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蹲在一个地方卖蛋的年轻倒爷,“哎”地凉凉道:“你把包子给了他,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断粮几天没吃没喝了,他来这里守着你好几次了……哎,你今天这味闻着是肉包子,不得了啊同志。”

叶青水整了整自个儿的包裹,不甚在意地说:“没事,两只包子而已。”

她开始耐下心来,等待着她的第一个客人。

等了没多久,一个两个三四五个客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他们亲切地问:

“包子怎么卖?”

他们穿得并不算得上体面,起码没有上一次买素包子的客人来得体面,但态度却很热情。

“一毛钱四只,因为是肉馅的。”

她顿了顿说道:“饶带一市两肉票,三市两的粮票也成。其他票据也不拘,有啥我收啥。”

“穷酸”的客人皱了皱眉,“贵了……贵了,哎,还可以便宜些吗?”

原来,他们都是周恪的街坊邻居,这段时间见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怪可怜的,周恪求他们来买包子,他们也就来了。但他们也不是啥阔绰的人……

不过当第一个客人吃了包子,这种声音就消失了。吃包子的人很快发出一声“哇”的惊叹,包子一口咬下去,不小心溅了旁人一身汁水。他没有想到包子里的汁水这么多,还这么热。

死面做的包子皮韧劲十足,捏着包子拿起来的时候,就跟捏起了大肚弥勒似的,抓包子的手法要对,姿势要快,否则皮裹着的汁太多坠破了包子皮,馅里的蟹黄肥得流油,又甜又鲜,汁水味淡而鲜极,肉馅精瘦而流油,一毛钱四只真的不亏。

吃起来像尝了国营饭店昂贵的点心似的。这一批客人吃完了意犹未尽,纷纷掏钱又多买了一毛钱。

很快巷子里来了一批上次的“回头客”,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姑娘啊,昨个咋不见你呀!你天天来摆摊吗?”

叶青水忙得没空抬头,出于谨慎,她口气微妙地和顾客们说道:

“说不准,不要巴巴地等我,也不要盼着我来,指不定越盼,我越不舍得出来卖包子。”

这种得意洋洋、又自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美滋滋地享用着汤包的回头客们险些被呛着,一口热汤哽在喉咙里,噎住了。这倒爷就是欠扁的,别人是恨不得拉拢熟客,她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盼她来挣钱她都不来?

偏偏她还真是把人的胃口吊住了,吃了之后天天惦记着,这气不气人。

叶青水的汤包很快被一抢而空,她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这次汤包比上回贵了2倍,但是成本却没有上升多少。除了那半斤的肉之外,蟹肉蟹黄蟹汤都相当于不要钱的。

硬硬的钞票和票据给她带来安全感,叶青水收了摊揣着钱,美滋滋地往门市走。

她把脸上的白口罩换成了黑口罩,头上也戴了一顶草帽,这回应该不会倒霉地再碰到张援朝了吧。

叶青水排着队很顺利地买到了猪蹄,因为这年代的人觉得它不划算,贵又没有多少肉,不如买纯肉来得划算。

叶青水留了一只汤包填饱了肚子,她骑着车经过了旧书店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走了进去。她厚着脸皮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书,顺便挑了一本数学类的书打算付钱。

可是她忘记了乐极生悲这个词。

她刚抬起头,就看见谢庭玉清清爽爽的一张脸,熹微的晨光照着他,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就光站着不说话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被逆光照得影影绰绰,分辨不出喜怒。

男人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喑哑,沙哑低沉,跟低音部的编磬似的,醇厚得悦耳。

他淡淡地说:“你半夜不睡觉跑到县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头客们愤怒:都是因为你不按时摆摊!

看见没有!

报应来了!

所以,好好做个人吧!

水丫:“……”

第013章

叶青水惊讶得手里的书都掉到地上了,顾不得捡,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牢牢地锁着她,仿佛能透过她外表厚厚的乔装看穿她这个人。

叶青水没觉得自己在谢庭玉面前,能瞒得住投机倒把这件事。

毕竟两个人就同住在一屋檐下,有啥动静都一清二楚。谢庭玉只要眼睛不瞎,他迟早能发现。

被他发现就发现了,只不过……挣钱这种事毕竟算不得“光彩”。

在这个时代投机倒把就是做坏事,要求这个年代的人理解投机倒把是不太可能的,要是让阿娘和阿婆知道她去挣了投机倒把的钱,怕是会被吓死。只是不知道,谢庭玉是怎么看的?

她摘下了笨重的草帽。

“你……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

书店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热情大方地说:“这款书得要批条,卖得最好的就是它呢!”

售货员嘴里所谓的批条也就是购书票,叶青水没想到买书也得需要票券,她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购书票,只好忍痛割爱、灰溜溜地把书放回去。

这时候谢庭玉才开了口,“我这里有。”

他掏出皮革钱包,从里面找出一张购书票来,顺手把数学书拿了起来扔进了叶青水的篮子里。皮革质地的钱包,摩挲着起来看就很有质感。

“我有话和你说。”

叶青水被他拉着出了书店。

叶青水跟在谢庭玉的身后,望着他高高的背影,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把她推到小巷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半夜不见了人,我以为又掉进河里了,出来找找。”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篮子上,若有所悟,仿佛这几日的行踪都有了解释。

“投机倒把……这件事多危险知道吗,你也敢沾?”

谢庭玉看着她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少女纤细的背部被汗水打湿,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睑含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的眉目透着劳动后的疲惫。

叶青水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妙。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蹙着眉头、根本没意识到危害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痛了。

谢庭玉毕竟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长大的三观正直的青年,思想正派。

何况他现在在叶家吃住,为了维持这伙食良好的三餐,小姑娘被逼去挣钱,这里面多少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么一想,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谢庭玉,没办法坐视不理。

他见叶青水垂下头,淡淡地道:

“不够钱了是吗?你要是没钱,我可以给你。毕竟我现在吃住都在你们家,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做这种事了,把篮子和布给我——”

谢庭玉说着拿出了一张大团结出来。叶青水疑惑地捏着钱,冷不防地觉得莫名可笑。她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

“你用什么立场管我,还给我钱?”

听这口气,多么像挽救失足少女……上辈子的那个傻青水如果听到谢庭玉这样关心她,恐怕恨不得感动得流下眼泪。现在的叶青水听了谢庭玉这种居高临下、可怜她的口气,只觉得愤怒好笑。

“其实你只是怕我拖累你,并没有这么关心我吧?假仁假义!”

叶青水推开他,拎起自己的篮子,噌地骑上了单车。

谢庭玉错愕地看着被拍开的手,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他人高腿长,跑起来没几下就牵住了叶青水的车头。

“怎么突然就发火了呢,真的是小姑娘的脾气。”

谢庭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

“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讨厌!”

“打死你这臭老九反动派的后代……”

一群小孩边跑边嚷嚷:“还不快把包子交出来,这种点心你上哪偷的,你这么穷这么寒酸,肯定买不起!”

单车被一群小孩儿撞了一下,叶青水差点从车上倒栽葱摔下去。还好谢庭玉适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把她稳住了,又开口说话。

“等等……”叶青水没有闲工夫和谢庭玉吵架。

她看见凌晨时帮她卖包子的周恪,被人狠狠地欺负了,小孩儿弓着身躯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包子,鼻涕眼泪流下沾了满脸。他簌簌掉眼泪,“我没有,我没有!”

叶青水赶紧上去,把骑在周恪身上的小孩扯了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

捣蛋鬼们一哄而散。

叶青水扶起他忍不住安慰:“没关系,不哭不哭我这里还有。”

可是周恪颤抖了一下,他拣起地上沾满灰尘泥沙的包子,一口口地咬着吞了进去。沙子被牙齿咬得嘎嘣响。

叶青水看了揪心极了,她还记得他拿到两只热腾腾的汤包时候那惊喜的眼神。

叶青水见他被打得脑袋流了血,一路哭一路走,不太放心跟了上去。谢庭玉见状,也推着车跟了上去。

叶青水来到一幢破破旧旧的筒子楼,脏兮兮流着血的周恪推开破烂的屋子,破旧潮湿的气流迎面扑来。一幅灰败、枯萎的景象映入眼帘,叶青水沉默了片刻。

周恪从怀里取出另一只脏兮兮的包子,放到床上,眼泪珠子汪汪地掉。

“爷爷,有你最喜欢的包子,快吃。”

很久床上苟延残喘的老人才幽幽转醒。他病得很重,但是一双昏花浑浊的老眼却透出锐利的光,他先看见了孙子脑袋上汩汩的鲜血,又看见了屋里的两个不速之客。

叶青水注意到这老人脑袋上留的阴阳头。

周恪小心翼翼护着的包子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他努力擦着包子表面的灰尘,吹着它。叶青水看不过去,伸进篮子里掏出了她没舍得卖掉的包子递给周恪,它温温的还余留着一丝热气。

“哎,等下,先去洗个手。”

周恪洗了个手,感激地接过干净的包子,给爷爷吃,他撕了一块皮儿,猝不及防地包子里丰沛的汁水从他的手掌一路流下了手肘,他一路舔着,顶着头上鲜血边笑边说:

“好吃得很呢!爷爷你吃完了再死吧,你都没吃过什么好吃的。”

老人家翻了个眼,被孙子强行塞了一嘴的包子。熟悉的味道缠绵舌尖,在嘴里漾开最不可思议地甜味,病得快歇气的老人只感受到了他想感受的甜味。

周恪又说:“好吃吧,爷,你留着一口气儿,你信我、我能天天给你挣包子吃。”

他说着,眼里的水汽又冒了出来,“留不了气也没关系,你到了地下记得和爸妈打个招呼,说我很想他们。”

老人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能吃包子,还有劲翻白眼,再没有比爷更牛哄哄的人了。”周恪破涕为笑地说。

叶青水原本的气消了,她看着小孩和老人的对视,莫名地有些伤感,但又被周恪的话逗得哭笑不得。

老人大概觉得在外人眼里病得起不来,很丢脸。他吃力地挣扎想坐起来,但以失败告终,他歪着嘴说:“恪儿,你……你把包子拿、拿下来。”

堵在老人嘴里的包子被取下来,老人傲慢地哼了一声:“不……不是教过你,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去,去把爷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人。”

周恪抹了把泪点点头,消失了很久,才哒哒地跑回来。

他把用干草裹着的一只沉沉的东西塞到了叶青水的怀里。叶青水打开一看,是拇指大的珠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震住了,赶紧拿了塞到自己的怀里。

老人淡淡地说:“恪儿送客。”

他脑袋转了一下,看了眼叶青水篮子里的书,又继续淡淡地道,“这本书你不用看,”

这两种淡淡地语气,叶青水居然还能分辨得出不同,比如说后半句的淡淡里夹杂着一股子轻蔑的味道。

叶青水听话善听语气,轻易地感受到了老头子流露出的骄傲。

一只包子还没吃完,她和谢庭玉最后都不太得劲地被老人赶了出来,她捏着怀里的珠子,皱着眉头和周恪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这么值钱的东西,叶青水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只包子换一颗珠子,叶青水还做不到这种境界的占便宜。

周恪听了只掉眼泪,他抹着通红的鼻子说:“不贵,一点都不贵,它连一斤米都换不到。姐姐你心地善良,给我吃了两顿包子,该给你。我去送送我爷走,他活腻了不想活了……”

叶青水听了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她看着珠子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爷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去和他说,嗯,就说……”

“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太可惜。”

叶青水想了想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她其实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比如今年四人帮会被粉碎,明年会彻底迎来改革开放,后年彻底迎来黑五类成分平反,摘掉帽子。到时候,遍地都是希望,只不过需要等待,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老天爷不会让辛苦等待黎明的人失望。

但叶青水咽下了过来人的明白,她想了想,掏出了自己今早辛苦挣来的两块三毛钱,递给了周恪。

“拿它给你爷治病,你的脑袋也涂点药。”

"唉……"叶青水见不得这种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头子轻蔑眼:这两个年轻人贼讨厌。死之前还喂我吃包子。

我像是,为一只包子屈服的人吗?

水丫:还、好吃吗?

老头子:emmmmm……还不够甜。

第014章

周恪捏着叶青水递来的钱,泪水在眶里带着旋,他很想像爷爷那样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但是想到家里的窘况,他就哭了。

有了这些钱,他可以给爷爷看病买药。

周恪说:“姐姐,我以后帮你卖包子。”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别的不说,她怀里这颗珠子要是真的,这两三块钱还真的算不上什么。古董在这浩荡的十年被打上旧封建的烙印,属于“破四旧”的范畴。但凡名贵的瓷器、书画、建筑都要被打砸烧毁,但是留到了以后,身价数千倍地翻。

这珠子就算不是古董,但色泽这么好,叶青水拿着也觉得烫手。她把珠子还给周恪,周恪不要,推来推去,谢庭玉最后帮她收下了。

“你好好照顾你爷,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起走出了筒子楼。

叶青水走到隐蔽处,掏出琉璃珠仔细地看了看,晶莹剔透、映着熹微的晨光宛如浩瀚蓝海,微微波澜,让注视着它的人感觉双目神清气爽。

谢庭玉说:“不用看了,是真的。”

“把篮子给我。”

他伸出了自己的大手。

叶青水想起刚才和他吵的架,还没吵完就被打断了,现在她也不生气了。

她捋了一把额边落下的碎发,轻声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出来摆摊,恐怕我刚才就不出那些药钱了。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我很穷,所以你不要干涉我。我明白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你不赞同也好、鄙夷也好,只求你不要偷偷去举报。因为……它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投来的灼灼目光,那打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看透。

她笑了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地说:“你认为投机倒把是不对的、是违法的事情,但是你看看现在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不对的呢?其实很难说我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吧,就好比你会容许家人朋友去黑市买东西,却不允许我去卖东西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

谢庭玉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推着车说:“这些话不能随便乱说。上车吧。”

叶青水看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叶青水不为所动,拒绝道:“我自己走路回去。”

“等会还有劳动。”谢庭玉说完,把她拎上了车。

他的力气大得很,话少却不容拒绝,说一不二。这个倒是让叶青水很熟悉。

单车呼啦地飞驰起来,叶青水被上下颠得摇晃,她忍不住揪住了谢庭玉的衣角。

他穿着睡觉的时候套的大汗衫,棉布已经被洗得发白,却仍旧很整齐,布料服帖地勾勒出他高大的骨架、清瘦却有肌肉的躯体。

一路沉默无话,谢庭玉不说话,叶青水也没有话说。

许久,叶青水才试探他的口气,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谢庭玉轻声地笑,“你还会在意我生不生气?”

他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私底下竟然是那样看待他的。

叶青水心下一松,说:“在意的,万一……你去举报了我怎么办?”

谢庭玉听了,差点没笑出来,他淡淡道:“哦,那你还不好好讨好我,反倒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叶青水被噎了一下。

“那你还掏出钱来侮辱我,这怎么算?”

到了叶家村村口,谢庭玉摁下了刹车,从单车上跳了下来。他扶住车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车后座的少女,语气淡淡地道:

“你说对了,你想做什么事,我不干涉你。不过要记得小心。从这个月开始我会把住宿费和生活费都给你。”

叶青水满意了,她慢吞吞地从车座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