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封面看起来好有意思。”她忍不住拾起其中一本棕色封面刷金漆的精装书,翻开来看。

迎面扑来的歪歪扭扭的蝌蚪文,这是一种比看国文书还要可怕的感觉。这是俄文。

五六十年代z国和苏联就是兄弟国,那时候兴起了学俄语的风潮,俄语是许多知识分子所热爱的,英语反倒是八九十年代才渐渐热起来的。她放下了手中的蝌蚪文名著,塞回了箱子里。

谢庭玉已经拿了毛巾擦脸上的汗了,他淡淡地道:“这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这几本你不要乱动。”

叶青水对这句话有种后知后觉的敏感。

因为上辈子的谢庭玉嘴里,这句话的频率太高了。

那时候谢庭玉会厉声地呵斥她:“你又看不懂,你翻它做什么?”、“这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你又不懂……问来做什么?”等等这些数都数不清了。

突如其来地,叶青水想这些陈旧旧事,心里微微泛起波澜。

她提了一口气,不高兴地道:“你这话说得我就不乐意了,不就是俄文么。我怎么就不懂了?”

“呀留不留几比呀。”

正在慢慢喝水的谢庭玉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茶。

他许久才恢复平静,他说:“这什么意思?”

叶青水心满意足地挑完了自己喜欢的书。

“骂人的意思喽,你不知道吗?”

得亏叶青水的记性好,才记得住这一句,搜肠刮肚她也仅会这一句了。她记得以前她有时候说错话了、嫌她笨了,谢庭玉会黑着脸说这句话。

有时候他还会恶劣地揪着她的辫子,把她赶出去面壁罚站。

叶青水抱着谢庭玉的宝贝书走到床边,看着谢庭玉愣愣地朝这边看,没好气地拉过她新买的遮羞帘布。

“看什么看!一个大男人整天盯着个姑娘看,老不正经。”

谢庭玉:“……”

谢庭玉盯着那块黑乎乎的布,不大的布却几乎挡完了里边的情景,晌午的浓光注入,却隐隐地映衬出她捧着书的背影,两根大辫子调皮地垂下就像利落美丽的鱼尾。

他不由哑然失语。

呀留不留几比呀(我爱你),到底是谁不正经了?

……

叶青水猜得果然没错,繁重的农忙刚过去几天,社员们还没舒展开疲乏的身子骨就被吆喝去挖井了。像阿婆这样才五十来岁的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结实,肯定也得去干活。

叶青水想起阿婆摔伤的腰,就恨不得啥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是年轻人,手脚麻利干活快,她一有空就去给阿婆打扇子盛凉白开喝。生产队的老人们见了都不由地羡慕:

“八两呀,你这孙女懂得孝顺唷……女婿也好,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福气享不完了。”

阿婆喝着水丫送来的凉白开,里头还有一丝咸咸的味道,是非常淡的盐水。凉开水的灌入,使她恢复了一丝体力。

她怪嗔道:“水丫你别老跑来阿婆这里,有空去给小谢送送水,才是正经事。他们那边的活熬人。”

叶青水都恨不得一直跟在阿婆身边盯着她,怎么可能去给谢庭玉送水。他大清早地灌了满满一壶的淡盐水,自给自足得很呢!

叶青水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煮过的鸡蛋,递给叶阿婆。

她悄悄地说:“阿婆你快吃,等会干活了就来不及了。”

叶阿婆正饿得眼睛昏,但是天气热水没了,她也不想干巴巴地啃着干粮咸菜。现在叶青水递过来的温温的水煮蛋,让她嘴里不住地泛着口水。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鸡蛋,又啃了一个馒头。

叶家阿婆这丰足的口粮,令旁人不由地羡慕起来:有了一个阔绰的孙女婿,到底是不同了。叶阿婆现在不仅吃得起白面馒头,还有鸡蛋吃。

叶阿婆承受着这一片羡慕的眼神,啃着干粮感觉嘴里都甜。

她推搡着孙女,笑骂道:“去去去,不去给小谢送水,也得回去干活,光黏着你婆仔细大队长见了骂你!”

叶青水不情不愿地跑回家,又灌了一大壶开水。她想到男人那边的活累人,估计是在修水利,她取了谢庭玉的保温瓶装了大半瓶的份量。

叶青水给谢庭玉送开水的时候,谢庭玉的水已经用光了。

谢庭玉正在和沈卫民说话。

沈卫民口干舌燥,“对不起啊玉哥分了你那么多水,连累你没水喝了。咱熬一熬吧。”

谢庭玉想了想说:“没事,水丫会送水过来的。”

沈卫民不经意地回头看,看见叶青水正提着水壶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是几时来到的。他眼里露出惊讶,那看见水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

他“哇”地张大了嘴,扯了扯嘴小声说:“玉哥,你料事如神。”

他用手肘捣了捣谢庭玉的肩,让他回头看。

听完了这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叶青水沉着一张脸,她把水壶递给谢庭玉,“阿婆让我来的,喝吧。”

谢庭玉笑了,从善如流地接过水壶:“谢谢水丫儿。”

叶青水送完水之后,浑身都不得劲了。

谢庭玉怎么能这么不假思索认定她一定会给他送水,那种轻描淡写却又笃定的语气,叶青水听了好险没被气着。谢庭玉不会还以为她还是原来那个满腔热情又傻乎乎青水儿吧?她哪里给他这种错觉了?

上辈子的青水还真是这种傻姑娘,一点累都不愿意他受着。他手指破了,她都会红着眼说:“你一定很疼吧。”

怎么、可能让他渴着?叶青水现在想起很多年前这种委屈又卑微的日子,越发牙痒痒。

……

工地。

叶青水走了之后,沈卫民举着暖水壶足足灌了几大杯,才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又活过来了。”

“玉哥,你怎么这么料事如神啊?”

谢庭玉听了犹豫了一会说:“她现在每天都往叶阿婆那边跑,然后阿婆今天让我多带点水。”

其他汉子瞅了眼谢庭玉那红双喜大字的暖水壶,再看看自己兜里揣的竹筒做的细细一筒的水壶,嗓子又干又难受,不禁羡慕极了。

有了媳妇的汉子笑眯眯地说:“还是有媳妇好,这种时候就有水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emmmm……我哪里给他这种错觉了?

一言难尽ing

玉哥:哦,呀留不留基比亚。

撩了就跑,刺激。

第020章 (补全)

谢庭玉听了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应和。

一旁的汉子听完噗嗤地笑了:“谢知青还怕没有水喝吗,多得是人愿意送哟!”

谢知青没结婚前,明里暗里想要和他谈对象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送水算什么,最夸张的还有送饭的。每个人每月的粮食都是定量的,粮票珍贵,能从牙缝里挤出口粮来给别人吃那一定是感情很深厚才舍得。

真真是让一干单身汉既羡慕又嫉妒,大家一样单身没对象,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可喜可贺……谢知青终于有对象了。从这几天的迹象看过来,他又沦落成和他们差不多的待遇,险些没人送水喝。不过如果他没有水喝,中午一块吃饭的时候,大家也是乐意分点水给他喝的。

沈卫民拇指摩挲着下巴刚冒头的青茬,来自众人的调侃令他仿佛感受谢庭玉正在一点点渗透这个小山村,在这里扎下他的根。这种感受很微妙。

他幽幽地道:“玉哥,你可要记住说过的话。”

谢庭玉喝完了水擦了擦汗,又继续干活了。

他和沈卫民说:“嗯。”

……

秋收前,叶青水经常去水潭网螃蟹,靠它做蟹粉包挣钱。农忙起来后,水潭的水也差不多见底,螃蟹已经很少了。她也有一段时间没去黑市,兜里的存款越来越少。于是叶青水把从倒爷手里买来的鸡蛋腌了,用她的十三香老卤水来腌。

一连腌了好几天,她揭开盖子用筷子夹起来卤蛋变成了深棕色,一根筷头插穿了,蛋黄同它的外皮似的是一样的色泽。这卤蛋跟国营饭店的卤蛋,不是一个类型的。叶青水把卤蛋切开拿来拌饭,被卤汁直接浸泡过的蛋芯柔糯易散,绵软如沙,又香又下饭。使人吃完唇齿留香。

拿来蒸着米饭吃,也很够味。,吃起来香得要命。

叶青水有预感,如果一直卖卤蛋她也能挣钱。

这种腌制品不容易放坏,而且蛋可比肉好买得多,隔壁倒爷就有源源不断的蛋源。她手脚麻利地用卤蛋蒸了碎肉,肉是谢庭玉买回来的。

她正欲炒个青菜的时候,阿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吟吟地和她说:“水丫,有人来找你。”

阿娘说:“难得有女知青来咱这里,还是来找水丫的。她们是你刚交的女朋友吗?”

叶青水闻言摇摇头,她擦了擦手从柴房钻出头来看了一眼,是那几个女知青。

女知青扬起手里的纸,努努嘴轻声细语地道:“叶同志你前段时间说欢迎我来,我们今天就来了。”

她正经严肃地说:“叶同志你说的没错,达者为先,我们不能用学历来看人。我们用它来交流交流,今晚你好好做这个,明天我们再来一趟。”

叶青水点点头,抓过来看都没看塞进了兜里。她送走了这帮叽叽喳喳的女知青之后,又折回柴房捣鼓她的一方小天地。

这个细节的动作,让女知青们看了不禁心生鄙夷。

等吃完晚饭叶青水想起这么一件事,抽出兜里被揉得老碎的白纸,不禁弯起眉头来:

这群女知青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她问谢庭玉:“那个叫何芳的人你认得吗?”

谢庭玉见叶青水在揉一团白纸,他不禁对叶青水收到的“战书”有些好奇,他是知道一点今晚有女知青上门的事的。毕竟沾了读书人的事情,芝麻绿豆大的都能被叶妈叨念几次。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淡黄的灯光照在叶青水的脸上,她的大辫子已经散开了,长长的垂到了腰部。口罩也摘了,隐约地能看见那挺翘的鼻。看完白纸后她皱起眉,

谢庭玉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如同平时背国文一样,不禁失笑。

“记得,她爸爸是外交官,爷爷奶奶也是翻译,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叶青水果断地拒绝了,拎起笔想了想在白纸上唰唰写写。因为明天要赶早去黑市,她写了会就吹灯,很早上床睡觉了。

知青点,女知青们热烈地讨论着。

“出得那么生僻就是我们自己写,恐怕都没几个答得出来。当然咱们何芳能写得出来的,难怪她能被推荐去读大学真厉害!”

有人不由道:“你们会不会太为难她了,叶同志怎么可能学过那个东西,何芳毕竟是从小耳濡目染的……”

“我们是帮助她认清自己。”

“没错,咱们这回是要帮助她消灭短见,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

孙玲玉说道:“我们知道叶青水肯定写不出来,要是她能道歉,这件事就揭过了。”

……

次日,叶青水拿着满满一坛的卤蛋进了城。卤蛋是凉的,不像热乎乎的东西那样那么容易散开味道。叶青水等了一会才等来客人。

周恪就跑了过来,他笑嘻嘻地接过叶青水的卤蛋,闻了闻:“姐姐这次做了什么,好香啊。”

叶青水让他留两个拿回家下饭吃,周恪分走了一半的卤蛋离开了。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蛋蛋们,再看一眼旁边一如既往卖生蛋的倒爷,油然而生起一个念头,不禁问他:

“要不要咱们合作卖卤蛋?”

倒爷听了叶青水的话,起了兴趣,“怎么卖?”

叶青水抿唇说,“以后你把蛋卖给我,再跑我家一趟。”

倒爷想起这位卖包子如此畅销的本事,脱口而出:“好啊好啊。”

“每只蛋我卖三分钱,你得一分。”

他听完话生生哽在喉咙里,开喷起来:“三分钱一只蛋,你也敢想!”

生蛋一分钱一只都没人要,卤了卤而已,两分钱一只估计都都嫌贵,她倒好直接买了三分钱,三分钱可以吃上大肉包子了!还能吃得饱饱的!

叶青水哦了声,没勉强他。

等了没一会她的老顾客来了,虽然三分钱一只的蛋贵了点,但是还是有人愿意买。有的人直接当场吃了起来,拌着刚从国营饭店买的馒头吃,褐色的蛋皮刚入嘴里,客人就没失望。

那香喷喷的卤味,征服了他的味蕾,他吃得有滋有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只!

“再给我十只,不对,我要完了。”

于是叶青水的蛋就这样卖光了。其他犹豫地嫌贵没买的客人抱怨:“怎么可以这样霸道——你这一下子买完了让咱怎么办?”

那个客人美滋滋地说:“我再给你五毛钱,这个坛子和坛子里的卤水都给我了吧。”

叶青水看了看买蛋的年轻人,只觉得他很有眼光。这卤汁可是征服过谢庭玉的卤汁,它才是卤蛋的灵魂。

“大妹子呀,你下次啥时候来。下次来了先给我留十只吧,我先定下了啊!”

“我也要五只!”

卖蛋的倒爷又一次被叶青水用实力,开了眼界。他后悔了,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插得进话。他盯着自己脚边无人问津的鸡蛋,感受了一把把板凳坐穿的凉意。

周恪再回来的时候他拿走的卤蛋也卖光了,他顺便给叶青水递来了一把散散的零钞和票据。

叶青水摸摸他的脑袋,打开了水壶,里边躺着两只肥溜溜的蛋。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吃早餐,快垫垫肚子吧。”

她看着周恪眯着眼睛,享受地吃完了卤蛋,拉手离开了黑市巷。

“哎——等等呀大妹子,我愿意我愿意!”

……

叶青水想送周恪回家,但周恪垂头看看自己脚上破旧的草鞋,露出两只大拇指。他笑嘻嘻地说:“我自己可以走。”

叶青水说:“没事,顺便而已。让恪儿试试坐洋车儿的滋味。”

于是叶青水领着周恪穿梭在小巷子里,他羡慕地摸着洋车儿,硬邦邦地结实。“谢谢姐姐送我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

车子呼啦地驶过大街小巷,路上碰到以前那些欺负他的人,周恪心里油然生起了一股骄傲。

回到破旧的筒子楼下,巷子里被炫了一脸的小孩做着鬼脸对周恪说:“小臭老九坐了洋车儿还是小臭老九。”

“你们——说什么?”

叶青水双手叉腰怒瞪着小孩,黑乎乎的口罩加上她阴森森的语气愣是把小孩吓走了。

“呀留不留基比亚。”叶青水说。

周恪听了磕巴了一下,扯了扯叶青水的袖子,“姐姐你平时可不能随便说这样的话。”

叶青水弯下腰来,问:“为什么?”

周恪的脸突然就红了,他不太确定地说道:“爷爷说这是不好的话,只能对最亲的人说。和别人说了就是很不好啦。”

叶青水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快回去吧。”

周家。

周恪快速地跑回家,踮起脚来从书架上扯下一本笨重的书,他疑惑地摊开来认认真真地问爷爷:“爷爷,呀留不留基比亚是不是骂人的话。”

周老头乍然听见这句话从七岁的孙子口中冒出,周老头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半晌。

周恪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有人和我说这句话了。”

周存仁神色古怪地撇撇嘴,“是的,你没有记错。”

……

叶青水骑着单车呼啦地回到家,刚进门就看见几个女知青在等着她。

她擦了把汗,喘了口气回屋子里翻出了那张纸出来。

女知青何芳说:“叶同志你那天说的话确实有道理,达者为先。”

“别的方面或许我有很多不足,但有一方面我还是很有信心的。现在我也要说一句:叶同志,你要是肯把之前说过的话全收回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仍需要虚心学习,我就不为难你了。”

正在往嘴里灌水的叶青水,一口气还没喘匀了,差点呛到。

女知青们摇了摇头,对比起胸有成竹的何芳来说,一脸无所谓的叶青水,让人不禁可怜。叶青水太爱面子了。

这种盲目自大的表现是错误的。她们要帮助叶同志深刻地认清自己。

“何芳你看看她翻译得对不对?”

这是一张写满了英文的纸,在这个年代极少有人懂得英文,因为用途不是很大,除非专门学习的人。

何芳看完之后,全对,她愣许久才说:“她翻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