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能怪她越过了小叔先一步结婚,实在是他自己太拖拉了。

一个星期后,叶青水干完农活回来,她听到了阿婆愤怒的声音:

“俺看十里屯的那个杜家就是打劫,当初说得好好的一百块彩礼。咱二娃退役回来,立马涨到了三百块的彩礼,还要盖新房子,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吗?这样的媳妇,俺叶家讨不起……”

阿娘叹了口气说:“可是二娃就中意人家。”

这时传来了小叔的声音,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缓缓地开口:“嫂,没什么中意不中意……我这腿不行了,就是个残废,我不耽误人家。”

男人这样果敢的声音,仍是不免透出一丝失意,沙哑难耐。

阿娘为难地说:“二娃可别说这种话,三百块咱凑凑还是能凑得上的。只是这新房子……”

叶青水听了一阵,眼眶不禁发热。

“小荷”,这不就是她婶婶的小名儿吗?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在议论亲事了……

上辈子小叔结婚很晚,人拖到三十多岁了才勉强娶妻,等生了孩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但是那时候的小叔跟现在截然不同。

八十年代的时候,市场经济完全开放了。小叔脑子灵活,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挣钱,变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从此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年纪虽然大了,但那时候一群水嫩漂亮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但他后来还是娶了二婚的小荷婶婶。

当年叶青水离开叶家村的时候,小荷婶婶含着眼泪给了她三十块,叶青水还以为是小荷婶婶怜惜她的不幸,借给她的。没想到中间还隔着小叔这一层缘分。

叶青水听得握紧了手心。

上辈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小叔偷偷割舍了自己的挚爱。

这辈子,她决不能让他生生错过了。小荷婶婶的头婚过得很不好,丈夫是个爱酗酒的暴力男人,没什么出息,唯独喜欢打老婆。直到后来那个男人喝醉了走夜路一头扎进河里淹死了,小荷婶婶才跳出了火坑。

谢庭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发现叶青水紧紧咬着唇,他抓住了她的手,展开她的拇指,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起了手心里那深深的月牙印。

“不疼吗?”

谢庭玉皱着眉问,有点心疼。

叶阿婆忿忿不平的骂声清晰地从房间里传出来,落在两人的耳边:“哪家讨媳妇还要盖新房子的,那个杜家就是瞧不惯咱水丫结婚以后还住在家里,故意出主意埋汰人。”

叶妈说:“这个不怨小荷,我听说杜家指不定就指着她换一份重彩礼,好让上头两个哥哥娶媳妇。杜家阿娘只想拒了咱们家,这跟咱水丫没关系。”

谢庭玉拉着叶青水的手,走进了叶阿婆的屋里头,他环视了一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各异的情绪。

叶阿婆脸上的忿忿不平,一大把年纪了在为儿子彩礼的事情操心,脸上密密的沟壑很深,看起来很为难。

叶阿娘细眉蹙起,愁眉不展。她显然是知道一些内情。

唯有叶小叔的脸上一片平静,但身为男人,只了解男人。谢庭玉看得出他平静的眼神里压抑的不甘。

别的事情谢庭玉帮不上大忙,但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还算能略尽绵薄之力。

谢庭玉斟酌了片刻,同三个长辈说:“本来我和水丫结婚也应该盖个新房子,要是添了丁,老房子就不够住了。不如这样吧……我们出点钱,和小叔一块起个新房子,房子一个冬天就能盖得起来。”

叶青水听了,吃了一惊。

盖房子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是一代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叶家的老房子还是拿她爷爷用命挣回来的工资盖起来的。那时候起房子还不要什么钱,山里头的木料随便砍。阿公以前就是个砖瓦匠人,有手艺,能自己烧,一座房子建下来,除了花点力气以外并不费钱。现在到山里砍木料就是割社会主义尾巴,无证烧窑做砖瓦就是投机倒把。

谁还敢做?

她脑子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光是添置砖瓦、木料少少都要花费五百块,这笔钱可不轻。

虽然叶青水知道谢庭玉家里有钱,但也遭不住他这样浪费钱。

明年他们要离婚了,他也一直想离开这个山沟沟,以后住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不多。这笔钱就跟扔进水里似的。

叶青水拉住了他的手,使劲给他使眼色。

谢庭玉安慰似的轻轻拢起叶青水的手,“就这样说定了,改明儿我让人来看看在哪里打地基好,等宅基地申请下来,起房子。”

侄女婿这雷厉风行的口气,大得让叶小叔生生吃了一惊。

他忍不住打量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北方男人,今天侄女婿换了身的棉质的衬衫,倒是人模狗样的,看起来斯文儒雅,像足了城里的青年。

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

叶小叔想了想说:“这件事你们小两口别管。”

叶阿婆和叶妈惊讶也不小,阿婆摇摇头没说什么,叶妈的脸又忍不住红透了。

叶妈想:吃穿靠女婿也就算了、连新房子也得他起,要是被传出去,他们的脊梁骨指不定得被村里人戳烂。

叶青水趁机把谢庭玉拉回了屋子,她从自己的柜子里数出四百五十块。

“你可别再说那样的话,把阿娘都吓坏了。这是做找水仪,政府奖励给我的钱,一分没花,用它来起房子。给你……”

谢庭玉忍不住把手掌盖在她的脑袋上,那柔软润滑的触感,令人舒适。

他摇摇头,笑着说:“这些钱你好好存着,多有意义。不能这样随便花。”

谢庭玉停顿了一下,含笑地说:“水丫,你忘了,你结婚的时候我们老谢家还欠你一份彩礼。”

“这笔钱,够建一个大房子了。”

谢庭玉掏出一个汇款通知单,扬在叶青水的面前,上边的蓝色大写字母令人看了不禁眼前一片眩晕。

捌佰圆。

谢庭玉说:“咱首都那边讨媳妇大概就是这个数,这钱你收好,拿去花。”

他像是想起了叶青水之前种种的推拒,冷着脸说:“这回不许拒绝。”

“要是推拒了,我就去和阿婆聊聊你的想法。”

叶青水一噎,最后两个人商定各出一半的钱盖房子。

建房子也不单单是为了小叔结婚,叶青水也有建新房子的需求。

他们现在住的房间,本来是属于小叔的。现在小叔住的房间是她原来那间,又小又破,用来讨新媳妇讨进门不合适。

叶青水要砌一个又大又敞亮的柴房,等新房子建好了以后,半夜三更做吃食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了。

“到时候建个大点的房间,弄一张床,让你随便睡。”叶青水说。

谢庭玉忍不住嗤笑,他缺的是一张床吗?

他捏了捏叶青水的脸蛋没说话。

……

叶妈和叶阿婆、叶小叔知道谢庭玉夫妻俩还真打算拿钱出来盖房子的时候,惊得都坐不住了。

尤其是叶小叔。

在他的印象中,叶家穷得揭不开锅,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退伍之后,每个月没有优渥的工资领了,今后要更节衣缩食才是。

这五六百块的房子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让他割舍心中所爱。

没想到最后是侄女婿眉头不眨一下地慷慨解囊,拿出了一半的钱。侄女也争气,掏出了自己的奖励津贴。

叶小叔一个二十来岁成熟的汉子,对着桌子上叠起来厚得跟小山似的钞票,头一次感动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说:“小谢、水丫,这钱就当叔跟你们借的。”

五百块,在这年头真不是能随便掏出来的数字。叶小叔没有想到,家里这个懒惰的侄女婿,竟然还挺有钱的。

谢庭玉沐浴着叶小叔惊奇地打量的眼神,忍不住挪开了视线。

次日,谢庭玉向大队的党委支书申请了一块宅基地,位置就在叶家老屋的旁边,这个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

他花钱和附近的砖厂订购了砖瓦泥沙,购买了木料,招呼了关系好的劳动力来盖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土豪我错了

还有腿部挂件给我当当吗?

玉哥:没有

第050章

谢庭玉的人缘不错,这一招呼,大队很多壮劳动力都愿意来干活。

粗粗一点人头,三十来人总是有的,同时,他也花钱额外请了个经验的老工匠来盖房子。

在农村请劳动力来盖房子是不花钱的,谁家要盖房子,打一声招呼都会有人来搭把手。只需要在开工前和房子落成时,给劳动力做一顿饱饭吃。按理说,做一顿有肉的饭吃才算体面。

为了做好这包头、收尾的两顿饭,主人家会特意和亲戚朋友借肉票、粮票。

叶青水也佯作去和别人借了粮票、肉票。

前前后后竟然还借到了两斤肉票,她去供销社一口气割了八斤的肉回来。

从薄雾濛濛的清晨开始,叶青水就在忙活着建房子的开工饭。她捏了把肥瘦均匀的肉,把八斤猪肉分成两部分。一半腌好,拿来做东坡肉。

另一半五花肉下锅油炸,炸得猪皮酥软金黄,芋头也切成薄片油炸,一层五花肉贴一层芋头,放到蒸笼里,淋上勾芡好的料汁,加大火猛蒸急焖。

那滚滚的势不可挡的香味,从柴房的窗子里钻出来,一缕接着一缕。

当叶大爷家柴房的青烟缕缕冒起的时候,就是左邻右舍的村民抓心挠肺的时候。

叶十三嗅着香喷喷的肉味,口水馋得都掉下来了。

“这叶家的丫头到底在做什么,咋能做得这么香!”

十三婶拍着丈夫的脑袋,“看你这幅饿死鬼上身的熊样,去,拿起碗,咱去叶大爷家吃饭。”

他们答应了帮叶青水家盖房子,这一顿肉肯定跑不掉。

别的帮着叶家盖房子的人也翘首以盼,虽然不确定叶家会不会厚道地做一顿肉犒劳大伙,但就算没有肉,伙食也会比寻常时候好。

这人就像骡子,得让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活。

太抠门的人家,盖出来的房子也会小家子气、抠抠索索。

中午,干完农活的社员来到叶家的宅基地,叶阿婆和叶妈热情地摆好桌子、碗筷,吆喝着大伙吃开工饭。

当叶青水陆续从柴房里端出肉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包围了所有的人。

清风席卷着肉鲜美香甜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他们小小地“哇”了一声,脸上涌起一阵欣喜:当真有肉吃!

这肉真香!

香得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大伙嘴里的口水不住地分泌起来。

叶青水把肉端上,亲手给每个人分肉,每人分得一扇扣肉和一块芋头,东坡肉三块。桌上的青菜随便吃。

前脚叶青水刚把肉分到碗里,后一刻社员马上低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

那色泽鲜红、被炸得酥软的猪肉皮,皱巴巴地发红,一口咬下去酥酥软软地滋滋出油,扣肉雪白得沾着酱汁的肥肉,蒸得发软,一吮就破。芋头浸泡了肉香,软糯香甜,香进了心尖里。

可怜这些人里头,绝大部分的社员上一次吃肉的经历还是在新年,这也是他们头一次尝这么好吃的肉。料足味鲜美,肉肥汁厚,一时之间,席间吧嗒吧嗒的砸吧声不绝于耳。

“太、太好吃了!”

吃完了碗里的肉,他们又不客气地把锅里头的酱汁一滴不剩地刮个干净,淋在大米饭里吃完了。

还没吃完这一顿开工饭,他们已经在想着收尾饭了。

“水丫头这手艺,和她爷似的都做得那么好吃。”老社员不禁感叹。

叶青水的爷爷手非常巧,在部队里当了几十年的火头军,做饭的手艺一流。

“俺瞧着可比她爷强多了,叶大爷哪里做得出这么香的扣肉。”

“不,还是叶大爷做得好吃。”一伙上了年纪的社员不由地争辩。

这道香喷喷的肉菜,勾起了几十年的回忆,虽然味道变了、人也变了,但是吃肉的时候那种幸福满足的滋味却是一模一样的。

叶青水笑了笑,她心里也很满意。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她低下头正欲拿袖子擦了擦汗,谢庭玉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汗。

刘一良一瞥眼看见了这一幕,不禁闷声偷笑。

沈卫民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儿一看,看见玉哥正在巴巴地给人擦汗,他回忆起以前这厮以前对待女同志秋风扫落叶般的冷漠,这会简直没眼看下去。

刘一良露出牙齿,“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嫂子人很好,玉哥迟早要认栽。”

他说完埋头使劲地往嘴里塞肉吃。

“这大概叫……一物降一物。”

……

大伙酒足饭饱后,打了个饱嗝,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他们像忙碌勤劳的工蚁般,刨木头、搬砖头和水泥。

叶妈和叶阿婆忙碌地擦桌子、捡板凳,把借来的桌椅还给了邻居。叶小叔跟工头似的,和大伙一起干活、跑上跑下做指挥。

叶青水把碗收好,一头扎在水缸边洗完。叶家里里外外洋溢着一股热闹的蓬勃生机。

红红火火,欣欣向荣。

杜小荷来工地上给叶小叔擦汗送水,叶小叔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忍不住偷偷握了一把小荷的手。

“你去一边坐,这种粗活用不上你。”

小荷没说什么,甜甜地冲他笑,依葫芦画瓢跟着大伙一块干活了。

谢庭玉支起手来,认真地听工匠师傅说的要领。

忽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玉哥——玉哥咧!”

“快快跟我走,你亲娘来了!”

在镇上住着的猴子抹了一把汗,他拍了拍单车的后座,冲着谢庭玉吆喝。

谢庭玉漆黑的眼瞳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但很快恢复清明,“她来做什么?”

猴子说:“这我咋知道?”

谢庭玉把图纸还给工匠师傅,坐上了猴子的单车。

直到单车骑出了十来分钟,谢庭玉才从复杂的情绪中走出来。

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谢庭玉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能看得到她,每年的除夕、她能赶得回来的时候,都会偷偷给他一笔不少的压岁钱补偿他。

一年之中,他能见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张援朝在一家国营饭店边停下,把谢庭玉放了下来。他自个儿站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大前门香烟,打发时间。

然而……他指尖短短的香烟,才抽了不到一半,就见到他玉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少妇跟了出来,年龄仍掩不住她年轻时清丽的面容。

她眼眶微红,“停雨,妈妈也是没办法。”

谢庭玉冷冷地说:“我知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猴子,单车借我。”

张援朝深吸了一口香烟,差点鼻腔里的烟狠狠呛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玉哥跟强盗一样,骑走了他的单车。

国营饭店门口,只留下他和玉哥亲妈面面相觑,而国营饭店里头刚上好的饭菜还没被人动过,正冒着香气。

温芷华对眼前的小年轻笑了笑,把他请进了国营饭店吃饭。

张援朝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玉哥的时候压力还没有这么大,对面玉哥亲娘时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温芷华从张援朝口里听到了关于儿子事情,听到了他夏天受了重伤,也听到了他娶了媳妇,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动了动,很感兴趣。

张援朝于是继续说:“玉哥在这边娶了媳妇,在村子里找的……”

他挠了挠头,“可能你们不太看得上她,但玉哥还挺上心的。”

温芷华的语气有些和蔼:“他喜欢就好,他的脾气我一清二楚,他能看得上的姑娘肯定是很好的。”

她说:“我这些年为了找他哥哥的下落,忽略了他。”

“你是他的朋友,有机会替阿姨照拂一下他。”

张援朝头一回听到他还有个哥哥,心里惊讶极了。他连玉哥有个继妹的事情都知道,居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哥哥。

温芷华把张援朝惊讶的情绪收入眼底,她不禁说:

“停雨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庭珏。珏珏五岁的时候就被拐走了,我找了他十五年,今年才有点眉目……我这几年可能不回首都了,刚和他说起这件事,他的脾气还挺真不小。”

猴子听见她忿忿不平的语气,又惊讶于她连玉哥结婚的大事都不知道,恍惚间也想起玉哥父母好像也是那年离婚的,他边听边脑补,忽然觉得玉哥有些可怜。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默默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