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人来回话,说那户小宅空无人住,却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齐安便将那封信呈上来给我了。暗黄粗糙的信纸,用红蜡封的口。

我急忙拆开,里头掉出一张红纸签,上面写着:承蒙公子扶助,我与芳姨已迁至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新瑞瓷器便是。

我收起纸签,心情大好,赏了齐安和那个跑腿的小太监。

然后大发慈悲地上德阳宫去探望皇后。

没有提前派人通传,德阳宫有些措手不及。

绿姝和几名宫女在寝宫长廊外玩斗草,正不亦乐乎,猛然间听见齐安喊的那声“皇上驾到”,个个面色煞白,垂着头赶过来恭迎。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问:“怎么不用伺候皇后吗?”

绿姝答:“皇后娘娘睡着了。”

“刚睡?”

“不,睡了好一会,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起床梳洗。”绿姝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进了殿去,我道了平身之后,其他宫女也起来各归其位。

其实我挺想看她们斗草,简单而无聊的玩意儿,她们却笑得那么欢畅。我的嫔妃们从来不这么笑。

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挡了烈日,殿里放置了一块冰。荫凉怡人,的确很舒适,令人生困意。

皇后睡眼惺忪与我坐在一处,双手抱着隆起的肚子。

我仔细端详了会,像个锅盖反扣在腹部。那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想想也觉得很奇妙。

皇后因刚睡醒脸颊酡红,“皇上,他现在常常踢我呢。”

“是么?”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她肚子上,有点害怕。

“听说,这时候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皇上可以和他说话。”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么?那得请范太傅来给他教课。”

皇后娇嗔地在我胸膛拍了一下,“皇上,是真的。孩子若是听见了父皇和他说话,一定高兴极了。”

我心里头跃跃欲试,可是看见皇后的脸总是说不出动听的话来。要我傻兮兮地对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语,想想不是滋味。于是摸着她的肚子慢慢悠悠说:“你若是个男孩,将来继承皇位可是要受累了。所以朕期望你是个女孩,一辈子锦衣玉食,享尽宠爱。”

皇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眼角抽了几下,还要硬生生逼着自己说:“臣妾代孩儿谢皇上厚爱。”

我暗自叹她可笑。为人父母,不就希望孩子一世安康么?难道非要去争什么才是为他好?侧目望着她的

14、玲珑彩-4 ...

眉眼神态,又觉出了几分母后的影子。

母后为我争了半辈子,匆匆回想了一下,真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

15

15、玲珑彩-5 ...

七月流火,荣亲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

甯太妃竟然没有进宫来与母后道喜,大约自己憋在府里生闷气。

母后心情极好,提议去畅春园避暑。我说怎么夏天都到末尾了才去避暑,母后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年终于有件令她高兴的事了。

于是浩浩荡荡往畅春园去避暑,我只带了如嫔。心里头是有些盘算的,因为畅春园离琉璃厂不远,而且离宫里人少,守卫也不似皇宫那样森严。

夏荫浓浓,蝉鸣与风声齐和,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便叫人去把寝殿外头的蝉赶走,谁知那些太监笨手笨脚,齐安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专门捉蝉的人来。

几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园子里忙活,我觉得新奇,和如嫔躲在廊后面看。

他们循着蝉鸣声找准位置,凝神屏息,用竹竿轻巧地往上一抬,竹竿顶端就粘了只蝉下来。一粘一只,像是随手而得,并不费力。不一会,他们腰上挎的竹笼子里就黑压压的一片。

我来了兴致,顶着骄阳也要拿那竹竿来玩一玩。

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杵在那不知所措。

齐安喝道:“无礼刁民,见了皇上还傻站着!”

他们立即扔了竹竿,朝我跪下。

我赶紧说:“不知者无罪,平身吧。”

他们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挤成一堆。

我尽量温和问道:“你们用什么办法捉蝉的?”

其中一名黑瘦的少年小声回答:“在竹竿上涂了树脂,将知了粘下来。”

我伸手指了一下,“你们把知了捉在笼子里带去哪里呢?”

他说:“吃了。”

我惊奇不已,问:“吃蝉?如何吃?”

他喏喏说:“在油锅里炸了吃。”

我看着笼子里挣扎着乱飞的夏蝉,胳膊上起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试一试。于是叫齐安多给了他们些赏银,叫捉完蝉以后留下一笼子给御膳房送去。

他们捧着那些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朝我磕头谢恩。

我俯身捡了根竹竿,看准了树梢上一只肥大的蝉,正想出手,那只蝉却飞走了。接着换了处地方又试了好几次,仍然徒劳无获。

“皇兄真有雅兴。”察德粗厚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回头瞪着他,“你何时进园来的?”

齐安在我身边小声提醒:“皇上早晨说要召荣亲王进来的。”

我一拍脑袋,中午迷迷糊糊睡了会,竟然忘了。我笑着将竹竿还给那少年,叫如嫔回去歇着,然后与察德一同进殿去。

察德的脸颊凹陷了,原先壮实的身躯如今变得精瘦。也不像从前爱笑了,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召他来陪我住两日,不然在这园子里除了上朝议事之外就颇无趣,闲得发闷。

矮榻上铺了玉簟,一人一碗酸梅汤喝着。

我问他:“初为人父心

15、玲珑彩-5 ...

情如何?”

他麻木地应答:“不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的孩子,就好像不是我的孩子一样。”

“怎么能这样说?那可是骨肉至亲。”

“等皇后的孩子出世,皇兄便能明白我。”

我冷不丁想起皇后那张脸,心里添堵。整整一个冬天她没让我好过,不过也总算让我记住了她的样子。

察德也很清楚我和皇后的关系。碍于呼延家族的庞大势力,群臣在政见上都只能纷纷附和,令我十分被动。这是拔除摄政王的势力之后导致的失衡。从前我身后有摄政王,与甯太妃、呼延将军相互牵制,如今只剩我自己了。

酸梅汤流入喉管,身子里一片冰凉,我说:“察德,我们好久没摔跤了。”

他憨憨地笑了,“皇兄,摔跤我可不会让你。”

无论摔跤还是喝酒,我果然都比不过察德。

流了一身汗,筋疲力尽躺在垫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察德喃喃说:“我又看见她了。”

“什么?”我迷糊之中睁开了眼。

察德空洞的双眸直直望着顶上的藻井,念叨:“我又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她冲我笑呢。这次离得很近,我差点就碰到她了。”

“察德,你别再想长兴了,看见了鬼魂又怎样?到底是鬼魂,她又不能活过来。”

“我想和她一起变成鬼。”

我翻身揪住他的衣襟,嗤笑道:“疯子,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你母妃、你妻女,她们难道不是人吗?一个死人怎么能比活人还重要?”

察德哀伤地望着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明白,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了。”

我松了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是赫连察德,是草原上的雄鹰,没什么能阻挡你翱翔。鬼魂也好,死人也罢,何足惧?”

察德爬起来,曲膝坐在地上,汗珠顺着鼻尖滴落。

这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成这样。

晚上叫御厨做油炸知了,呈膳食的小太监都有些发抖。

我看着一盘黑漆漆的飞虫心里打怵,暗暗觉得恶心。

察德面如常色吃了好几只,赞道:“真香,蘸上香料更美味了。”

如嫔用手绢捂着口鼻离我远远的,我瞥了她一眼,大无畏地夹起一只知了往嘴里送。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就咽下去了。

如嫔牙关打颤问:“皇、皇上,好吃吗?”

我郑重其事点头:“不错,人间美味。来,你也尝一个。”

如嫔花容失色,一面闪躲一面讨饶:“皇上快饶了臣妾罢!”

我有种诡计得逞的感觉,唤齐安:“我吩咐御厨做了两盘,还有一盘你去拿出来给大家分着吃了。”

齐安顺从地领命下去,不一会端了一盘炸知了进来挨个分给太监们。

在我的注视下,众人如受大刑似的把知了吃了。

15、玲珑彩-5 ...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专爱为难人。

察德好像没说假话,他面前的那碟子全吃光了。

捉弄人可是有报应的,我半夜里突然腹痛,大汗淋漓。如嫔吓坏了,赶紧禀告太后,太后又传了好几个御医来替我诊治。

我神智不清,睁着眼只看见一片帐幔的明黄色,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飘啊飘啊就要上天了。

御医颤颤巍巍跪下,说我中毒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中毒…所以我快死了吗?可是我还有件事没做。我要去看看丝绦的新瑞瓷器店,还要给她送银子呢。

16

16、玲珑彩-6 ...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

我流的汗将头发都渗湿了,闻着一股山茶油的味道。很不甘心就这么睡过去,于是一直强撑着,手牢牢牵住母后的一片衣袖。这样的时刻,我最不舍的人是母后。倘若我能好起来,再也不会怨她对我过分管束。

御林军抓了许多人来,厨子、宫女太监、连着白日里来捉蝉的那几个少年都铐进了大牢。还有赫连察德,我倒霉的皇弟也被牵连,暂时关押了。

甯太妃闻讯赶来,激动得险些冒犯母后。眼看形势越来越僵,好在,御医从晚膳的菜单上发现了端倪,其中有一道菜名写的:炸金蝉。

母后脸色惨白,痛心疾首叱呵:“谁那么大的胆子给皇上吃虫子?”

齐安跪在地上一直磕头:“是奴才没看好皇上,皇太后恕罪!”

母后急切问:“皇上真吃了吗?”

齐安连连磕头:“吃了,还赏给奴才们吃了,还有荣亲王也吃了。”

我用力睁开眼,虚弱地说:“不怪他们,是朕想尝新鲜。”

御医躬着身子回禀:“大概是野蝉不干净,皇上吃了闹肚子。”

甯太妃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哎呀,那察德会不会也生病了?他此刻还被关押在又阴又潮的大牢里呀!”

我挥挥手,有气无力念叨:“快去将察德放了。”

知道自己并不是中毒以后,放心地喝了药睡下了。外头仍然有不小的动静,皇帝无端端生病,必定要有人出来受罚的。

总之这一夜不太平,我以后都不会再吃炸金蝉了。

隔日,如嫔被母后遣回宫去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她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这两天腹泻,精神不振,没有上朝。

中午喝碗海参粥便觉得恢复了气力,跟母后说要亲自送察德回府。

母后说:“皇上乃国君,怎么能纡尊降贵?”

我平摊起双臂,由齐安替我穿戴衣冠,一面说:“母后,那日冤枉了察德,还将他关押了,今日我去送送他也是略表歉意。”

母后面色如常,手里拉着一串佛珠,道:“他只会陪皇上疯,不知劝诫,关了也不冤。”

“未免甯太妃那边不愉快,朕还是去一趟罢。”我笑着说道。察德吃了那么多,肚子也不舒服。甯太妃不放心便也在园子里住下了,打算今日一早回府。

自从荣亲王妃诞下郡主以来甯太妃一直气不太顺,母后与她明着亲如姐妹,暗地里斗了二十几年。我不像母后那样憎恶她,毕竟她也是为了察德而已。

到荣亲王府之后特地去看望了还不满月的小郡主。

乳娘抱她来给我看。在浅红色的襁褓里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粉嫩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和察德一样憨厚的笑容。我问察德:“取名了吗?”

“拟了许多,却没选好,我与母后中意不同的名字。”

“那

16、玲珑彩-6 ...

你们便好好商量商量。”我不敢逗弄小郡主,害怕她太过娇嫩容易受伤害,所以只是看着她。

甯太妃端着茶盅小口抿着,眼神时不时瞟过来,笑嘻嘻说:“皇上真是喜欢我们小郡主啊,等皇后娘娘年底临盆也生个小公主就好了,她们可就有伴儿了。”

我答道:“是啊,朕也希望是个小公主,不过这事要看天意。”

察德送我到王府后门,临走之前,我以君王的口气命令他:“以后不许再去长兴公主府,朕会命人把那拆了重建。安心照看自己的家人,别胡思乱想了。”

从王府出来本来要返回畅春园,我借口说要巡视一圈,叫马车往琉璃厂去了。

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我命护军们躲在马车上不许惊动百姓,自己领着齐安往巷子里走去。走了一会便看见了“新瑞瓷器”的牌匾。

兴冲冲撒腿跑过去,一眼就望见忙碌的小作坊里晃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穿着浅红的长裙,外头罩了层雪白的镂花纱衣。因为太热了衣袖都撸起来,两只胳膊露在外面。

看里面这么忙,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进去打扰她。直到装好一车货送走了,她抬头擦汗的时候看见了我,粲然一笑。

我走进去,拱手道:“特来恭贺老板娘开张大吉。”

她额前的头发都汗湿了,忙请我进去。看见我身后跟着齐安,她稍微愣了一下。

我说:“这位是我家的仆人。”

她冲齐安点点头,也请他进去了。

窗子都用竹帘挡了,屋里阴凉,丝绦仔细地放下衣袖,又理了理头发,端端正正坐着,那模样好似很担心在我面前失礼。

芳姨端着茶水出来给我们,眨眼看着我:“哟,财神爷来了。”

我赶紧朝齐安伸手,要过来一锭金子,塞到芳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