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冷儿却不及理会他想什么,兴高采烈从移开石头的洞中抱出一个看上去年代久远,却丝毫不染尘灰的水晶一般流莹的盒子,摇头大叹道:“这位高人真是穷奢极侈,有钱也不带这么浪费,你说如果这盒子里放的是一只香喷喷刚烤熟的叫化鸡和一壶热辣辣爽心爽口的烧刀子,那该有多好。”一边叹息一边伸手要去打开那盒子,双手却被某人没好气抓住:“拜托萧大聪明人多一点江湖常识,如果盒子里跳出来一大堆暗箭或者几只毒蝎子怎么办?”

萧冷儿有趣的看他一眼:“原来不问世事的大美人也懂得江湖常识。”笑嘻嘻拍他肩膀,“放心吧,这盒子少说也有百年之久,蝎子的孙子琢磨着都已经老得翘辫子了,暗箭上就算有毒也应该早被消磨得差不多。”边说另一只手已经打开盒子。

圣沨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但至少盒子里的确没有跳出暗箭和毒蝎子。

小心翼翼从盒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来,萧冷儿仔细看得一遍,叹道:“怪不得能训练出一只那样通人性的灵兽来,原来是她。”

“谁?”圣沨略微好奇凑过头来。

萧冷儿把手中纸张递给他,笑道:“虽然已经事隔百年,但风音素的大名说出来该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至今武林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驯兽师,传奇一生,离奇消失,没想到竟会在这里找到她的遗物。”说着继续把盒中的大大小小纸张瓶瓶罐罐什么的全部拿出来,一边看一边摇头,“这样一个传奇女子,没想到最终竟如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为情所困,而且死得如此不值,真是可悲可叹。”

再看得几张,不由惊叹道:“原来那只臭家伙果然叫‘四不像’,小爷我真乃神人也!风音素说她花了十年时间,驯出这只可保三百年不老不死神兽,为她守护陵墓,也就是这一整片地下秘道,直到有缘人出现,得她一生绝艺。能够进到这里并且看到这个盒子的人,必定聪明绝顶,想必不负她所托,可放心带走此盒…”

听到此圣沨冷哼一声:“这风音素倒真够省事的,也不怕拿到这东西的人是穷凶恶极。”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音素年轻时也是武林中的一大麻烦精,什么事最让旁人头疼她就做什么,也不知惹出多少是非,为人亦正亦邪,仅凭自己高兴。没想到连死后选传人都这么有性格,果然是小爷喜欢的类型。”萧冷儿赞叹不已,说罢耸了耸肩,“可惜小爷我一向浑身懒骨,对这东西没兴趣,要辜负传说中的大美人的盛赞和厚望了。”

“只怕你不学也是不行。”圣沨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把自己手中那份递给她,“她倒的确有写我们怎样出去,可惜最重要的是,那只‘四不像’就在门外等着我们。”

“这不是最重要的。”萧冷儿脸色发青,扬了扬手中纸张,“大美人说,这个盒子被移开之后两柱香时间,整个地道就会坍塌,让她从此真正安息。我如果能在这段时间驯服外面那只,自然就有资格当她的传人,要不然,就只能委屈点留在这给她做伴了…”说到后面,某人欲哭无泪。

圣沨看她半晌,蓦地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展颜大笑。

地心的石块一分分减少,逐渐看出原来竟是个水池的形状,但边缘漆黑还有些焦味,洛云岚一闻这味道立时便肯定:“冷儿想必就是从这里下去,这是我给她的火药的味道。”

扶雪珞一边搬石头一边看着地上石灰被刨开后的斑斑血迹,只觉心中揪痛,难以自持。萧泆然却只注意庚桑楚情形,见时间每过一分,他眼中便多一分的惊恐惧怕,看他满是血污的手,摇了摇头,他分明是在故意弄得自己受伤,以为这样就可减少心中忧虑,终究不忍心:“你歇一会吧。”

庚桑楚抬头看他,脸上依然笑意从容——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此间其实谁都已经感受到他明明半分不从容的心情:“我说萧大侠,还是赶紧干活吧,若来不及救你妹子,到时你可别要与我拼命。”

萧泆然闻言摇了摇头,谁知道是谁和谁拼命呢。

再忙碌半晌,地下终于出现窄窄通道,不顾缝隙太小浑身擦伤,庚桑楚已第一个跳了下去:“我去找她,你们都分头去找,不要再耽误时间。”他原本为着她的缘故这才与这几人走在一起,想要护得他们安危,但此刻心中忧愁太甚,他哪里还顾得任何人。

众人看他匆匆身影再没有半分潇洒从容,一时都是默然,半晌依暮云似自言自语叹道:“冷儿那臭小子,真真有福气。”

扶雪珞心中也不知什么感受,闭一闭眼,蓦地也从缝隙中穿过,朝与庚桑楚相反方向而去。

“谁知道是福气还是祸患。”萧泆然轻叹一声,随即挥手,“我们跟着扶雪珞,还没找到冷儿,可不能再有人出事。”

危急时候,以萧泆然一干人角度,当然顾不得庚桑楚,惟有洛烟然心中难以决断,但终究也跟在几人身后而去,毕竟扶雪珞在她心中,那是与任何人都不同。

越叫自己保持冷静,心中却越发冷静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庚桑楚紧紧揪着自己胸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不能乱,否则他要怎样去找她?

闭上眼,仍然是石室中随处可见的斑斑血迹,一闪又是不久之前她从修罗宫出来浑身浴血的站在自己面前,只觉心中一阵血气翻涌,他张口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重重一拳砸在石壁上。

丫头,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否则,否则我…

再次闭眼,狠狠咽下冲上眼眶的不知名热气,他抬脚,一步步向前走去。

“时间快到了,你好了没有?”圣沨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这样鸡婆,但他无法不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性命,但眼前这人,他却无法不在意她的存亡。

“快好了,别吵。”萧冷儿挥挥手,片刻后从地上一跃而起:“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与此同时,石室顶上轰然一声,两人身体随之晃动之际连忙握住了对手的手,互望一眼,目中都是骇然。

“走!”圣沨拉着少女的手向石室左边角落冲去,出去的方法,他早已背得烂熟于心。

地道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石屑,紧接着是石块,愈发多的从头顶、两旁石壁脱落,几人相顾大惊,洛云岚眉头紧皱:“再这样下去,不多时想必这地道就会塌陷。”

萧泆然亦是苦苦思索:“这地道少说也有百年,怎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他神色忽然大变,“难道妹子她此刻有危险?”

扶雪珞只觉心中揪紧,狠狠咬牙:“无论如何,我们要先找到她。”

几人点头,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向前走去。

头顶的轰然再及不上胸中快要裂开一样的恐惧,再大的石头砸在身上也不觉疼,明知呼叫声会让地道塌陷得更快,他此刻却再也顾不得,放声大叫起来:“萧冷儿,萧冷儿,你在哪里,快回答我,你在哪?”

此刻呼喊若让扶鹤风几人听到,怕是更要诧异庚桑楚内功之深厚。

地道翻覆得更厉害,他心中却愈发惧怕:“萧冷儿,萧冷儿…”

原本就重伤未愈,一块大石滚落下来,两人一个不慎便被摔倒在地,萧冷儿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了,蓦地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忽然之间但觉一身的力气都回来了,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绣花枕头,我在这里,我在这…”还没叫完已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巴,圣沨怒斥道,“你疯了!再这样叫下去,地道会塌陷得越来越快。”

萧冷儿情急不已:“可是绣花枕头他在叫我,找不到我他一定会急坏!”

圣沨眉头紧皱,此刻心中忧虑更甚:“听声音他就在不远处,我们得快些赶过去,若让他遇上那四不像可就糟了。”

萧冷儿方才只顾着急,却没想到这一层,此刻听他一说,只觉一颗心已然跳到嗓子眼,惊怒交加:“快走!”

蓦地停住脚步,一双蓝眸紧盯眼前身形庞大怪兽,看它显是激战后不久模样和嘴角一圈血迹,只觉呼吸快要停止。

脚下一软,他连忙扶着墙壁,只死死盯着它嘴边血迹,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但是在这般天翻地覆之下,他要跃过它去找自己想找的人…

“那也不可能。”

一人平静的说出他此刻处境。他回过头去,原镜湄一身蓝衣如画,风韵楚楚站在他面前。

心中无甚意识,他已回头向前走去。

“庚桑楚,你莫要忘了你娘临死前遗言!”

身后话语,字字如刀,庚桑楚蓦然回头。

镜湄紧紧盯着他,声音却仍是从容不迫:“最多还有半柱香时间,这地道就会完全塌陷。就算萧冷儿此刻还未死,就算你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用,也绝对不可能在半柱香时间之内打败这只四不像,到时,你的结局只有死。但是你莫要忘了,你绝、对、不、能、死!”她声音渐渐激烈,如尖刀利刃一把把插在他心口,那里一分分死去,却看不见血,“你莫要忘了,你一生的命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你的生命,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母亲给你!你在她面前发过誓你会完成她的心愿,否则你就算死也没脸去见她!你的命,根本由不得你自己想不要就可以不要!”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某个角落被寸寸埋葬。闭上眼,他承认,七岁的时候,他为自己这一生要走的路做的事下了决心,十五岁的时候,他跪在母亲塌前,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的一生,终于完完全全再也不属于自己。

他寂寥半生,终于遇到一个可以带给他温暖的人,他想尽一切办法,只想她一直为他停留,即便是做敌人,也要留在他身边,可是不管他再怎样努力,也注定留不住了。

就如同他留不住自己的心。

猛然间他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从容不迫,慧黠轻灵,她阻挡他的样子,总是坦坦荡荡,她要帮助别人和他的心,也从来不说给他听。这才发现,原来那姑娘留在他心里的感情,早已经深入骨髓,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而已。

他是一个真正的懦夫。

睁眼,无视晶莹液体滑落他一瞬间失去全部光彩的从前像星星一样的眸子,声音平静如死:“我们走吧。”

顺从的被她拉着向前走去,身后一块巨石落下,与此同时,明眸焦虑的少女出现在四不像的另外一侧,因为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碰上。”那刻之后她此生永远无法知晓,在那一刻,她所爱的人是带着怎样浑身被刀绞被凌迟却流不出一滴血的心情与她、擦身而过。

眼看着怪兽转身,冷沨二人不由自主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圣沨怂怂身边那人:“你不是都学会了吗?还不快点。”不是他对她没信心,而是眼前这家伙带来的威胁和压迫感实在太过巨大。

点点头,萧冷儿迅速恢复镇定,微微凝神,伸手对四不像摆出一个奇怪的动作。

出得地道,林中早已有不知多少人在静静等候。庚桑楚疲惫地挥了挥手:“埋火药,让他们早死早超生,算我最后一分仁慈。”他愿被火药砸得一瞬间尸骨无存,而不是这样一分一寸等着看自己怎样被凌迟。

原镜湄咬了咬唇,面露不忍之色:“圣沨还在里面,我已经派人去…”

挥手打断她,庚桑楚笑意悠然却半分不见生气:“二十年来,你什么时候见他开心过?活着出来又怎样,不过行尸走肉满手血腥。能和…能一起死了,倒干净快活。”声音平静,不见波澜,“埋吧,埋好就引爆。”

他负手而立,容色不见,镜湄看他负在身后的手,却是颤抖得连折扇都快拿不稳。

陷落的石块和剧烈晃动让两人几乎路都走不稳,圣沨心中实在不忍:“先出去吧,再呆下去怕会出不去。”

萧冷儿摇了摇头:“楚楚来了,想必大哥他们都来了,我们得先找到他们。”回头看乖乖跟在身后那四不像一眼,这当口怕也只有她还能开得玩笑,“风大美人可真有一套,瞧这把咱俩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臭东西这会儿跟只小绵羊似的,老娘心里实在是、爽啊!哦呵呵呵…”

耳边又是一阵轰隆作响,圣沨没好气掐她一把:“不要再自掘坟墓了。”话音刚落却听一声狂喜激动呼喊:“冷儿,是你吗?”

来人风一半扑上来,已把萧冷儿抱个满怀,声音中似有哽咽,听得出极力保持镇定清雅,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总算、总算找到你。”

萧冷儿几乎背过气去,使老大劲挣开他,咬牙切齿道:“扶雪珞,你这又发的哪门子疯。”呼一口气,对着众人露出大笑脸,“谢天谢地,终于团圆了。”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笑容却每过一人,就更僵硬一分,“庚桑楚呢?”

众人都是一呆,萧泆然奇道:“我以为他会先找到你。”

心中迅速冷下去,萧冷儿与圣沨对视一眼,蓦地一咬牙:“你们先出去,我去找他。”话音未落,头顶又是一阵巨大的声响与震动,却与地道中塌陷声音有些不同。几人相顾一阵骇然,萧冷儿脚下一软,已跌坐在地,短短片刻,她心中似已明白。

萧泆然惨然笑道:“必定是问心,他不但已经出去,而且还在外面也埋了火药,生怕这地道塌陷还弄不死我们。”

洛云岚恨声道:“这魔教贼人,果然心狠手辣,亏我先前还当他是有情有义之人,当真瞎了眼!”

洛烟然也自脸色发白,失声道:“难道庚大哥他、他一早已经…”又想起他先前担忧惶恐,却是不愿再怀疑下去。

扶雪珞反倒平静,握住萧冷儿手,轻笑道:“能与你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头顶、脚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石屑烟尘弥漫中,圣沨忽然道:“我们被困在石室中时,我心中突然想到,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不是问心,你的心意会不会有所改变?”

几人不由自主一静,一直望着他的依暮云,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萧冷儿轻笑:“你想到答案没有?”

圣沨沉默,半晌微笑:“想到了。”

“不错,不管先遇到谁,即使直到八十岁的时候才与庚桑楚相遇,那只怕我一生都会等他,一直等到八十岁。我喜欢他,不为任何,只为那一份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直等待的心情。他从来不再我面前多加表示,甚至两次三番拒绝,可是我却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正如我对他一般。”萧冷儿站起身来,语声平静,拍了拍身上灰尘,“我不舍他此后痛苦终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出事。”她说着,屏息,运起自己所有的内力和所有的、待他的心意。

“庚桑楚,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我早已说过,若萧冷儿出事,这些人,便要通通为她陪葬。”一字字说着,他心中却不见快意,那不远处的火药已然引爆,然而爆炸多一声,他心里便紧跟着收缩一分。

所有的痛苦向着他扑面而来,脑中不断回想娘亲死的那一年,他只觉胸腔疼得几乎也要被那炸药炸开。

“问心。”原镜湄想要去握他的手,心中担忧极甚。

摔开她手,庚桑楚倒退几步,弯下腰去,他大口大口吸着气,眼泪纵横他总是意态从容的脸,似乎从此就要无穷无尽。

他从未经历过此番痛苦,所以在她出事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般凌迟一般的折磨。

他是在杀她,还是在自杀…不是,他连自杀都是不被允许的,他既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

“绣花枕头,庚桑楚,你这混蛋,再不来救我,我一辈子也不要原谅你!”

蓦然抬头,他本如死水的眼中迅速燃起火焰,是谁,谁在叫他?一把抓住原镜湄双肩,他用力摇晃:“你听到没有?是不是她在叫我,啊?是我听错了还是…”

“庚桑楚,我死了你再去哪里找一个我这样的天才来成天和你斗法,你这臭小子一定得不偿失!”

“该死的绣花枕头,你这鸡蛋鸭蛋鹅蛋混蛋乌龟王八蛋,你再不下来,你未来老婆我就翘辫子了!”

慢慢停下手中动作,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亮得灼人眼目,然后,转身,狂奔。

对身后镜湄的惊呼听而不闻,这一刻他放弃了一切,放弃了天下和自己,放弃了责任和抱负,放弃了一切一切,他只要换为此生他作为自己唯一不能放弃得那个人。他、情再难自已。

一路狂奔,看不见巨石,听不见轰塌,感知不到脚下在山摇地动,他一心一意往前冲,不知道是过了天涯还是到了海角,不知道经历的是海枯还是石烂,只是当他看见前方那张凝视着他瞬间微笑到泪流满面的脸,那一刻在他的心里早已是地老天荒。

抱着她,折腰一吻,两人泣啼交横,他开口,声音颤抖不成声,却是刹那之后永不凋谢的再无伦比的芳华:“这一生…”

“这一生我绝不让你失去我。”她仰头,满脸泪痕,笑盈盈看他,这句话不是为他说,而是为此刻自己的心。

第三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此间一番事了之后,余下的少林武当各派掌门都已于次日一早告辞离去,倒是武林盟的一干人,应萧冷儿那日要求,俱都留下,连日来众人相交也算谈笑自若,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是平和了不少。萧冷儿耐不得众人送来送去的那般客套,早已偷遛到后院。

正自发愣,已听身后一人柔声笑道:“怎的不回房里好好休息,身上的伤可还没好呢。”

萧冷儿闻言回头,来人紫衫轻纱,风姿绰约,却是萧佩如。萧冷儿不由自主笑道:“姐姐。”

萧佩如轻抚她长发:“心情不好?”

“哪有。”还要强辩,见眼前女子似笑非笑盈盈眼波,叹口气,举手投降,“从小我说甚谎话都瞒不过姐姐。”

萧佩如嫣然一笑:“那是因为你向来懒得说谎,所以技艺不精。”侧了侧头,风姿优雅,“是因为庚公子。”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萧冷儿黯然点头:“那日咱们从地道中逃出来之后,总觉他不对劲,我还怕是自己多想,但他、他这几日一眼也不曾来瞧过我,那便是真的不对劲了。”说着强自一笑,“那日他在地面埋火药一事,非但雪珞几人,连大哥也是愤恨不已,倒只有姐姐你还愿与我说起他。”

萧佩如凝视着她双眸,轻声道:“因为我有眼睛,会仔细的看。”

萧冷儿一怔。

拉住她手,萧佩如笑道:“下山之前,娘娘便吩咐要帮她留意一下庚桑楚这孩子,连日来我但觉他无论胸襟气度、聪明才智都是别人难及项背,更兼深谋远虑、雄才大略,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心中担忧,其实并不下于你大哥。”说着偏头一笑,“但女人看男人,总是和男人看男人有些差别。虽然庚桑楚此人,却已成为今日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胁,但那日去地道中救你,我却体会到他对你的心意,同样是旁人难及。他的手段与狠心,想必你比我们更了解,那日他肯再次冲回地道中见你,想必早已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本来我也奇怪你为何看不上扶公子,直到睹他那日一瞬间种种变化,才知能让我妹妹倾慕的人,果真是与任何人都不同。”

头抵在她怀中,半晌萧冷儿抬头看她,狡黠一笑:“喜欢一个人哪来那许多理由,姐姐对大哥千里相随,难道有甚理由吗?”

萧佩如一怔,“扑哧”一声:“的确没有。”看着她悠悠笑道,“不过扶公子向来风轻云淡,我们却都瞧出他那日也被你伤得甚深,这几日都只趁你睡着时来守着你,你清醒时却不与你说一句多余的话。”

这个姐姐果然是“假式教主”,冲她翻个白眼,萧冷儿笑得灿烂:“让小珞珞早点觉悟一向都是我的目标,好姐姐你要找乐子寻热闹还是别处看去吧。”

萧佩如闻言遗憾的摇了摇头——只不过遗憾的是自己没有热闹可看罢了:“小冷儿明知与庚公子不会有结果,还要这般执着,从前在山上时,委实没想到你日后长大,竟会遇到一段这样的感情。”

萧冷儿笑:“男女相知,何必非要甚结果。对我而言,他不止是喜欢的人,更是一生最珍惜的知己,最均势的敌人。既是遇到了,萧冷儿岂是会容许自己逃避的人,一切,”她指着心口,目光朗朗,灿若明星,“——不过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萧佩如正自细细思索,萧冷儿已然从她怀中跳出来:“圣大美人这次为我受那么大的罪,我得去看看他才行。”说罢笑嘻嘻跑开,一边伸手指指她身后。萧佩如回头,见那正自飘然过来的紫衣人影,不由一笑。

“那日镜湄是你让她来的。”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只不过很平静的陈述而已。

楼心月摇头笑叹:“我欣慰你近几年笑对一切,更欣慰几日前终见你生杀之间除了笑之外的神情。”

“有甚好欣慰。”庚桑楚折扇轻摇,唇边笑意婉约,“从前我总认为自己是没有弱点的,那天陡然发现自己竟有了别人的最普通、对我却是最致命的弱点。”一边摇头叹息,却连叹息都是带了笑意,让人难以知晓他心意,“我真失败。”

“何必这么拘泥。”楼心月安慰他,“人总是会有弱点,只看自己的拿捏而已。前者我欣慰是作为楼心圣界的圣君,后者,却是作为你的父亲。”

庚桑楚问他:“你也有弱点,当年却是拿捏得如何?”

楼心月失笑:“自然是失了水准,以致我一生都如此混乱不堪。”

庚桑楚也是失笑:“你倒坦白。”想了想再问他,“你让镜湄来时,无疑提醒我一举歼灭他们的决心,后来我为萧冷儿而放弃这计划,你为何却不训斥于我。”

楼心月挑了挑眉,诧异的看着他:“其一,你我都知道那日的计划其实行不通的,扶鹤风等人就在附近。其二,你我也都明白,你那般做是想下定自己的决心,我让镜湄前往,同样只是看看你的心。其三,萧冷儿奇才可造,是你难得一遇的对手,她若就那样陨命,岂非辜负你我二人的期待。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你掌权以来这些年,我何时干涉过你任何决定。”

庚桑楚半晌摇头:“你原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至今日,我仍是不如你。但我问上面那问题,原本是想说,萧冷儿对你,到底有何关系,你为何要对她与众不同诸多关心?想必那日你也明知我不会杀她。”

楼心月沉吟:“这话说来连我自己都觉有趣,倒也不能不说。那日我眼见你对萧冷儿情深难测,今日才不得不提醒你,楚儿,一些事在我没有察清之前,你不能再对萧冷儿多放感情。”

折扇一挥,庚桑楚这才当真诧异,:“我早料到你必会对我说一些关于她的事,却想不到竟是这般,你当真…”说着不由失笑。

楼心月叹道:“我自然知道管不住你,但经过那日之后,即使我不说,你难道还打算与她继续发展下去么。”

庚桑楚闻言一怔,半晌轻叹:“是,我不打算。”他说着,玉颜上早已是一方寂然。

他不打算。那日他舍她决然离去,伤了她,也伤了自己。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意为他,但他却为此再无法释怀。

他不打算。只因把她看得过重,让他一时无颜面对自己。

他不打算。说穿了他仍只是凡俗的男子,纵然狂笑高歌洒脱不羁,内里,却未必当真就无所顾及。从前他刻意推拒她于心房之外,经过那日,即使明知自己心意,他依然无法坦然面对。

楼心月看他半晌,目中似有怜惜,却终究只道:“我明日便要赶回苗疆去,这边的一切,便正式交了你吧。”

庚桑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面上笑容却仍是淡然:“爹,一直很想问问你,那时候,天下和冷剑心,在你心里,孰轻孰重?”

楼心月一愣,目光奇异望着他,半晌淡淡道:“二十年前我没想过,现在还是没想过。”忍不住笑问道,“怎的不为你母亲打抱不平了,这向来是你的爱好。”

庚桑楚神色浅淡:“只是问娘最想知道的事而已。她一生不管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淡然处之,一生唯一的执念也只有你而已,到死那天也不曾放下。”站起身来,“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知道你心中认定冷剑心未死,要去寻她。你去罢,我当年既然答应了娘,就绝不会让你失望便是。”说罢转身离开。

“楚儿…”

他停住身形,却并没有回头。

身后那声音略微苦涩,失了平常说话间气度,听在他耳里却明白那只因他说这话时是真心:“我并非当真对你娘无情。但当年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毕竟是剑心…还有一些事,等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努力仰起头,他声音恍若梦里:“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为何与她之间有那般大间隙,竟忍心让她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其实比自己想的更在乎她…但你又当真知道多少呢,如果你知道她其实从未对你失过心。”他突然又是一笑,“其实知道又如何,你可以对冷剑心发生所做的一切不管不顾,但却对她曾经落下你所认为的背叛而耿耿于怀。说穿了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许多年不曾去想的一些事没由来的涌上心头,楼心月心中怔怔,都已经过去了,但他其实从来都还拘泥在过去中不曾放开过。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但即使再多一个二十年,是不是他就能真正放开?他的一生都在错,但他的一生从来不悔。他错失了璇姬,如今再也不愿错失那个一生都放在心尖的女子。

他可以对冷剑心发生的一切过往不管不顾,那是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他对璇姬一生唯一在他心中做错了的一件事念念不忘,刻意提醒自己不去原谅,却又是为了什么?

半晌一声长笑,笑中却不知有多少凄凉。没错,他的儿子说的没错,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欺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也欺骗了那个用生命爱着自己的女子的一生。

走到门口时,原镜湄早已在等他,蓝衣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