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误会吗?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你那么逼我,我原本不会提起这些事,是妈妈不要我放在心里的,她不希望我因此过得不开心,她希望我能对你宽容,可是我对你宽容的后果竟然是你要把我往死里逼,首长,换作是你,您会恨吗?”

“不,不,连波,这是误会!我承认跟你妈妈结婚后,因为忙于工作忽略了她,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没有用你说的那种手段让你妈妈嫁给我,我是一名军人,战场上从尸体堆里爬过来的,我懂得什么是尊严!你这么误会我,不仅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对我身为军人的侮辱…”

“可你置我的尊严不顾!”连波打断樊世荣,深陷的眼窝里迸射出对自我的悲悯和对面前这个人的不可宽恕,“您把我当囚犯一样押到北京,如果不是我反抗,可能我已经被押到国外去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试问我的尊严又在哪里?我也是军人出身,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您却把我的尊严践踏成泥,您还好意思跟我谈尊严?”

直到这一刻,樊世荣终于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颤抖地抬起手,跟连波解释:“我当时送你去国外只是想等事情平息后,再接你回来的,并没有打算把你永远留在外面,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对你负责的,连波你要相信我!”

“不要提起我妈妈!”连波仿佛胸口憋着一口气,突然扬高声音,“您不配提起她!您娶了她又不珍惜,您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您有什么资格提起她?”

“连波!我对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咄咄逼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理智点行不行?”樊世荣的脾气也来了。

“您自己心里有数!”连波的狠劲这时已表露无遗,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温顺的孩子,跟长辈说话从来都是恭敬有礼,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樊世荣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仿佛成了一尊千年化石,连眼珠都不动了,像是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也比面对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要强,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个从小温顺如羔羊的孩子何以捅他最深的一刀?

桐桐的恨都写在脸上,连波的恨却藏在心里。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樊世荣只觉背心冷汗涔涔,深层的寒意直达指尖。

“连波,算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心地善良,心胸开阔,不想你是个这么会隐藏的人。你是个人才,如果你在安全部门工作,你绝对是个人才。”

“别把我说得跟个特务似的,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您逼的!”

“那你到底还知道什么?”姜到底是老的辣,樊世荣历经战场,很会分析形势,他料定连波还知道些事情,不然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跟他对抗。

果然,连波嘴角牵出一丝冷笑:“首长,看来您还是心里有数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我就直说好了,您只是把我妈妈当替代品,对不对?”

“替代品?”樊世荣吓一跳。

“是的,因为她长得很像您的一个故人,这就是您娶她的原因。而您后来跟陆阿姨结婚也是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女人,您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见过那个人,可是我妈妈见过,是一张您私藏的照片,就是因为那张照片使您对我妈妈翻了脸,一直到她闭眼您都没给过她好脸色,而且…”

樊世荣怒极反笑:“而且什么?”

连波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他。

“说啊,而且什么?”

“您真要我说?”

“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樊世荣瞧着连波,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父子俩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连波回答道:“我怕您听了,承受不住。”

“谢谢,你还算有点孝心,不过你还是说出来吧。”樊世荣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喘着气,拉起两道浓眉,“今天你不说出来,早晚你还是会说,早晚都是一枪,我樊世荣戎马一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难道还怕了你一个后辈‘举枪’不成?”

连波忽然就释然了,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在樊世荣的脸上来回上下地跳动,他笑了笑,终于扣动了扳机:

“您好像不只疏桐一个亲生儿子吧?”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1)

回市区的时候,天已微黑,这里是近郊,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子。连波坐在军部的专车上,一句话也不说,只出神地看着前方。沉沉暮色中,车窗外的路灯仿如流星般迎面扑来,在车窗玻璃上划过一道道奇怪的光影,迅疾呼啸而过。

连波拒绝在山庄过夜,执意要住军部设在市区的招待所。

樊世荣也没有留他,随他去。

一直到连波走出山庄,樊世荣都没有再朝他看。阿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汪汪地看着连波消失在山庄的暮色中,又不敢问樊世荣,只能撩起围裙不停地拭泪,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阿珍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轻声说:“你们爷俩有话好好说,都这么久没见面了…”

“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阿珍。”书房就开了盏壁灯,灯光昏暗,樊世荣整个人陷在黑暗中,看不到脸上什么表情。

末了,又补充一句:“他从来就不是我儿子,是我错了。”

“你们不用这么麻烦的,首长不是我父亲。”

连波也这么跟送他回市区招待所的军官说。因为军官觉得委屈首长的儿子住招待所很怠慢,想安排他住市区最好的酒店。连波拒绝了,他绕着房间走了圈,连卫生间都看了看,似乎很满意。房子虽说年代久远,壁纸都褪色了,但是很宽敞,房间里配着简单的家具,两张床和一个柜子,靠窗还有一个写字台,窗帘看得出来是新换的,绿色的格子条纹面料,一下就让屋子里“绿意盎然”。

这已经很好了,比起他曾经在旅途中住过的地下室和大通铺,这都算奢华了。自从经历三年前流亡一样的生活,他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有地方睡,能吃饱饭就很满足了。他现在在G省的一个边陲小镇教书,是所民办小学,工资少得可怜,每月才两百来块钱,可是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他很满足。

镇上的人包括学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时学校刚好贴了告示招教师,他看到告示就毛遂自荐去学校应聘,校长姓杨,只看了他填的一份表格就录用了他,因为他的字太漂亮了,写得这么一手漂亮的字,说没文化那就是假话。因为是民办学校,待遇低,很多当地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宁愿去外地打工,也不愿意留下来教书,连波能主动送上门,杨校长真是喜出望外。

全校的教职工,包括厨房烧火的老刘,总共才五个人,连波不仅教语文,还教数学、美术、音乐、体育等好几门课,而且还是教一到五年级,非常辛苦。杨校长和另外两个年轻教师也兼了好几门的课,大家似乎都不是为着两百来块工资留下来,而是因为喜欢这群孩子,孩子们求知的眼光让他们舍不得走。

只是慢慢地学校的人发现,连波的来头可能不小,因为经常有部队上的人开着小车来找他,最奇怪的是,自从连波来学校后,学校经常收到上头莫名下拨的经费,没告诉是什么钱,只知道是省里直拨,每次都是通知杨校长去县里领。连县教委的人都纳闷,一个小小的民办学校,怎么会被省厅直拨专属经费。

每次杨校长领了钱,就会购买大量的教学用具和给孩子们用的文具,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当地渔民的孩子,非常穷,杨校长希望能通过减少家长的负担多留住些学生,没有文化这些孩子将来就只能跟他们的父辈一样打鱼为生。

连波心里当然是有数的,但他不做声。有钱拨下来是好事,学校太缺钱了,至于是因为什么拨的钱,他才懒得想。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2)

很多的事他都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从枫桥山庄回市区的这个晚上,他睁眼到凌晨都毫无睡意,一个人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他举头望向天空,只见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银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银。院子里有株桂花树,月色下树影婆娑,散发着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风颇有些寒意,吹得人发凛。

连波背着手仰望那轮明月,月光一丝一毫都照不进他的心,他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这漫漫长夜,怎么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个颓废的人,自母亲去世,他一直积极地活着,就像母亲教育他的那样,用爱和宽容对待周围的人。母亲知道他可能知晓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嘱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阳光下,那样人生才有希望。而连波的确是知道些事的,自从无意中看到母亲的日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内心也挣扎了很久,那个过程非常痛苦,但最后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因为母亲说,人生难得糊涂,能糊涂的时候就糊涂吧,太清醒只会受伤。所以多年来,连波一直在装糊涂。

他对首长毕恭毕敬,亲如父子,是因为首长确实对他很好,偏爱他,宠溺他,慢慢地他也建立了感情,于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过得开心,虽然母亲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就在身边,慈爱地看着他,他不想让母亲难过。

任缪玉也一直没有跟儿子正面谈起过那些敏感的话题,也就是在去世的头几天,稍微跟连波点了下而已。当时任缪玉已经很虚弱了,她患的是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腿部,她无法走路只能靠轮椅。她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在发现自己患乳腺癌时,医生建议她做切除手术,遭到她的断然拒绝。因为她是舞蹈演员出身,一生追求完美,决不容许自己的身体残缺,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那样的残缺。樊世荣劝她做手术,周围的人也都劝,她就是置之不理,结果僵持了一段时间,癌细胞扩散了,最后只能是面临死亡。任缪玉对此似乎很坦然,她跟儿子说,人终归有一死,对于一个生活在回忆中的人来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即如此她就更不会带着残缺死,她要带着最初的美好去地下见连晋池,也就是连波的爸爸。

任缪玉心里一直放不下对连晋池的思念,这也是她选择死亡的原因。她似乎还很高兴,那天连波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笑着跟连波说:“就快看到你爸爸了,你有什么要跟爸爸说的吗?我可以帮你捎话…”

连波当时看着回光返照般的母亲,半晌无语。

从来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对死亡如此平静淡然,好像闭上眼睛的刹那不是死亡,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她厌弃了这人世的一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另一个世界跟自己思念的人相守,当时的连波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思念,在推着母亲在医院的花园晒太阳时,他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既然这么不开心,为什么嫁给他?”

“他”指的是樊世荣。

任缪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笑了笑:“傻孩子,人这辈子,总是有情非得已的时候,没有谁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不过妈妈不后悔,既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就不会后悔。”

“为什么不后悔?他那样待你…”连波顿了下,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都这样了,他还在外地开会。”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3)

任缪玉马上说:“连波,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了什么,不过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是晚辈,你不要介入进来,这样对你不好。”

“可是妈妈,你究竟因为什么嫁给他?是为了什么,让你过得这样言不由衷?他对你一直不冷不热,我都感觉得出来,你会没感觉?”以连波当时的年纪,他不能理解母亲的委曲求全,不能理解母亲的忍气吞声,他心里有恨,有恨!

任缪玉当时虚弱地仰起脸,看着一手抚养大的儿子,泪眼婆娑:“孩子,无论是你,还是你爸爸,都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妈妈受再大的委屈也心甘情愿。”

“那个女人是谁?”连波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不要听这样软弱无力的话,他只想知道真相。

任缪玉断没有想到儿子问得这么直接,一下没了声音,愣愣地看着儿子。

“妈妈,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你跟首长因为她的照片大吵过,我都知道,就因为那张照片,首长至今都睡书房…”

“连波!”任缪玉惊惧万分地打断儿子,浑身不能自控地战栗起来,“这是我们大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读书就行了。”

“看到妈妈这么不幸福,我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连波也叫起来,他当时站在藤廊的花架下,阳光透过花叶漏在他脸上,印出两道清晰的泪痕,“妈妈,妈妈,”他蹲下身子,将头埋在母亲的膝上,“儿子没用,让你这么不幸福,我们又不是没饭吃,为什么一定要寄人篱下?他不爱你,你还这么维护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一张照片就把你打入地狱,你凭什么能忍到现在?妈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任缪玉抚摸着儿子黑亮的头发,叹口气:“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问过你常阿姨,她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妈妈又怎么会知道呢?”这么说着,任缪玉的眼底渗出泪水,她竟然还笑了笑,“但这无可厚非,因为妈妈心里也一直只有你爸爸,那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心里有我呢?我们走到一起,本就不是因为爱情,我们都经历过各自的婚姻,没那么容易爱起来的。”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连波仰起脸,再次问到这个问题。

“因为你呀,我想你在一个好点的环境中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何况我始终还是喜欢部队这个环境,我不希望你离开这个环境。”

“就为这个你委屈自己嫁给他?”连波霍地站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头,嘴角剧烈地颤抖着,“如果不是他,爸爸怎么会临死都翻不了案,妈妈,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这么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连波!”任缪玉再次打断儿子,“你樊伯伯很爱你,他对我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他对你是没有假心的,你不能这么不尊敬他!”说着任缪玉噙着泪拉过儿子的手,“我们大人的很多事,你们做晚辈的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嫁给首长是自愿的,没人逼我,因为本身我也是仰慕尊敬他的。他对一个女人那么长情可见他是个专情的人,虽然对象不是我,但我不介意,因为我对你爸爸也是一心无二,爱上他就没有办法再接受别人,我能理解这种感情,所以我能宽容首长对那个女人的长情。连波,你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到你将来真的爱上某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心里有了她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你会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爱都给她,什么都不剩…”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4)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连波时常在精神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呢喃絮语,他当时并不能理解,也不懂得,可是现在他懂了,当一个人的爱都给了某个人,就再也给不了别人。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把那段过往从心里剥离出去,剥得鲜血淋漓,仍是徒劳,他爱着的那个人一直就在他的心里,血肉相连,所以他剥离不了。

此刻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的桂花树愈发的寒香袭人,连波伫立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看着墨黑天幕上闪闪的星光,泪水自心底渗了出来。

朝夕,他不能不想到她…

她该是多么恨他,才把自己藏进人海里,他今生只怕都见不到她了。他是那么爱她,连他自己都不信会毁了自己最珍爱的她,可他还是那么做了。他两次抛下她,那么狠心那么决然,她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他想念她啊,挖空心思地想,搜肠刮肚地想,拼命把那些碎了的记忆一点点地拼起来,结果拼出来的记忆已经面目全非,他认不出她,她也不认得他,两个人就那么相距着站在记忆的时空里,彼此张望,彼此怀疑,然后漠然地转身离去。他经常梦到那样的梦境,朝夕在一片迷雾中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是那么纤瘦,默默地消失在雾中,任凭他怎么呼喊,怎么靠近,他就是到不了她的身边。

这就是他和她的宿命。此生他们都只能隔岸相望,他到不了她的岸,她也来不了他这边。于是他们只能是把自己站成了岸…

连波使劲捶着树干,心里千万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这么唤着她,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一样。天上冷冷的星光照在院子里,寒风刮着地上的枯叶飞旋地打着转,就如同他的命运,从来就身不由己。今生来世,他还可以见到她吗?

早上醒来的时候,连波发现军部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了。他以为他们是来送他去机场的,忙说:“你们不用送了,我自己去。”

“不是的,我们是来给您送份东西的。”为首的军官是老爷子的秘书小刘,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首长要我务必交给您的,说是昨天就想给你,忘了。这不一大早我就过来了,请您收下。”

“这是什么?”连波疑惑着接过文件袋,拆开来看。

刘秘书说:“听首长说,这是从匈牙利大使馆转过来的,说是您海外有亲戚在找您,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您…”

“海外亲戚?”连波一脸茫然,“我没有海外亲戚啊,是不是搞错了?”说着从文件袋里掏出文件…全是英文原件,附着各个机构的中文批示,一路从匈牙利批到首都,再批到他原来住的老家,再然后到聿市…

“首长这次叫您过来,就是要把这个交给您的,希望你尽快去北京跟您的这个亲戚会面,从时间上推算,您的亲戚应该已经回国了,因为大使馆的人说,您亲戚在匈牙利那边得知您的下落后,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回国了。首长很高兴,说要好好安排你们见面,您要是同意,我们这就护送您去北京…首长,首长他身体不大好,本来是要亲自送您的,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又进了医院…”

连波本来在看文件,这才抬起眼:“进了医院?”

“是的,凌晨送过去的,您不去看看吗?”刘秘书迟疑着,欲言又止,“首长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病情我们都是瞒着他的。特别是他的心脏病,非常严重,我们一直没敢跟他说…”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5)

“…”

樊世荣的病房在医院南楼顶层的最里边,过厅整面墙都是落地大窗,窗外花园中的树木一览无余,大部分树叶都黄了,秋的缤纷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可鉴,照得出人影来,走廊两边摆着大盆的绿色植物,显得生机勃勃。病房是个套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地上铺着素雅的地毯,沙发电视一应俱全,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苏打水的味道,根本就感觉不到是在医院里。

只不过一夜未见,樊世荣就苍老了十岁都不止,躺在病床上显得非常虚弱,还插着氧气管子。看到连波进来,竟然还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到底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比我亲生的儿子孝顺多了…”

连波手里还拿着那份文件,站在老爷子床边,没有搭话,像是在走神,“首长,这份文件到您这有多久了,怎么才给我?”

“我给你打了电话,要你过来,你不是一直不肯来嘛,怎么了?”樊世荣打量着神色恍惚的连波,蹙起眉头,“出什么事了吗?”

连波若有所思地叹口气:“原来,我还有亲人。”

“嗯,我听说了,是你海外的一个叔叔来找你了吧,他‘*’前去的海外,真不容易,居然还找到你了。”

“我跟他通了电话,他要我去北京见他。”

“那你去吧,我给你安排。”

连波不置可否,他只觉伤感,自母亲去世他以为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不想叔叔还活着,真没想到他还活着。关于这个叔叔,小时候倒是经常听父亲提起,还看过他的照片,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连波印象已经很模糊。只知道叔叔当年是追随恋人(后来成为他妻子)去的海外,后来“*”爆发,叔叔没办法回来,而连波跟随父母辗转迁移,先后居住过几座城市,于是就失去了联系。亲人久别重逢原本是很喜悦的事,可是连波却难掩哀伤,因为叔叔这次回来找他是因为身患绝症,已经无药可治,而婶婶几年前去世,叔叔膝下无儿无女,巨额财产无人继承…连波对金钱一向没概念,他难过的是,刚刚找到的亲人又将面临离别,他这一生注定要孤苦到死吧。

连波没有在樊世荣病房待太久就离开了,临到出门,樊世荣突然叫住他:“连波,你不想问朝夕的下落吗?”

当时连波正握着门把手,身子僵住,却没有回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把她地址告诉你。”

“首长,没有用的。”连波挺直脊背,长长地叹口气,“太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太晚了。只此一句。

樊世荣看着被轻轻带上的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绝望,老泪纵横…是的,太晚了,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去弥补,都太晚了…

我们因为什么记住一个人?是爱,是恨,是眷恋,是错过,还是迷失?很难说清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记住一个人,原本拼命想忘掉,当真的快忘了的时候,又拼命地去抓牢那些记忆,紧紧地抓住,一点一滴都唯恐漏掉。是舍不得啊,当过往的一切被时间慢慢冲淡,当青春的光影所剩无几,我们还怎么舍得忘记?

那爱情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樊疏桐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只能在无数个夜晚,不开灯,就那么在黑暗中默默祭奠死了的爱情,抽根烟,放首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然后慢慢地泪流满面…

樊疏桐觉得,他比那些狗血的文艺片中的男主角还无耻,白天人模狗样的,到哪都威风凛凛,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德性,可是一到晚上,在没有人的角落,他就会现了原型,就会陷入那样的哀恸不能自拔。

他们再也不能靠近(6)

实在是很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