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的一声,谢庭玉打开了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过去,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堆书,满满当当地装着,谢庭玉打开了另外两口箱子发现也是这样。

他心高高地提了起来,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叶青水看着箱子装的这些书,随便地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阿婆,你别动,活放着我来干。”

谢庭玉却悄悄地找了小叔问:“我的箱子,你们动过了?它里面的东西在哪儿?”

小叔想了好半天,才说:“哦,你说的是那堆破烂啊。”

谢庭玉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那不是搬屋子的时候书太多了,春天湿气重,娘她怕你的书潮了,就给你收箱子里了。原来那些东西给你腾柜子里了。没扔你的东西。”

谢庭玉听完,回屋翻箱倒柜,最后拉开书桌的柜子看见装得满满的东西,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

他伸手摸着他的草蝈蝈,它安然无恙地躺在柜子,他顺了顺它的触须。

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金光,黑豆大的眼珠仿佛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谢庭玉把底下杂七杂八的书信日记零散的物件,一一地取出来,妥帖地放回了箱子。

……

叶青水趁着没村里还没开始忙活春耕,抽空去了县城一趟。

钱向东乐呵呵地跟她汇报春节的收成。

“你不是做了些糕点点心吗,甜嘴儿的准没错,除夕之前就卖光了,卖得特别好,总是有客人来问我还卖不卖糕点了。一斤卖了这个数!”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意思是一块钱一斤。

这个价钱可比他们卖的早点贵多了。

叶青水点了点头,卖这个价钱确实也不亏了。糕点贵就贵在做起来费糖,糖是奢侈的零嘴儿,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提起糕点走亲戚,体面又阔气。

在首都的时候,军属大院里还有邻居想花钱买他们家的糕点,两块钱一斤谢奶奶都没舍得让。

叶青水收了一百五十六块的钱,厚厚一沓的零钞儿票券,热乎乎的烫手。

叶青水瞟了钱向东一眼,虽然是过年了,他却还穿得破破烂烂。

“你手头也宽裕了,有空给自己扯块布做件衣服穿穿……”

钱向东叼着草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穿成乞丐好过活,我缺钱。”

叶青水从他这拿走了一斤的栗蓉糕,骑着单车往周恪家的方向走了。

她用书包稳稳地装了一袋的粮食,沉沉地吊胳膊。

叶青水走到破旧的筒子楼下的时候,周恪正随意地拿着碗放到水龙头底下,混着干饭吃。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但是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打一个饿嗝满嘴的酸味。

可是他今天要去十里地之外的山头,砸石子儿换钱,这才弄了点干饭来吃。

一抓米做成饭,一顿就吃完了,做成粥能吃两天,做成干饭能吃好几天。但是实在太干了,他噎不下去了,于是跑到楼下装了一点水来喝。

叶青水见到周恪这样“邋遢”的一面的时候,把碗抢了过来。

“自来水喝了会生病。”

周恪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叶青水上了楼,准备烧热水的时候发现周家的煤球没了,空荡荡的一块也没有。

她看了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存仁,这才意识到这个家好像变了,屋子以前虽然乱、却乱中有序,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的荒乱。地上是一个踩碎了的找水仪的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她问周恪:“怎么了这是?”

周存仁慢慢转醒,撑着身体起了床。他把地上破碎的零件拣了起来,慢吞吞地、吃力地。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叶青水看了眼周恪,又看了眼周老头,小的面黄肌瘦,以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掉了、瘦巴巴的憔悴。老的面色灰败,透露出一股死气。

一路从乡下走到县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年味,唯独这个家一点年味都没有。

叶青水扭头走了出去,问邻居借了些煤球,借煤球的时候顺便问:

“周老师怎么了?”

邻居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怎么,老头子得了重病,没钱治回家等死了。”

叶青水心一紧,付了两分钱,要了煤球后回到破旧的屋子,熬了一锅清粥。

她坐在煤炉边上,用着平生最大的耐心,一点点地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圆润的米粒缓缓裂开,熬出米油……

她叫了周恪来喝粥,又端了一碗放了一会,不烫手之后放到了周存仁的床头。

周存仁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想太多,我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

他嗤了一声,“你哭个啥。”

叶青水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周存仁说:“这病没法治、我不治了,我只是……担心周恪,他还那么小。要是、要是……”

“可以的话,你帮我照拂一下他。我的书全都留给你。”

周存仁说完缓缓地扭过了头去,谁不想挨过黎明前的黑暗,只是有的人轻易放弃,有的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叶青水掉下了眼泪,她还记得研究找水仪的时候,老爷子熬了几天不曾合过眼。

为了找一块材料、赶在秋耕前做出仪器,他翻遍了全县的废旧回收站。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见到这个老人,他也是病恹恹的还闹自杀,但浑身还有一股孤傲倔强的劲头。

但现在他已经放下了骄傲,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叶青水问他是什么病,他没有说。

周恪说:“胃癌。”

他在旁边一边吃粥,一边抹眼泪,闷闷哼哼的小小声地啜泣着。

周存仁禁不住这个女娃子的折腾,刚刚露出脆弱的脸又板了起来。

“啰啰嗦嗦,女娃子就是麻烦,走走走,这里不要你。”

“周恪也不用你照顾了。”

叶青水听到这个病,忽然愁了,但还是坚持问:“那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

周存仁没有说话,提起床边的扫帚就要赶人。

周恪替他回答了:“中期。”

叶青水擦了擦眼泪,用勺子碾碎了米粒,碾成糊糊状的喂给老头子,“中期好好治疗,还可以活好多年呢,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多少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劲活着。”

叶青水没想到他得的是癌症,搁在这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除了好好治治多拖个几年之外、也就只有等死了。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头子的时候,他的寻死意志那么强烈。

“之前的三百块花完了是吗?”

周恪说:“还没有,还剩一百块,爷爷他住院治病早早就回家了。”

叶青水喂完了粥,忧心忡忡地想这倔脾气的老头子肯定宁愿死也不会接受她经济上的接济。

她愁着愁着,忽然愁得掉下了眼泪。

叶青水看见他吃完了粥,忙不迭地找笔,佝偻着腰在空白的牛皮纸写下一道道公式。

“为什么不好好歇息,干这些费精神的活。”

叶青水把他的本子收走,准备给他舒舒服服地听收音机。这破旧的收音机还是老头儿自己捡破烂,徒手接出来的。

说着说着,叶青水的视线忽然凝住了。

周存仁笔下泻出的一串串数学公式,旁边附上详细的原理解释,他在纠正错误的中学理科教材。除此之外,老头子还用心推导了每一个公式定理,附上了习题。

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地一笔一划,拇指颤抖地压着纸写,手一抖他笔尖的墨水晕染了、泅成一团。他皱了皱眉头,撕掉重新写。

叶青水眼前油然而生初次见面时,老头子不屑的眼神,他说:“这书,你不用看。”

过了一会,周存仁才抬起头来回答她。

他漠然地说:“反正也是打发打发时间,以后恪儿也可以靠它自学。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我不干,别人也要干。”

叶青水搜索的视线落在了他杂乱的“书柜”上,一摞摞上千页的牛皮纸写得满满的,她的心顿时热乎乎的,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了眼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他是怎么熬过孤单和清贫,日复一日地写这些“无用”的书。

他知不知道,他的努力、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其实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奋斗。这些耗费了他心血的东西,如果周恪不看、它们只是一堆废纸。

叶青水肃然起敬的同时,又可怜他,可怜他在卑微的岁月里被压完了腰、却在精神的世界里顽强地像钢铁般的巨人。

叶青水看着看着,电光火石般地、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不,这些不会没用用的。今年秋天会恢复全国高考!

他的这些书不会白写、不会白白被淹没!

叶青水越想越快,脑子急速地转动着。

当年市面上的教辅资料、教材稀缺而又漏洞百出,害苦了很多考生。当时谢庭玉总是被一群知青缠着不得脱身,他们面临的一个严很峻问题就是如何学会看懂教材、如何纠正错误,如果周存仁自编的这些教材能出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叶青水哽咽了,盯着周存仁认真的背影,忽然笑了:“您有点幸运,如果老师有钱治病,这一回您会好好治病吗?”

“做什么梦呢……”

周存仁满不在乎地喃,胃那里传来一阵绞痛,才一刻不到他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水。他缓缓地放下了笔,歇了一会。

周恪喝着粥,海碗里升腾起的雾气迷住了他的眼睛,大颗的眼里簌簌地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柏哥儿:我阿婆能给我藏金子

玉哥:我奶能随便给我玉

周恪:我爷能给我编完小、初、高、大学一整套书!

柏哥&玉哥:“……”

失敬失敬

柏哥是《白富美》的男主,好久不见他了,想念他呜呜~

第073章 (微修)

“怎么是做梦,周老师太小看自己了。要是把您编写的这些书印刷出版,肯定能挣一笔不少的稿费。”

叶青水回忆起来,上辈子她虽然没有参加这一场高考,但是谢庭玉参加了。准备考试的那段时间,她比谢庭玉还要紧张,每每有了新消息出来总是很积极打听。

叶青水还记得,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来自S市印刷厂的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被卖到脱销。为了买到珍贵的资料书,很多人早早就来排队,书店刚开门十分钟不到书就卖光了。有些人还到处托了关系,托了S市的朋友寄来了这本书。

叶青水翻阅了周存仁的手稿,泛黄的本子上写着重修订第三版。

她心里肃然起敬,即便是没有抱着任何希望、仿佛在做“无用功”的工作,周老爷子的态度也非常严谨。

叶青水的目光渐渐充满了希望,她相信这些凝结了他心血的书,一定能出版!

周恪忽然抬起头,漆黑柔亮的眼瞳里流露出渴望,“太好了,太好了!爷爷,咱们有钱治病了!”

周存仁听了叶青水的话,缄默了许久。

“出版?”

叶青水用力地点头。

周存仁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霎时,一股暖流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的胸口热乎乎的,他低下了头继续写、才能控制住没有露出失态的激动。

叶青水从自己带来的背囊里把腊肉取了出来,说:“来之前不知道,现在周老师得了这个病,不能吃它了。周老师要多补补营养,吃点软的、流质食物。”

好在叶青水还买了五斤的面、三斤的米,说话之间正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和票券偷偷地放在里面。

“恪儿知道怎么照顾爷爷吗?”

周恪点点头。

虽然这几天他都在噎干饭,但是给爷爷吃的都是软乎乎的粥。

“要多喝温水,心态也要好。”叶青水说。

说完她捋起袖子,去供销社买了十斤煤球,利索地扛了回来。

她擦了擦汗,“这本我可以拿回去誊抄一下吗?”

“你拿吧。”周存仁说。

叶青水离开之后,周恪才打开了她留下的草编袋子,他动作迟缓地从里面掏出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最底下垫着零零散散的钱票。

去年新打下的面粉白花花的耀眼,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大米粒粒晶莹饱满,清香扑鼻。五十块钱和三十市斤的粮票。

这么多……

周恪吸了吸鼻子,抱着粮食眼泪簌簌地掉。叶青水给的这一袋救命粮,成为了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回忆。

直到死,他都记得曾有一个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手把他拉出了泥潭。

*

叶青水骑着单车往百货商店驶去,这一趟来县里她是想来买单车的,她有单车票还带了钱,买单车并不麻烦。

她兜里揣着厚厚的手稿,只觉烫烫的、沉甸甸的。

周老爷子的药费,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虽然说指着他的书能出版、挣一笔稿费,但是手稿成书以前还有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叶青水快要走到百货商店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调转车头往黑市去了。

钱向东仍旧在卖他的鸡蛋,见了叶青水又返回来,吃了一惊,“你咋又回来了?”

叶青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热乎乎的单车票,问钱向东:“如果我把它卖掉,能换多少钱?”

钱向东想了想,大概地说:“一百块?”

在小地方的县城,单车是稀缺的大件,供给并不像大城市那样富足。这样一来,车票的价格水涨船高。

钱向东的表情终于松动了,“咋,你要卖掉它啊?想卖也成……我帮你问问。”

叶青水又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浪琴的,我在首都买得二百多块。别把它贱卖了。”

钱向东这才意识到叶青水的窘况:“你这又卖票、又卖手表的,缺钱啊?缺钱好呀,每天多捣鼓些吃食,勤快点!”

“不是我说,咱这做倒爷的……”

叶青水默默听着他叨叨絮絮、不厌其烦的话,不禁弯起了唇。

等他终于说完,叶青水才说:“鸡蛋别卖光了,你留一斤待会送去给周恪。”

钱向东也没过问为什么,应了下来。

叶青水离开了黑市,她回到家放好了单车,走进屋才看见谢庭玉正在给阿婆泡奶粉喝。

阿婆砸吧砸吧着嘴,乐滋滋地说:“这比水丫上次煮给俺喝的还好喝。”

“难怪这么稀罕。不用泡,干着吃奶粉也香!”

邻居家的孩子蹲在门外,见了口水都掉了下来,吞口水的声音微弱可闻。

县城里没有奶粉卖,这是孙女特意从首都买回来的。阿婆没有舍得把这么金贵的东西随便分给小孩吃。

她自己喝了一小口,剩下的留给了孙女。

来找娃娃的妇女李大婶,见了自家娃一水溜地蹲在人家门口惦记人家的奶粉,脸臊得慌,连推带扯地拉起三个娃娃。

要是搁以往李大婶估计会嫉妒,现在只剩下羡慕。

叶青水这丫头片子现在可不得了了,嫁的人好,婆家也喜欢,刚一回村逢人就发喜糖。一家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