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水写了很久的东西,脑子也有些疲惫了,她拿着谢庭玉破旧的书捧在面前看。看了一会,谢庭玉让她念一念。

早秋的晌午,日头也很热,热得让人流汗。但叶青水心静自然凉,浑身还是凉凉的爽快。她照着书本念了起来。

念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又念了一首《孤愤》,从北伐声中起誓师,一路念到……

她念到:“妹妹你是水——”

谢庭玉挑起了眉毛,仔细地听着她的声音,软软的,轻灵得像鸟啼。谢庭玉很喜欢听,这一点也许、可能被她发现了,之后她总是刻意地板起脸来地念,但这次不一样,她平平无奇的声音,让谢庭玉听出了一点柔润害羞。

他淡淡地道:“念啊,怎么不念下去了?”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清淡严肃的脸,声线疏懒又清冷。

叶青水看着他正经的脸,不禁咬着舌头,脸有点红,这都什么轻浮的诗。但念也念下去了,刻意跳过未免太过夸张。她稍稍加快了语速念下去:

“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短短的两句念完了,叶青水往后翻了翻,后半页不见了踪影,她摸了摸手上这泛黄的纸质,书也有些年头了,缺页漏页的也不奇怪,叶青水念完了很自然地又接着念下一首。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从侧面看着她柔软的辫子,稀疏却长的眼睫下,掩不住一双清澈又窘迫的眼。玉似的娇软的面孔,从脖子开始起了淡淡的红。被口罩遮住的脸蛋,不禁令人浮想翩翩,不知口罩下面她是何种表情。

谢庭玉心不在焉地想。

他说:“你继续念。”

他从他装书的柜子很深的地方,取出了自己的日记本。映着深深地日光,他的拇指拾起一张泛黄的书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上了年头的纸张泛黄,字有点模糊,像是被人摸过很多次掉了油墨。不过还能依稀看得出来:

“妹妹你是水,你是荷塘里的水。借荷叶做船儿,借荷梗做篙儿,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叶青水念了好几页子的书,松了口气。她问:“这些不用背吧?”

谢庭玉淡淡地说:“怎么不用,全都背下来,治治你这不好的记性。”

于是叶青水脸皱成一团,不过还是背了起来。毕竟她是真的记不住文字,跟缺了根筋似的,但是公式数字却是过目不忘。

谢庭玉在整理着他的几口大箱子,把他不需要的书都挑了出来,并归到柜子上,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能会看到的书我都拿了出来,以后不要随便乱碰我的箱子了,知道了吗?它现在是我的私人物品。”

叶青水才不稀罕,她说:“不稀罕看。”

谢庭玉笑了笑,“嗯,这样才乖。”

“衣服做好了吗,给我看看?”

叶青水把早已经做好的一套学生日常装取了出来,府绸质地的及膝黑裙子,崭新的棉白的衬衫,还有一套冬天穿在外面的灰色呢子外套,朴素低调,却又有着一种年轻人的亮丽时尚感。

谢庭玉夸道:“做得真好看。”

他拿着衣服走了出去。

于是叶青水在背书的时候,她能看见谢庭玉在院子里洗衣服,洗完后整整齐齐地晾在竹竿上。

晌午热辣辣的日头,很快把衣服晒干了。

谢庭玉把它收了回来,发现衣角不如原先那样整齐,有了皱褶。他皱起眉来,问叶青水:“水丫,你懂怎么把它弄平吗?”

叶青水看都不看一眼,心想:就是懂也不告诉他。

谢庭玉浓密得跟墨汁似的眉毛纠结起来,“这……这可怎么办,明天要用它的。”

他吞吞吐吐地,换了一种说辞:“明天我要把它寄出去。”

叶青水教他,用开水装在铁罐子里,用铁罐反复地压衣服,布料就平整了。

谢庭玉眉头拧起,烧了一壶开水把水倒入搪瓷罐里,手一摸搪瓷罐的耳朵,被烫得差点泼了水。他笨手笨脚地推了几次,好歹把裙子压平了。他松了口气,又重新烧了一壶,准备烫衬衫。

叶青水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怀疑放任他自己弄,他能把自己烫伤。

她接过了搪瓷罐,认命地烫起了衬衫。心想:谢庭玉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庭玉漫不经心地问:“你明天没有什么事吧?忙不忙?”

叶青水说:“不忙,不过要去县城里一趟。”

她听说黑市里来了一批洋车儿的新货源,要去看看。叶青水没有购车票,即便攒够了钱没法去商店里买,等这次的货源等得脖子都快长了。

单车、收音机这一类大件的工业品,在黑市里是属于有价无市的。虽然贵,但是也有不缺钱的人。城里嫁娶媳妇,嫁妆彩礼里有三转一响,脸上都有光,于是单车在黑市里就很抢手了。

谢庭玉想了想说:“哦,那就好。”

……

次日,叶青水攥着兜里硬邦邦的两百来块,一身轻便地骑着单车准备上路。

谢庭玉拿一个军用背囊把衣服装好,坐在了单车的后座。

他很自觉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歌,还凭叶青水任点。

“水丫,想听什么?”

叶青水想起上一次在他那里听来的小曲,说:“就那个……叫莫斯科吧。”

“它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叫莫斯科。莫斯科是一个城市。”

谢庭玉认真地纠正道。

叶青水说:“嗯,我知道了。”

谢庭玉举起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低低的调子,又轻又欢快,异域浪漫的风情悄悄地荡漾开来。缓缓的拍子,被他吹得很温柔,乐声像是会说话似的,脉脉地吐露着深情。

他们去县城里的山路,会有一段经过葵花田的路。那是遥山公社的特色农作物,俗称葵花。籽粒炒了很香,不过这些葵籽是拿来榨油的,人家公社靠着种葵花,年底分红比种水稻的强多了。

谢庭玉见了这片灿烂的花田,视野也变得宽阔、敞亮,浓烈的耀眼的花海像画似的,他眯起了眼睛。

“水儿,花好看,停停。”

叶青水脚没停下来,她说:“这不是让人观赏的花,这是粮食,是拿来榨油的,看见守花的社员没有,你摘了一朵今天就别想去县城了。”

谢庭玉说:“我不摘,我就看看。”

叶青水停了一会,让他看个够。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谢庭玉难得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谢庭玉只看了几眼,他说:“咱们首都也有这种花,不过是给人观赏的。”

过了一会,他调笑道:“大葵花我是摘不了,不过……小的却是摘得起的。”

“给你。”

叶青水听见他摘了花,险些被吓死了。刚才也没见到他摘花啊。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她感觉到耳朵有些痒,男人温热的气息微微靠近,喷撒在她的耳侧,非常痒。很快一个凉凉的东西戴进了她的耳朵上。

叶青水擦地刹了车,把耳背上的花取了下来,准备眼前一黑。

不过她却摸到了一朵很袖珍,茎秆长着毛绒绒的软毛的……菊花。金黄灿烂,袖珍可爱。确实是“小葵花”没错。

谢庭玉又重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他欢快活泼的歌,吹着吹着就吹到了县城里。

……

到了县城,谢庭玉让她走另外一条路去供销社。另一条路经过的大街多,人流也多,会依次经过县革委、县宣传部、知青办、武装部……等等机关单位,最后才会走到供销社。

这条路叶青水平时是不敢走的。

不过她慢慢悠悠地骑着单车,一路上能看见许多熟面孔。她越看越觉得奇怪。还有人冲她招招手。

新任的副队长叶大志扯着洪亮的嗓门,“哎,水丫,咱们就等你了。”

他的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沧桑的一张糙脸破天荒地爬满了笑容,喜出望外。

不过很快他皱起眉头来,看着叶青水这一身灰扑扑的装扮,“不是说让你穿身整洁的衣服来的吗?这么破,这不就是丢了社会主义的脸吗?快快快,小娟你和水丫换一身。”

“不用,我这里有套新衣服。”谢庭玉四平八稳地说。

叶青水一头雾水,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盯着她的面孔,全都是叶家村的父老乡亲、还有一些知青。

谢庭玉把她带到了居民宅,他一边掏着衣服,一边说:“猴子家在这里,你先换身衣服,先别问这么多,等会你就知道了。”

“可……可、是这是给你妹妹寄的衣服。”

谢庭玉摇摇头,微笑道:“换吧。”

他高大的身躯,迎着门外八月灿烂的日光,挺拔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手掌大而宽厚,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温热干燥,有力地把她推进了房间里。

谢庭玉给的衣服里还有一对雪白的丝袜,一双新鞋子。鞋子的尺寸正好合脚,不磨脚,叶青水一头雾水,慢吞吞地换了身衣服,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庭玉牵着她的手,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边像是一个礼堂。走进去的那一刻,耳边响起了吹吹打打吹起来的《歌唱祖国》,场面热闹,歌曲恢弘。

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走进门后,叶青水忽然眼前一亮,明亮的白炽灯光线如柱,撒在她的脸上。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一张张的人脸。她的嘴巴微微张了起来,疑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跟着谢庭玉来到这种场合。

不大的礼堂里,前排穿着中山装的县领导正襟危坐,有农科所的、宣传部的、革委会的,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武装部干事,以及叶青水不陌生的记者……叶家村的人乌泱泱地在后头站着。

谢庭玉淡声道:“水丫,上去吧。”

“这是属于你的——”

他微微侧过脸,深邃的面庞表情忽然变得柔和。

“嗯,迟来的表彰会。”

周恪拍着手心,漏风的牙齿嘻嘻地笑起来,眼神柔软明亮地注视着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这排场忽然就好大

玉哥:花了好多钱的

平生君:“……”

这回是下了血本追妹的。

妹妹是水,骚噢。

第040章

谢庭玉是头一次牵着叶青水的手,还牵了一路。她有些紧张,根本没有在意手被他握了一路。

女人的手软软的,凉凉的,离开了,谢庭玉的手掌心还有一点软润的触感。

周存仁此时在台下坐着、并不在台上,叶青水经过第一排的时候,他常年绷着的严肃的面孔,罕见地多了一丝的笑容,他说:“上去吧,大伙都在等你。”

叶青水犹豫了一下,摘掉了口罩。口罩摘下的那一刻,仿佛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

明亮的白炽灯光如线,照得人纤毫毕现,灯光落在棉白的衬衫上,新制的衣服反射的白光,耀眼如雪,视线往上挪几寸,浅浅的淡粉色的薄唇,山水清澈的眼瞳像坠了漆墨,黑白分明。

她穿着黑裙子、白衬衫,慢慢地走上台上,像一个误入的人一般。

细白的脖颈柔白,乌发黑眼。干净、通透。

叶家村来凑热闹的那些知青、以及村里的社员见了,脸上的表情精彩各异,诧异、震惊、甚至不敢想象地揉了揉眼睛。

那翘首盼望、恨不得抻长了脖子使劲往前看的姿态,如果不是严肃的场合,那震惊的心声已经能够沸腾起来。有人窃窃私语地低呼:

“那是叶青水吗?”

“咋变得那么俊了,跟换了人似的。”

叶家村的人也觉得很惊讶,以前他们顶多是觉得叶家的闺女长得五官端正,却也没有想到现在出落得那么标致。

搁在从前叶家水丫说是全村一枝花还有点勉强,但这回穿得整整齐齐,白衬衫黑裙子,雪白的丝袜,脚上踩着一对洋气的皮鞋,说她是城里人都敢信。

标致俊俏得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清纯得跟水似的逼人的眼。他们好像有点明白了,为啥人谢知青才下乡不到一年,火燎燎地结婚了。

谢庭玉靠边站着,听见了叶家村位置上不小的骚动,他淡淡地呵了一声,他的目光随着村里人的目光而移动,最后落在叶青水身上。

他深邃的眼睛略过一抹惊艳,旋即而来的是更浓稠的暗沉。

他的小丫头,像一颗朴实无华的种子,掉进泥里,慢慢地破土发芽、抽条,打朵。

村代表是叶大志,他胸前配着朵花,拿了一个大大的红信封、一张奖状递给叶青水。

他站在叶青水的身边说:“这就是叶家村研究出了‘电脉冲天然电场法’的叶青水同志!”

“她勇敢创新、不懈研究最后解决了乡亲们吃水难的问题,她身上体现了农业学大寨的精神……”

叶大志像是背稿子似的,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嗓门洪亮、声调情感抑扬顿挫,说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民间的乐队又吹起了号角,热热闹闹地吹了一曲。

叶青水简单地陈述了发明找水仪的思路过程,她说:“我们村挖水井,一直挖不出来。我便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以图寻求到解决方法。当我的爱人告诉我,G省的特殊地貌影响了找水仪器的判断,我决定就要研究一种新型的找水仪,它能因地制宜、结合咱们岩溶地区的特性,找到地下水。”

“当我百思不得其解、陷入困境之时,M主席的书给了我很大的启迪。他说:‘事物总是不独立存在的,’地下水也是,它每时每刻都在渗透、蒸发、流动,而水流的定向移动会产生电场,于是我开始研究电场法找水仪……”

高高的屋檐响起了她平稳温和的话,阐述得十分清晰。连农科所的研究员都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这些详细的过程,无疑是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那些曾经质疑她的人的脸上。

最后叶青水温和地说:“我提供了理论依据,实际上把它们变成实实在在的找水仪的人是——周老师。”

叶青水鞠了个躬,很快跑下了台,

她的两根油亮发光的大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漆黑的眼眸明亮传神,双颊腾起了两团红晕,掌声如雷,那一刻她就像荷塘里的水。

吸引着他,误入歧途。

……

短短的一小时的表彰会过去了,领导干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两个的武装部干事齐头并进,他们严肃地摘下帽子,摘掉帽子的那一刻,口气很热乎。

“行啊你,能弄来了这么多人。原先还以为就我们俩撑场子,赶紧拉了农科所的朋友过来。”

谢庭玉撇过头,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淡淡地说:“这是她自己的功劳,跟我没关系。”

那种语气仿佛他像为了女人冲昏头脑的纨绔二代似的,谢庭玉不喜欢。

叶青水做出来的找水仪虽然不能惹人注目,但它贡献却很大。有这么多人来,全是冲着它的意义来的。谢庭玉前后花得不过是租赁礼堂、请乐队的费用而已。

看着谢庭玉一本正经的表情,两个军人忍不住笑。

“那是你媳妇?”

谢庭玉应:“是。”

两个男人冲人群里瞧了眼,“弟妹挺俊的,适合你。”

“还有工作,先走了。有机会联系。”他们敬了个礼,高大的身躯挺得直直的、走路也一板一眼。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被人群团团地围住了,这些人里头除了叶家村的人、还有县城里的居民,瞧着这个嫩生生的小姑娘啧啧称奇,她的年龄小、还是个姑娘,自然比周存仁这个老人家受欢迎。

不过围着她的大多是中年的妇女,谢庭玉眉毛轻挑。

“还以为是老学者,没想到是个大姑娘呀。”一个胖乎乎的婶子笑得眯起眼。

“叶同志,有对象了吗?”

“我儿子冶钢厂当干事的,工资三十级,二十二岁,上进的很……”

“去去去,二十二那么老了还肖想人闺女,我弟弟十八岁,已经是大学在读了,毕业包分配工作,以后会到化肥厂上班……”

谢庭玉原本是很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人,走近几步听到了这些声音,脸黑了。

他靠近了叶青水,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一沉,按住她。整个人也弯下腰来,语气淡淡地说:

“我就是她对象。我们还有点事,同志们不聊了。”

谢庭玉拉着叶青水的手走出了礼堂,拇指从口袋里勾出了她的口罩,迎着微微发烫的阳光,眯起了眼。

他懒洋洋地说:“日头晒,带着吧。”

叶青水戴上了口罩,喃喃地说:“这种事你也瞒着我。”

“我没有想到……”

谢庭玉把单车铃一拨,薄唇掀起,戏谑地道:“等你想得到,你都不愿意来了。”

叶青水才想起那天谢庭玉背着她去见副队长,回头却骗她要多养两只猪的事。

她的脸上涌起了生气,两腮的脸顿时跟染了红晕似的,捶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