大队的大侄子杨进步,是公社农耕队的拖拉机手。

当拖拉机手可吃香了,这几天正翻水田,他们各个大队的干活,所到之处,哪个生产队不是大鱼大肉的招呼着。他手里提着的这些东西,就是李国基让杨会计给他们准备的。

“李叔,咱都这么熟了,这些东西就不用准备了。”杨进步看见李国基,脸上立马就带着笑,四下里瞅了一眼,继续道:“这烟您留着自个儿抽,麦乳精和苹果给玉凤妹子吃呗。”

杨进步打小就稀罕李玉凤,觉得她长得漂亮,只可惜李家和老赵家有婚约,他也就只能看看。如今这婚约既然已经退了,那他等于就有了公平竞争的机会了。

他笑得谄媚,李国基睨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了。只可惜…这杨进步长得实在太寒碜了,人虽然高高瘦瘦的,却是塌眉毛三角眼,牙齿也不整齐,瞧着就一副猥琐样。

“这都是老规矩了,你就收下吧,也不是就你一个人有。”李国基拧着眉心想了想,自家的闺女那可是水葱一样的娇嫩人,要真嫁给了他,这就真的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咱家玉凤也不缺这些吃的,她小舅小姨经常给她稍好东西回来。”

杨进步的条件摆在这红旗公社确实不错,他自己是拖拉机手,他爹是火星大队的大队长,他妈是他们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可他别忘了,李玉凤可是有一个在省城当干部的小舅,和一个在县城嫁给了校长的小姨。就凭这两门关系,杨进步想要配上李玉凤,那还差一截呢。

杨进步听了这话,果然就耷拉了脑袋,转头看了一眼李三虎,心里没了底气。他来之前李三虎就告诉过他,别有这样的心思,可他自己不信邪。

“进步兄弟,你回吧!”李三虎表示帮不了他,李玉凤的事情,他们家谁都做不了主,就算过了李国基和陈招娣这一关,李玉凤要是自己不点头答应,那也是白搭的。

杨进步皱起了眉心,提着东西往外头去,就看见李玉凤站在门口的田埂边上,和他们生产队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在说话。

第36章

陈招娣刚才一直躲在灶膛后面烧火,看见这杨进步提着东西又走了, 这才从里面钻了出来, 看着那人的背影, 皱着眉心道:“这啥人啊?嘴上说的好听, 东西就这么拎走了?”

她倒不稀罕杨进步那几样东西, 他们老李家也不缺这些东西, 可这种人小心眼到这个地步, 连场面上的好看都不要了,还真是让她给见识了。

“老三, 我说你咋把这种人往家里带?你妹是嫁不出去吗?”

陈招娣想到这里就来气,连带着对李三虎也数落了起来,气呼呼道:“你以后再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来,你休想在年底之前娶上媳妇!”

李三虎平生最怕的女人, 就是他妈陈招娣, 听见她用娶媳妇的事情来威胁自己, 吓得脖子都缩了起来,抓耳挠腮道:“我这不是…人家求着我要来吗?咱妹子不是现在没对象了吗?”

“谁说她没对象的?”

陈招娣差点儿就把话给说了出来,见李国基和李三虎两个人都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卖了关子道:“她现在没对象,将来还能没对象?你少掺和你妹的事情,就不怕将来你妹夫知道了,给你拳头吃?”

“那他也要能打得过我才行呢!”李三虎表示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