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水该不会是私底下偷偷拿了哥哥的钱来买吧?

谢冬梅眼里划过一抹思忖,这年头偷窃罪可是很重的,可就算是哥哥愿意给她花的钱,这么大手大脚花钱的媳妇,整个大院也数不出几个。

谢冬梅很满意今天的收获。

叶青水很顺利地挑到了自己想要的手表,嘴角泛着笑意,她准备好好逛逛这个百货商店,看看可以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

……

百货商店的某个柜台前。

谢庭玉的母亲温芷华,此刻嘴角漾着浓浓的笑意,眼圈泛红。

面前的年轻男人穿着她亲手挑的棉衣,高挺帅气,虽然在农村长大却很懂事,穿上新制的棉衣、戴上手表,已经俊俏得像首都的公子哥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他的额角有道不显眼的疤,温芷华几乎会认为是谢庭玉站在她的面前。

“珏珏,妈妈找了你很久。”

谢庭珏沉默了许久,最后看她快要掉眼泪了才嗯了一声。

他摸了摸腕间的链表,笑了笑,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初入首都的乡下人应该有的惶恐和淳朴。此时他的脚上穿着的还是破烂的鞋,漏风的鞋子让双脚冻得通红。

谢庭珏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亲妈,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并不妨碍他揣测。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弟弟大口吐血的画面,为了当年的一救之恩,他顶了别人的名字顶了一辈子。这辈子谢庭珏只想做自己。

他憨厚老实地说:“我有这些,够啦。听说我有个弟弟,他有没有新衣服?”

“在咱乡下,只有富裕的人家才能在过年裁件新衣服,所以庭玉要是有新衣服,肯定会很高兴的。”

温芷华这才擦掉了眼泪,愣了一下说:“没有,你弟弟他有钱。”

谢庭珏眼里的讥讽一闪而逝。

他又想起他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可怜的弟弟。

他在弥留之际说:“我很希望当年走丢的人是我,她找了你很久……我每年见她一次,今年是见不到了……如果她来了,帮我再骗她一次吧。”

谢庭珏挥散脑海里的回忆,解下腕表,说:“这表太贵了,我很少看时间用不着它,我拿去退了。”

谢庭珏走向柜台退掉了表,出乎意料地看见了鬼鬼祟祟的谢冬梅。

谢冬梅和“哥哥”碰了个正着,尴尬地笑道:“哥,你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出来买衣服了?”

“我刚刚看到嫂子在……买手表。”

谢庭珏没有说话,他看见谢冬梅躲闪的眼神,心里了然。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很快没入了人潮。

买好表的叶青水,背对着他,往卖缝纫机的柜台走去,两人失之交臂。

谢庭珏凝视着他弟妹的侧脸,并没有打招呼的兴致。

她不认识他,不过他却受人之托关注了她半辈子。

谢庭珏脸上划过一抹戏谑。

*

叶青水在商场逛了两圈之后,发现身后的小尾巴不再跟了,她才松了口气。

她拉下了厚厚的帽子,用围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来到医院外面的小巷子,开始兜售起了兜里厚厚的票券。

她有点心票、鸡蛋票、全国粮票,全都是为了这一趟首都之旅准备的。这些票在乡下不值多少钱,但在人潮涌动的首都里转手一卖,白赚的钱不要白不要。

这是钱向东告诉她的,因为他家就是卖鸡蛋的,鸡蛋票不带白不带。

叶青水的鸡蛋票很快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几乎是说哄抢也不为过。

临近节日,门市部副食品店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城里的居民几乎是刚睁开眼就去排队,饶是这样,很多食物早早就卖光了。

连鸡蛋这样的营养品那都没有。

黑市的鸡蛋早就涨价了,三倍!还要票!

叶青水的鸡蛋票非常便宜,首都的鸡蛋卖7分钱一只,叶青水那边的乡下只要两分钱。

于是一市斤的鸡蛋票她卖了两毛钱,加上全国粮票、零零星星的各种杂票诸如:肉票、糖票、点心票、煤票,最后叶青水拿到手里的有两百五十块八角,相当于白白挣了一块手表。

她压下唇边的微笑,卖完票后不敢久留,很快回了谢家。

第064章

赚了钱自然是很开心,叶青水顶着一脸的笑容回了部队的大院。

虽然今天挣得多,但花得也多,一来二去跟钱从口袋左边进、右边出没什么两样。

但毕竟手表和单车票买下来了,叶青水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放在平时,这么轻易把这些大件买下来,叶青水是不敢想的。

不来首都,过年前去县里卖这些票券怕也只能挣个五十来块。

叶青水望着部队大院刷得洁白的粉墙,心想:明年就不用再来这里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难怪谢庭玉带她回首都前,三番两次地跟她说家里的情况。

小时候碰到这么多糟心的事还能在这个家里顺顺利利长大,性格光明磊落、不自怨自弃,确实很为难谢庭玉了。

相比之下,还是叶家更有人情味,叶青水不由地想起家里的事。

家里刚建了新房子,放着去去味儿,等年后她回乡下差不多就能住了。

年尾她在家里腊的腊肉,现在也该腊好了,煮一锅满屋子的香味,远远不是现在在谢家吃的半成品腊肉能比得上的,阿娘和阿婆一定吃得很开心;等过完年,她把奶粉带回乡下,小婶婶见了肯定很高兴。上辈子小叔当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年纪大了才老来得子,这辈子年纪轻轻就能抱上娃了,叶青水打心里高兴。

叶青水这么想着想着,唇边不觉地上扬。

她回到谢家看见谢冬梅母女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

徐茂芳问:“你嫂子刚才出去做什么了,看起来挺开心的。”

谢冬梅说:“哥哥陪她买了一块手表,能不开心吗?浪琴的女表,一块起码得两百。”

徐茂芳心里纳闷,“你哥刚在房里睡午觉,怎么陪你嫂子买手表?”

说到这里,谢冬梅不太高兴,“哥哥不仅陪嫂子买手表,他还教训我,在商店里见了我都不搭理!”

“噢,刚才我还碰到了华姨。”

谢冬梅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徐茂芳狐疑更深了。

下午的时候谢庭玉的确就在家里睡觉,她还给继子送了一次水果。他还能插了翅膀跑出去和叶青水逛商店?

“叩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打断了徐茂芳的狐疑。

谢冬梅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孙玲玉,她的视线再一转,孙玲玉还带了一个人,女人冲她露齿笑了笑。

“冬梅,这是何芳。”孙玲玉介绍道。

……

叶青水回到谢家的时候,谢庭玉已经醒了,正在洗衣服。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自来水管里流下的水透出一股刺骨的冷,手泡在水里不自觉地发僵。

叶青水看见他任劳任怨地洗着自己的衣服,连忙说:

“放着我来吧。”

今天叶青水忙活着卖票券、逛黑市买东西,忙到了临近晚上才回来,这点琐屑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时之间给忘了。

北方午后稀薄的阳光映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一个男人弯着腰龟缩在不大的厕所,偏偏那脸上的认真的表情,仿佛对待最重要的事情一般。叶青水看了心思不由地复杂起来。

但是她并没有拦着,看着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给她洗衣服,叶青水有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感觉。

小叔对谢庭玉孜孜不倦的“教导”,可真是成功。

不过……叶青水嘴巴上还坚持地说:“真的不用你洗。”

谢庭玉边洗边说,“顺手的事,已经洗完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拧干的衣服晒在暖气片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他的手上,他朝着窗口往下望去。

谢庭玉看见了院子里正在晾晒的、那条眼熟的黑裙子。

自从那次去县城里开表彰会见过叶青水穿过一次之后,谢庭玉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叶青水穿上那条黑裙子白衬衫的时候,整个人柔美得就像秋天挂在天空的云朵,令人惊艳。谢庭玉把布买来请她裁成衣服就是想多看看她穿,没想到她却收了起来。

这着实令人郁闷。

谢庭玉收回了视线,脸上已经是染上了三分的笑。

……

日子如流水,除夕夜近在眼前。

按照以往的惯例,谢奶奶会把置办年货的用度交给徐茂芳,但是架不住老人家那颗想和孙媳妇凑一块、和她多亲近亲近的心,她把钱和票据直接给了叶青水。

叶青水于是跟谢奶奶一块去添置了年货,他们去了供销社买粮食。

排了许久的队伍,叶青水皱着眉说:“奶啊,您年纪大了,站久了容易着凉。”

“你在里边坐着,我去捯饬这些东西。”

叶青水把老人家安顿在了国营饭店,点了一碗馄饨给她吃。

像谢庭玉奶奶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境清贵,恐怕是没干过什么重活,风吹吹就倒了,比不得叶青水的阿婆身子骨硬朗。

谢奶奶其实也其实也并不用亲自来添置年货,往年都是交给儿媳办的,徐茂芳这个养尊处优的太太又把这个活交给家里的保姆来办。

谢奶奶把这个活交给叶青水,一方面是出于考较孙媳,另一方面也是想带带叶青水、和她多处处。

没想到她的这个乡下来的孙媳妇,那么得劲。谢奶奶刚坐了一会儿,很快叶青水就左手提着大米面粉,右手提着一篮鱼儿、年货,甘蔗对联背在背后。老人家添购了许多的年货。像过年时吃的零嘴的瓜子儿、糖果,饼干,走亲戚要提的点心、肉类、鸡蛋,全都买得齐齐的。

谢家虽然人口稀少,但每一年谢家都会和一些交往得好的朋友、几个不回家过年的兵崽子一块过,数一数十几二十口人是少不了的,一顿饭吃五条鱼一点也不稀奇,光是面都能吃掉十几斤。

叶青水添购的年货也就比较多,置办起来还挺辛苦。不过叶青水早就拟好了单子,过年要用到什么、得买什么,一点也不含糊。

谢奶奶看得目瞪口呆。

“水丫你累不累?”

叶青水喘了口气,擦擦汗笑眯眯地说:“不累,这点东西轻飘飘的跟羽毛似的,怎么会累,在乡下的时候我每天挑的绿肥可比这个重多了。”

谢奶奶觉得孙子找个这姑娘也忒实在了,她张了张嘴说:“给奶提面粉,你歇歇。”

叶青水依言放了一小袋面粉给谢奶奶。

走了一段路,老人家气喘吁吁,“不行了不行了,水丫你慢点、累不累呀,背了这么多东西,真能干。”

早知道她就该把孙子带出来,不该贪这点单独和孙媳相处的时间。

叶青水停下了脚步,把老人家提的东西都放在了背篓里。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觉得这点活有什么打紧的,再说花钱买东西怎么会累,买买买还不高兴吗?

周恪这个小家伙都会趁周末的时间去砸石头挣钱,六七岁的小孩儿背一篓石头,沉沉的五六十斤。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玉哥比我还厉害,他在乡下也很能吃苦的,修水库那段时间他能把两百斤的石头背上山,气都不喘。”

谢奶奶说:“这怎么能一样,他是男人,女孩儿要宠着来养的。”

她用温暖的手给叶青水擦了擦汗,“你的性子太实在,容易被庭玉欺负。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小时候奶带着他的时候,他越喜欢什么东西越折腾。”

他啊,太缺乏安全感了。谢奶奶想。

叶青水听了点点头,不光是喜欢的东西折腾,他对讨厌的人也很折腾。像她上辈子就被折腾得够呛。

谢奶奶没有想到孙子去了乡下一趟,会这么快就结婚,满打满算地计较下来还不满一年。看孙子以前那副哪个姑娘都瞧不上的死样子,她还以为这臭小子会挑个十全十美的媳妇回来,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媳妇。

比起他以前相看过的姑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爱情呀,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谢奶奶看着,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流汗的模样也放下心了。这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庭玉他从小就长得好,人也伶俐讨喜,大人都喜欢他。就是当年丢了珏珏,这件事你听他说过吧?后来他就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了。他爹娘整天吵架,稀里糊涂地把他弄丢了几回,最后都是他自己找到路回家的。”

谢奶奶一脸骄傲地看着叶青水,“他啊……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庭玉他懂事,娶了媳妇先把你带回了家里。要是你跟他们处不来,以后来奶奶家住呀。”

“明年就来奶奶家住吧。”

长长的一段话,把叶青水听得有些懵。她知道谢庭玉有点可怜,但是听他的长辈这么说,叶青水却无法把这些事和他联系在一块。

他看起来多么像被人关爱着长大的孩子,不愁吃穿、前途光明。而小时候的叶青水吃完了上顿、下一顿在哪儿还没有着落,亲爹又死得早。但是相比起来谁过得比较惨,叶青水无法比较。

谢奶奶说完,用着殷殷期盼的目光看着叶青水,叶青水着实有些压力。

叶青水:“……”

她转移话题,含糊地说道:“我听他的。”

……

叶青水和谢奶奶边走边闲聊着、紧赶慢赶地回到了谢家。

叶青水背着一堆东西,看见了坐在大厅沙发上,正开着“小茶会”的谢冬梅母女,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女。

他们见了叶青水大包小包地提着、搂着、背着一堆年货,嘴角不禁抽了抽。叶青水这样粗犷豪放的行径,跟他们印象中的“女孩子”这个词儿,好像不太沾边。

徐茂芳笑了笑,“说曹操、曹操到。这个就是我的儿媳妇叶青水,从Y市红旗县的公社来的。”

“别光顾着聊天了,你们去帮帮她的忙。”

叶青水买来的面粉、大米、果蔬、肉、鱼、炒货干货甜心糖果……一一被瓜分,安置妥当。

叶青水喝了口水,捋顺了自己额角凌乱的碎发,用手绢擦了擦汗,这才有空打量这些人。

她看到了两个老熟人,何芳、孙玲玉。

孙玲玉绷着一张脸,眼里的别扭和不愉快溢于言表,坐在她身旁的何芳正在眼巴巴地看着她,揪着她的袖子,眼神里带着讨好。

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女,他们看着叶青水,有的面露鄙夷、有的面露不屑,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冷冰冰地用眼神呛她。

原来她回到谢家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场好戏看。叶青水默默地想,不由地摸了摸鼻子。

有个男孩子忍不住问:“叶同志,我听说庭玉是因为从河里把你救了下来,因此才娶了你的?”

叶青水眼神了然地滑过何芳、孙玲玉身上,最后她肯定地说:“是的,没有错。”

这句话刚落,年轻的男女们心中一片哗然。

竟然有这么荒唐的理由?

叶青水说完之后,谢奶奶慢悠悠地走进了屋子。

谢冬梅冲谢奶奶说:“奶奶刚才听见没,嫂子说哥哥是因为救她、才不得已娶她的。”

谢奶奶把一袋瓜子放好,才扶了扶眼镜,疑惑地问:“还有这回事?”

听到这里,有些人心头微微不舒服。

难怪这么有学问的男人会娶一个乡下来的、目不识丁的女人。

这都什么事啊!

她掏出丝绢擦了擦凝了起了雾的眼镜,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呢?冬梅,你想说什么?”

谢冬梅被她冷淡的口气惊到了,还说……什么?

哥哥为什么突然结婚,这件事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说:“这样哥哥多委屈……”

老人家的眼神渐渐发冷,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孙媳,看了有一会儿。

在大家以为她要发难孙媳的时候,谢奶奶说:“你不是庭玉,你怎么知道他委屈?你只听了一两句话就揣测这些恶意的事情,实在太……”

别的不说,谢奶奶知道孙子可在意这个媳妇了。

老人家叹了一口气,“茂芳,你当初说要让冬梅改谢姓,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你说,一家人整整齐齐、热闹。让她改个谢姓,可以督促她积极向上,继承谢家的优良作风。”

她严肃地说,“现在看来未必是好事。等过完年,你给她转户口,让她爸把她带走。你也收收心,好好和大军过日子。”

谢冬梅完全没有想到,奶奶会这样护着叶青水,而且是在她的乖孙婚事被这样一个女人毁掉的情况下!

她愤怒地说:“奶奶,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叶青水怎么可能嫁进谢家,她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她凭什么进谢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