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无声地被推开,叶青水看全了屋子内的人,俏丽的少女坐在沙发里,修着自己的指甲,面露不耐之色。

谢庭玉的继母热情地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嘘寒问暖。

谢父面无表情地放下报纸,神情莫测。

谢庭玉愣了片刻,旋即微微一笑,抬高了音量疑惑地问:“水丫?我和水丫刚刚才到。”

那个被误认为“水丫”的女人,脸红了,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俺、俺不叫水丫。”

“俺姨说首长家过年期间缺个保姆,让俺来顶个班。”

先入为主的徐茂芳,顶着继子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了看谢庭玉身边站着的年轻姑娘,再看看自己牵着的女人,明白过来的一刹那,闹红了脸。

她、她认错人了!

这个姑娘不是叶青水。

徐茂芳迅速放下了“水丫”的手,尴尬地说:“这样啊,我们家不缺保姆,不好意思。”

她虽然不是叶青水,但是她多么像孙玲玉信里描述的那个农村姑娘啊!

这可不能怪她。

站在徐茂芳面前的女人,面庞蜡黄像是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看上去老了几岁,一张脸满是饱含风霜的痕迹。同时她又淳朴简单,一眼能看得透底,老实又木讷。

被误认成“水丫”的女人脸红透了,坚持说:“俺姨叫了,俺才过来的。俺不是外边不三不四、随随便便上门讨活干的人。”

谢家的保姆今年要回乡下过年,保姆寻摸着过年这段时间没法来首长家干活,于是想让亲戚过来兼一份活。

哪里想到,徐茂芳没有想过要找新保姆。

新来保姆使唤起来麻烦、也不好习惯,谢庭玉带了他的媳妇回家过年,孙玲玉的信里写了叶青水为人勤劳踏实,来了肯定得抢着干活争表现。这些活留给她干,还能好好调教新媳妇。

徐茂芳把人打发走了,转过头笑眯眯跟继子打招呼:

“庭玉,你回来了。”

“哥——”谢冬梅同时欣喜地转过头来,看向谢庭玉。

谢庭玉这才一把揽起叶青水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推到了自己的身前,让大家看清他的媳妇。

他认真地纠正道:“芳姨,这才是水丫,可别认错了。”

屋子里的四个人,目光齐齐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徐茂芳刚刚闹了个笑话,也没有多打量叶青水,只匆匆瞥了两眼。

继子身边站着的这个姑娘,才是叶青水。

大雪天里,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棉衣,棉絮破了个口子,虽然捯饬得干净,却也不免露出寒酸。雪粒落在鞋上,进了满是暖气的屋子,雪水开始融化,打湿了干净的地板。

她的寒酸,跟这个装修得雅致干净的屋子,格格不入。

不过这个乡下姑娘却没有徐茂芳想象中的粗鄙平凡,她长得有些漂亮。

新媳妇生得皮肤白净,脸蛋俊俏,沉闷朴素的蓝灰色棉衣掩不住她单纯清澈的气质,扎着两根农村流行的土里土气的辫子,虽然土气,但看起来却像真正灵秀山水蕴养出来的小姑娘。

女孩子微微眯眼,看起来懵懂又纯真,徐茂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女儿穿着冬天新制的衣裳,新衣裳色泽鲜艳,衬得小姑娘俏丽明艳,有一团活泼的生气,看起来还是比新媳妇讨人喜欢多了。

徐茂芳心里到底还是对这个新媳妇露出了一丝的不屑。

太穷,穿得寒酸,第一次跟男人上门也不知道穿件好点的衣服,真是丢谢庭玉的脸。谢庭玉的积蓄可不少,他能眼看着叶青水节衣缩食,恐怕没有多喜欢这个新媳妇。

不得不承认,这个乡下媳妇相貌还挺不错的,徐茂芳想。

谢冬梅看了叶青水一眼,很快也挪开了目光。那目光里夹杂着一丝排斥和鄙夷,却也有漂亮女孩之间敏感的比较。

虽然谢冬梅挺排斥这个乡下嫂子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心里生出了一点嫉妒。

一对年轻的夫妻站在一块,男的高大俊朗,女的纤细柔软,即便是条件哪哪都不搭配,但光站在一块看起来就很养眼了。

叶青水静静地站着没说话,她算是琢磨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家人把那小保姆错认成了她。

小保姆看上去年纪也有二十五了,而叶青水过完年也才十八,这两人在年龄上也有一定的差距。但谢家人仍旧把小保姆认成了她。这让叶青水有些啼笑皆非。

如果换在上辈子,她肯定是很介意的,但这会儿叶青水只觉得有些好笑。

谢军终于不是绷着的脸了,不苟言笑的面庞难得泄出了一抹表情,他对儿子说:

“回来了。”

谢庭玉点了点头。

“水丫刚刚摔了一跤,我们回去换身衣服。”

谢庭玉随手拍了拍媳妇身上脏痕,和谢军说。

叶青水也迟疑地喊了一声公公:“爸爸你好。”

“芳姨、冬梅你们好。”

谢军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谢军看到了儿媳妇,心满意足了,他抄起了自己的外套扣上,“我回部队了,你们两口子也累了,好好歇息,我晚上再回来。”

徐茂芳送走了丈夫,关上门。

等这夫妻俩上了楼关上门之后,谢冬梅回过神来,她漠不关心地剪指甲,她闷闷不乐地说:

“新嫂子,好像不太一样。”

新嫂子没有她想象中的胆小、畏畏缩缩,穿得虽然土气了点,但目光却一派清明,站在她哥哥的身边,也没有被他比下去。

徐茂芳说:“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进了谢家的门,但是那也掩盖不了小地方来的事实,小学毕业的没啥文化,见了人愣愣的像鹌鹑似的,连话都不会说。

谢庭玉这婚事,稀里糊涂结得跟被猪油蒙了眼睛似的,结婚这么大的事,这么能这么草率就决定了?她那个把孙子宠得跟命根子似的婆婆见了,恐怕要气得焦心了。

他们大院里的姑娘,哪个拎出来不比这个乡下媳妇强?

……

大院里的姑娘比不比叶青水强,叶青水不知道。跟谢家人打了一个照面,叶青水微妙地察觉到了她们的排斥和不喜。

不过叶青水一点都不在乎,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来首都。

谢庭玉带着叶青水去了自己的房间。

叶青水重新扎好了头发,洗了一把脸,顺便打量了眼谢庭玉的房间。

他的房间大而宽敞,风格简洁利落,收掇得纤尘不染。

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书就是他的乐器,鞋架上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的清一色的衬衫也整整齐齐,东西朝向一律对齐、颜色按深浅摆,跟有强迫症似的。

谢庭玉的房间,有着一股极强的个人风格。

家里有暖气片,谢庭玉脱下了厚重的棉衣,露出的一双腿修长、笔直,脱下衣服露出的身躯蕴含着强烈的男人味,强壮、挺拔,暖气夹杂着这股炽热的暧昧,直把人都熏熟了。

叶青水被热得不行,她挪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脱下了外套,里面露出了鸡心领的毛衣,毛衣下面是雪白的衬衣。

它裹着少女纤细的线条,青涩饱满。而此刻……她就坐在他睡了十几年的床上。

谢庭玉不禁有点脸热,自觉地撇过了头,轻咳了声:“你的脚还好吗?”

叶青水摇摇头,“有点疼,不过不妨碍。”

谢庭玉这才低下头看她的脚,他一把将她推到床上坐在,剥光了她的鞋袜。

她那露出来的脚脖子像馒头似的微微发肿,淤青了一块。

他轻轻地摁下去,小姑娘忍不住疼地低呼了一声,眉头皱得紧紧的。

“疼!”

谢庭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叫不妨碍,这叫走得了?要不是有我背着你,明天你就要去医院挂水正骨了。”

说着他意犹未尽,拇指间残留着温软的触觉,他忍不住多流连了一会。

他握着她的脚丫,没有一分嫌弃,他知道小姑娘很干净,跟他这种臭男人不一样,在火车上都日日打水洗脚、换袜子,脚丫洗得白白嫩嫩的,跟嫩笋似的。

叶青水涨红了脸,只想把袜子扔到他脸上,耍什么流氓!

“你赶紧收拾收拾下去,人还等着呢。”

谢庭玉找来了跌打正骨水,给她涂上了。

他摸着她的脚,正色道:“不用下去了,水儿好好睡个觉吧,等吃晚饭我叫你起床。”

叶青水瞪大了眼。

虽然她也没有把谢家当成婆家来看待,但也知道新媳妇头一次上门得规矩一点,关上门睡觉,估计一觉睡醒就要被打发回叶家村了。

不过叶青水看着谢庭玉说话的神情,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漆黑的眼,流露出来的情绪凉凉的。

谢庭玉说:“没关系,你可以睡,我爸让你好好休息 ,他还有公事出门了。”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口气薄凉地继续道:

“芳姨和冬梅,管不着你。”

叶青水听了松了口气,她脱掉了一件毛衣,钻进簇新的被窝里,喜滋滋地睡了一觉。

谢庭玉的床真大、真软,被子也轻飘飘的,盖在身上跟没有重量似的。他的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清冽干净,跟雪后的空山似的。

……

徐茂芳和谢冬梅等了等,好半天也不见新媳妇下来。

徐茂芳说:“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回个房间都能折腾半天。”

谢冬梅认为新嫂子没礼貌,第一次上婆家的门就这么随便,很没有规矩。

过了半小时,谢庭玉才从房间里出来。

“庭玉,你媳妇呢?”

“她啊,睡着了。”谢庭玉淡淡地说。

徐茂芳、谢冬梅两人俱是一阵震惊。

这、这太太太不像话了!

她们人可都还在下面等着,哪里有这样的新媳妇。

谢庭玉从行李中挨个地掏出叶青水带来的年货,说:“这是水丫的一点心意,特意从乡下捎过来的土特产。”

徐茂芳对这个土特产提不起一点兴趣,这种东西他们每年都能收到很多,无非就是一些果干、晒干的酸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谢庭玉从小到大就跟金玉堆出来的人儿似的,哪哪都优秀,除了念书就是操练,念的是圣贤书、往来交谈的都是青年才俊,他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点土特产。去了一趟乡下回来,谢家的大公子变得跟乡下人似的。

“这种东西首都又不是没有,何必千里迢迢带过来呢?”徐茂芳说,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鄙夷。

谢庭玉把腊肠和腊肉单独挑了出来,挑眉道:“这东西首都还真没有。”

他的水儿亲手做的年货,煮一顿吃香飘全村,能馋哭小孩儿。年前在乡下她特意留着给他的家人,谢庭玉根本办法好好吃上几顿。仅剩的这点土特产,她还分了大半带来首都。

谢冬梅看着哥哥眼里的认真,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发现哥哥去了乡下一趟,跟神仙掉进凡间似的,哪里还有以前那种让人着迷的气质。

她不禁着急。

谢冬梅问:“她怎么现在就睡了?哪有人这样的第一次来婆家就这样的……”

“哥,你也不好好教教她。”

谢庭玉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她累了一天了,我让她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我勤劳踏实,肯定抢着干活挣表现?

玉哥:不不不,确认过眼神,那个人应该是我

_(:з」∠)_

第057章 (小修)

谢庭玉没错过母女俩对土特产不屑的目光,他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特意带来的土特产拿到厨房小心存好。

那小心翼翼封存的举动,仿佛将它们视若珍宝。

谢冬梅望着他积极干活的背影,不禁跟母亲嘀咕起来:“哥哥在乡下吃苦了。”

“他以前不喜欢吃猪肉的。”

她知道哥哥不喜欢吃猪肉,鸡肉鸭肉牛肉羊肉都可以,唯独猪肉不喜欢。非但如此,猪肥肉他是一点都不沾,这种习惯搁在这年头,跟得富贵病似的。

徐茂芳想着谁吃苦都轮不到谢家的大少爷吃苦,谢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谢军年纪也大了,折腾了这么多年没有再生下儿子。

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他吃苦。

可能谢庭玉这辈子唯一吃的苦就是到乡下当知青,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好日子享够了活该自讨苦吃。

不过徐茂芳奇怪的是,时隔一年再见他,他脸上没掉一点肉,反而肉眼可见地更丰润了一些。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看起来比起以前更结实了,人瞧起来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缺衣断粮的乡下,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养人,肯定是温芷华偷偷给他汇了不少钱。

徐茂芳用力地点了女儿的脑袋,“没出息。”

在这一点上丝毫不懂得积极进取,连个乡下女人都能把谢庭玉勾走。

徐茂芳以前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谢庭玉越长大越有出息,与其便宜了别人家的姑娘,不如撮合了他和冬梅,以后婆媳关系都用不着处了。

但是看两个人相处起来没有一点想头,徐茂芳才歇了心思把女儿的户口转过来。

她要早知道谢庭玉眼光这么差劲,哪里还有叶青水的事?

谢冬梅捂住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充满了控诉。

徐茂芳这才又想到别的,笑逐颜开,“冬梅,妈听说你最近和周平淮走得比较近是吗?”

周平淮是大院里另外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跟谢庭玉比起来不分伯仲,他长相周正,家世背景也好,唯一欠缺些的是他家里的人口没有谢庭玉这么简单。

不过兄弟姐妹多,反过来也是一种助力。

谢冬梅想了想说:“是啊,我不是和姥姥学了裁缝吗?他有样东西要修补,这几天正在请教我……”

谢冬梅到了年纪特别爱美,她的姥姥在当地是有名望的裁缝,谢冬梅和她学了一手的裁缝手艺,靠着这门手艺,她穿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好看,一水朴素的黑灰蓝里,她即使穿着黑裙子,也比别人的黑裙子穿得好看。

徐茂芳更满意了,适龄的少男少女可不就是这一点两点互相帮助、一来二去看对眼?

“邻里之间还提什么帮不帮忙的,他既然有困难了,梅梅你就要好好帮他,改天咱请他上门。”

*

下午,熟睡中的叶青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她抬头一看,推开门进来的是谢冬梅。

“我可以进来吗?”

谢冬梅没有等允许,兀自进来了。

叶青水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理会不经过谢冬梅不问自来的行为。毕竟这可是人哥哥的房间,不是她的地盘。

谢冬梅看了眼刚睡醒的新嫂子,头发乱糟糟的,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那张白皙得发光的脸蛋,压出了粉红的痕迹。

谢冬梅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她哥哥有洁癖,这张床连打扫卫生的保姆都没碰过,她也没有碰过。而此刻新嫂子却能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青水你睡醒了吗?妈妈在做饭,请你下去帮帮忙。”

谢冬梅和叶青水是同一年的,面对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 ,“嫂子”这个词谢冬梅很难叫得出口。

谢冬梅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谴责。

长辈都在干活了,做媳妇的却能毫无负担地睡觉。

叶青水仿佛充耳不闻,她埋头从行李里取出了一件挺阔的灰色外套、一套黑白学生装。

白衬衣和黑裙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套了,是叶青水重新扯了布、亲手做的。毕竟她穿过的衣服,也不好意思再拿出来给别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