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事,楼心月一时失语,半晌道:“那时文靖初出江湖,当真是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却总也把我和如歌当成高人,前前后后,竟也帮了我们不少,遂成好友,后来更结为兄弟。”

庚桑楚回想与洛文靖几次相遇的情形,如今一代大侠,仁者风范,实难想象他二十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该是何样,轻笑道:“这般想来洛家父子容貌倒是肖似,洛大侠年轻时,难道便和我初次见洛云岚一样?”

“我倒听湄儿提过洛云岚。”楼心月也低下身与他一同除草,“此子无论情性胸襟,倒当真与文靖肖似。但文靖头一次被我们看见时,却哪像你们都已有些成就魄力,那时的他当真只如一张白纸。”

庚桑楚一时失语。看眼前墓碑半晌,楼心月情不自禁伸手轻触,叹道:“我们在你娘的墓前讨论洛家之事,想必她也是爱听的。你娘生前一直把文靖视为挚友,对他情同手足。即便在她临死前,最不放心之人,想必也在洛家。”他说这番话,心里伤感,踏踏实实。

庚桑楚心中一动,道:“洛烟然你已见过,对她却做何感想?”

楼心月闻言笑睨他:“只怕你见到她时,感触却是比我更深。”颔首道,“那孩子面貌和你娘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我很是喜爱她。”

庚桑楚也叹道:“我但愿今后都能对待自己亲妹子般疼她,但愿一直有这机会。”

楼心月复又站起身来,静静有些出神,仿佛眼前立的不是一座墓碑,而是那永远温柔婉约的苗家姑娘,一时不由痴了。

见他模样,庚桑楚一瞬间仿佛见到许多年前此人面对他娘时的眼神,竟也想此刻这般复杂?他待娘,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情意。明知他来此是为寻另外一个女子,明知他对娘就算现在有多少的追思那也已晚了,但只要他在这里多站一刻,他心里总是为了娘,温情脉脉。

“我们甚少有这般交谈的时刻。”良久楼心月叹道,“多谢你,楚儿,你当真长大了。”

“难道我竟在娘亲面前与你争吵不睦?”庚桑楚声音带些讥诮,却不愿再多说此事,问道,“小姑姑一行人,只怕也已经到了此地,为何我却没有见到他们?”

楼心月立时挑眉道:“本座早已说过,在我想知道的事情没有弄清之前,谁也别想在此地任意行走。”

心中不快,庚桑楚却不愿表现出来,只道:“你限制了他几人行动?”

“一个镜明,一个洛文靖,哪里是我轻易能限制得了。”楼心月笑道,“再说,过得几日,萧如歌只怕也要来了,我们总算还有些兄弟情分,我怎能动他老婆。”

怎能动他老婆?庚桑楚只觉这句话委实异常好笑,便当真笑出声来:“你不惜东奔西走只为一个冷剑心,却不知她是何人的老婆。”

楼心月沉下脸去,拂袖道:“我们的事,你最好莫要插手。”

“我没这兴趣。”庚桑楚淡淡道,“但关于我母亲昔年的一切,孰是孰非,我必定要弄清楚,你最好也莫要阻止我。”

楼心月挑眉:“在此地本座就是神,说一不二,你舍得萧冷儿身陷险境?”

庚桑楚摇扇而笑:“你若当真舍得杀她,何必拖到现在,我拭目以待便是。”

二人难得针锋相对,却是各不相让。半晌庚桑楚又突然想道自己怎的面对父亲也这般毫无风度,立时敛了锋利,含笑施礼,风致如月桂雍华优雅:“孩儿适才不敬,请父亲大人原谅。父亲此行找寻萧夫人,却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眼前这笑靥粲然如花之人张弛之间,举止之度,比起他年轻之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这般言笑无忌,真真假假,却是连楼心月也难测他虚实,半晌只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你目前还未准备好该如何见她。”庚桑楚再向他施了一礼,“那我就不打扰了,父亲尽管仔细思量,只怕也不会介意我去找小姑姑叙旧罢。”他说这已拾起竹篮,提步向前走去。

楼心月正自沉吟,却见庚桑楚忽又停下身来,也不回头,只轻声笑道:“对了,忘了问父亲大人,二十年前冷家庄灭门一案,却不知该如何对萧夫人解释?”

楼心月心神一泄,未曾答话,庚桑楚却早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大笑声中走远。此行紫峦山一趟,收获只怕却比他所预料来得更丰厚。

坐倒在地,楼心月一手扶那墓碑,仿佛还是他低落之时,那女子在他身边无声安慰,握着石碑的手略微有了些温度,他心中也一丝丝暖意,喃喃道:“璇姬,你当真给我生了个举世无双的儿子,而且把他教养得这般好。璇姬,我们的儿子,对楼心圣界几百年基业,究竟是福是祸?他是会完成这许多代圣君的愿望将中原武林纳入其中,还是毁了圣界?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头枕在石碑之上,他心中也不知是感是叹,“璇姬,也许我已经老了,从前我不知珍惜你,如今想要珍惜剑心,却不知还有这机会没有?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们的儿子,让他不负众望…”

连日来都有人把他们几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楼心镜明倒是悠闲自在得紧,只对洛文靖父女二人言道,楼心月既然存了心不让他们前往,自然还是老实呆着的好。

洛文靖和楼心镜明一般了解楼心月,洛烟然又素来是沉静之人,三人到当真不见急,这般在附近转了两天,便自等到了庚桑楚来访。

许多天不见此人,庚桑楚依然玉袍宽带,一把折扇乘月而来,风流婉转,神采飞扬眉宇间难绘难述,他从黑夜中踏入,直看得屋内用膳的三人目瞪口呆。

笑声中庚桑楚一揖而下:“见过小姑姑和洛三叔。”

半晌洛烟然呆呆道:“你回到苗疆,却是连容貌也比从前更好看啦。”说完这才发现自己是在长辈勉强说了怎样一句浑话,一时羞窘若死。

庚桑楚却是几步走近攀了她肩头亲昵笑道:“与烟然妹子许久未见,我自然要收拾得整齐再来见你。”

洛烟然掩嘴轻笑:“庚大哥永远都这般会逗女孩子开心。”心中一动,四下看一圈这才疑惑道,“冷儿呢?她竟不是与庚大哥一起?”

庚桑楚笑道:“再等两天只怕她也就到了,妹子莫要着急,想来她目前也平安无事。”

倒是楼心镜明二人看他们情形很是有些好奇:“你二人之间关系竟处得这般好?”便是连洛文靖也不曾料到,烟然竟与问心交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庚桑楚一挥手,从容笑道:“坐下来慢慢谈,几位以为如何?”当下四人便围席而坐。

第十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那日洛烟然几人跟上少林寺去,原本要与扶雪珞同上紫峦山,双方倒是没有错开,但惊动洛文靖等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洛烟然与之一道,只说有更重要之事。扶雪珞心急等不得众人,最终是独自一人前去。楼心镜明和洛文靖带了洛烟然前往苗疆,却勒令洛云岚和依暮云陪同扶鹤风回洛阳去。

洛烟然多日来忧心萧冷儿,此刻听庚桑楚说她平安无事,心里头便不由自主松下来。

楼心镜明问道:“你此行上紫峦山,却不知查出些什么?”

庚桑楚失笑:“姑姑在紫峦山隐居二十年,却还有甚是你不知道?即便姑姑好奇,也该问萧冷儿查出些什么,却不该是我。”

“那么冷儿此行又查出些什么?”楼心镜明仍是眼也不眨望着他。

呷一口茶,庚桑楚慢悠悠道:“冷儿找到她娘当年留给她的信物,总算证实了她娘并非存心欺瞒她,倒是最大收获。另一件事,”他停顿片刻,目光从楼心镜明和洛文靖面上扫过,“她之所以行程比我慢下许多,是因为她从紫峦山下来之后,便直接去了昆明。”

楼心镜明双手一颤,茶盅蓦地顿到桌上, 茶水溢出来,沾湿她手指,却似心神已乱。

庚桑楚不放过她任何细微表情的变化与动作,缓缓道:“当年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只怕或近或疏,都与小姑姑脱不了干系,为何姑姑所知却如此孤寡?”目光从她明月般脸上移到她手中无意识动作,声音更缓,“小姑姑是当真对江湖中事无甚兴趣,不愿过问,或者,只是害怕知道真相,于是刻意逃避阻隔?甚至冷剑心在紫峦山多年,你对她的事甚至她的生死都不甚了了。”

楼心镜明双手握那茶盅,总也止不住颤抖。洛文靖见她模样心生不忍,含了些愠怒道:“问心,你究竟想说什么,对你的亲姑姑尚且如此无论,莫非楼心圣君就是这般教子?”

“对不住,问心自小却是由我的娘亲一字一句教出来,委实和圣君大人无甚关系。”满意看洛文靖神色变化,庚桑楚续又笑道,“倒是从圣君处听闻,洛大侠昔日与我娘交情甚好,情同手足,却不知是真是假?”

洛文靖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自斟一杯茶,庚桑楚只当不见,笑道:“听说姑姑也与我娘交好,二位当知,我娘心性淡薄,素来崇尚道家,对庄生敬若神明,甚至把我的名字叫做庚桑楚,只望我能超脱世俗羁绊,做个心志洒脱高洁之人,你们不必拿这种眼神瞪我,我比不得娘亲佛心通明,只得辜负她的期望,却成了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一类俗人。”

“楚儿。”楼心镜明叹道,“你当真该听你娘的话,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

“我说这些,并非要听你们教导我怎生做人。”站起身来,庚桑楚淡淡道,“你们之间纠葛,楼心月往事,即便为了萧冷儿,我原本也并不愿意插手其中。但我对不住娘亲的地方良多,她一生盼我和父亲改过,但我们却都叫她失望。她含恨而终,问心此人心胸狭隘,却唯有从旁人身上为她找寻公道。昔年所有人与我娘之间纠葛,我必定会查探得清清楚楚,让她含笑九泉。”

楼心镜明只听得心中极为难过:“楚儿,你说得没错,能让你娘含笑九泉之人,唯有你和大哥,而非你刻意寻找他人来弥补罪过。”

“我做任何事,旁人不必理会。”庚桑楚一句话说完,忽然转身面对洛烟然,抓住她手道,“妹子,明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前去祭拜娘亲?”

怔得一怔,洛烟然含笑点头,柔声道:“若庚大哥希望我去,烟然自然愿意陪同庚大哥前往。”

凝视她蕴秀婉然脸颊,庚桑楚忽的不忍再多看,转过头去,双眼隐隐有些发热,勉强笑道:“娘若见到你,必定比什么都高兴。”又看洛文靖道,“此事由我口中说出来,只怕便不那么好听。明日中午我来接烟然,洛大侠要不要告诉烟然真相,还望考虑清楚。”

他说着向外走去,却听楼心镜明在身后叫道:“楚儿,你没有什么想问我?”

“我知道的事,只怕比小姑姑更多。”庚桑楚顿住脚步,讥诮道,“我想问萧冷儿身世,却不知小姑姑肯说不肯?”

楼心镜明面色一白,半晌低声道:“此事…此事等找到剑心,必定好好给冷儿一个交代。”

庚桑楚笑出声来,不再多说,径直走出门去。

洛烟然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心中却越发疑惑,欲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听洛文靖叹道:“此子委实叫人太过心惊,楼心月有子若此,叫人不知该惧该叹。”

楼心镜明心中也自愁苦:“我当真想不明白,大哥心狠,思璇淡薄,为何生养之子却谁也不像,这般喜怒无常。”

“从前冷儿说他可怕处更甚乃父,我如今才想明白。”洛文靖长叹一声,“江湖事多,却不知我们的子孙,要何时才能过上些安定日子。”

洛烟然终于忍不住道:“爹爹…”

看她一眼,洛文靖怎能不知她想问什么,半晌道:“烟然可还记得你娘亲?”

洛烟然点头,咬唇道:“娘在世时,一直对烟然很好,但烟然心中清楚,娘最疼爱的始终是哥哥。”

看她面容,洛文靖很是不忍,却也知道此刻已瞒她不得,低声叹道:“只因你大哥是她亲生,而你却是我在你大哥两岁之时,方从外面带回来。那时你只有几个月大,我求你娘好好待你,把你当作亲生的女儿,她也答允了我。那些年我明知她心中有疙瘩,但她能那般疼你,我心中也早已感激不尽。”

洛烟然只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然,你的亲娘,便是楼心夫人,也是庚桑楚的娘,她的全名叫做伊黎白·思璇。”

庚桑楚在林外站立了许久,那丛林深处有座茅屋,却是他离开之前没有的,他早已发现,却并不急着前去。眼见洛烟然缓步行来,庚桑楚连忙迎了上去。

心中整夜纷乱,此刻见到他,洛烟然也不知为何,心中烦闷便去了大半,切切叫着他,欲要开口,眼泪却已先自流了下来。

为她拭泪,庚桑楚只是紧抱她不语。

半晌洛烟然止了哭声,颤声叫道:“大哥。”

心里因这一声喊不由自主温暖,庚桑楚怜爱抚她长发,牵了她向林中走去,过一片幽林,便是璇姬埋骨之处。洛烟然从未见过这生她的亲娘,甚至此刻心中仍有不能置信之感,但也不知为何,双眼见到那墓碑上刻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再次掉了下来,只觉悲从心来,全无缘由。

默默俯身跪拜,庚桑楚掺她起身,终于道:“妹子,你莫要怪娘心狠,生下了你,却又把你交托旁人,她心中多年来爱你念你,最终忧心成疾,心中却也放不下你。”

洛烟然伏在他怀中,只是闭目不语。

“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几岁大,但奇怪那时的情形,这许多年却总记得清清楚楚。你生得粉雕玉琢,真是可爱极了,和娘两个人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那般小就感到此生和娘再见无期似的。你走之后,娘便生了场大病,她对我说,她虽然生下了你,却注定无法拥有你。我们母子是无可奈何,须得在楼心圣界长大,她唯有尽心竭力把我教好。但你不同,你不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你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在健康温暖的环境下成长,可以成为美丽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她从小就盼望着能去一次江南,此生已经无望,唯有把一切都寄托给你,希望你即使不知她这生母的存在,也可以了无遗憾…”转过身去,庚桑楚连拿着折扇的手也在颤抖,“虽然那时终究能送你离开,但也因为那件事,娘和楼心月彻底决裂。十几年虽住在一处,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她阖眼之时,也再未见过她心爱的男人。”

洛烟然眼泪早已模糊了双颊,哽咽道:“对不起,大哥,昨夜我知道自己身世,甚至还在心中怪她,我不知道她是、她是…”

庚桑楚摇头,怜惜的揽紧她:“这怎能怪你,娘生前无法再见你一面了愿,今日你肯随我来拜祭她,我心中已自感激不尽。”

洛烟然心中一动,说道:“八年前有人欲掳我去楼心圣界…”

“那人便是我。”庚桑楚颔首道,“我见娘日夜思念你,着实不愿她继续受苦,正巧楼心月要赶往中原,我便请求与他同行。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劫来的却是依暮云,那时我心中惊怒哀痛,委实、委实…”

知他心中难受,洛烟然握紧他双手,又道:“那上一次你去江南…”

知她想法,庚桑楚笑道:“那时娘早已去了,但楼心月却一直想见你一面。我知他对你并无恶意,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便顺道带你离开,哪知…”他面上笑容忽的温柔和加深,灿灿如春日,“哪知会因此认识萧冷儿。”

洛烟然见他神情,不由心中温暖,她对庚桑楚自相识起便有种亲切友爱的念头,此时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兄长,自然更是加倍依赖关切。虽然娘已然去了,但他能遇到冷儿,她却衷心为他高兴。兄妹俩相依站在璇姬目前,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洛烟然忽的有些不安,低声道:“大哥,不知娘对楼心圣君…她后来又生下了我,你可会对她、对她…”

“绝不是妹子想的那样。”庚桑楚打断她话,“我们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子。她一生敬爱楼心月,至死不变。虽然妹子和你爹爹的事,我从未问过娘亲,但心知她必定有极大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样都好,妹子在我心中,却也如同娘一般,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洛烟然温柔看他:“大哥,你在楼心圣界和圣君从来都如此难以相处?大哥岂非吃了很多苦头?”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是讥诮半是无奈:“娘希望我与他好好相处,我自不会违背她心愿。只是每一次想起娘,总还有些骨鲠在心。烟然,我绝不会让娘亲的一生不清不白,你且等着看便是。”

洛烟然担忧道:“大哥准备怎么做?我见昔年之事,他们一干人似纠缠一处,大哥的爹爹,冷儿的爹娘都好,怎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大哥你莫要太急进。”

庚桑楚一笑,倒恢复一贯倜傥洒脱:“庚桑楚加上一个萧冷儿,此番倒真要和这帮老家伙斗一斗法,我却不信我二人会输给他们。”抚了洛烟然长发笑道,“妹子不必忧心,只要看着大哥就好。”

洛烟然见他风度,不由自主点头,又是心折又是欢喜。

两人走后不久,林中转出一人来,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了黑纱,但身形窈窕,风神夺魄,委实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更况且她露出黑纱的那双眸子,纵有楼心镜明几十年风华浸润,圣沨美绝人间,与这双眼睛的明艳一比,又怎能不相顾失了颜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开口道:“我心中约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璇,三年的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你且等着看下去。”她声音有些低迷,哀恸决绝总意,纵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话中芬芳?

远处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极远,但那般的气度,却叫人忽视不得。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也不回头,蹲下身清理新长出的杂物,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便自飘然离开。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见,楼心月这才敢慢慢走近。这些日来他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这样看着,总算有璇姬的墓碑陪在身边,大概也还能撑些时候。

这些日他来这墓碑之前的次数,直比他一生与璇姬相聚的时间更多,他明知更多是为了那个不愿见他之人,心里却越发觉得对墓碑中女子不住。

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随着对另一个人更强烈的思念?伸手抚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璇姬,我知道她终有一日肯见我,等到那时,我理清这一生与她之间所有爱恨,不管对你对她,总也有个交代。”

这两个一生叫他亏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间哀不自胜,他脑海中时光,轰然倒转二十年,回到那锦绣江南地,蒙昧初见时。

楼心月第一次见到冷剑心,是在江南观仙楼,那时还叫临江楼。

彼时楼心兄妹出来闯荡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灵秀江南。兄妹两人游览数日,便自在客栈住下,他外出买东西,却被一个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面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钱包。那时年少意气,哪里懂得相让。一路追着少年跑,便自进了临江楼。少年武功不如他,轻功倒当真不弱,一路跑进楼中直扑到另一人身后躲稳。他还要再闹,却愕然见自家妹子不知何时出门,竟与那人同桌对饮,由此各自相识,那饮酒之人自是萧如歌,女扮男装的少年,却是冷剑心。

冷剑心与萧如歌对赌输了一局,便自要请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楼吃饭,哪知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银子不够,只说要出外拿钱,萧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从别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见到楼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脑子一热跑去偷他的钱包,自称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却头一次失了手,还被人追得满街落跑。

萧楼二人一见如故,萧如歌与楼心镜明也极为投缘。唯有这两人,却是铁了心的互相看不顺眼。四人一同游玩,便被这二人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楼心月也不知为何一对着冷剑心,便半分风度也再找不着,明知人家是个姑娘,却总也忍不住尽心竭力的戏弄她欺负她。

冷剑心聪明刁钻,自然也不会落了下风。两人斗智斗勇,精力无穷,直看得萧如歌和楼心镜明叹为观止,到后来甚至每日拿这二人来消遣赌钱。

那时真真过了四人一生当中最是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楼心月忽然想到,不知临江楼那墙壁上的观仙二字,如今还在是不在。

剑心与镜明都是难得的奇女子,剑心纵然美绝天下,镜明却也别有灵秀之气,剑心博学多才,镜明胸有丘壑,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见如故,更结为姐妹。平日里无事便互相切磋,学问武艺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无一落下,萧楼二人倒当真是饱足了福。那日四人进了临江楼吃饭,楼心月嚷着无趣,冷剑心灵机动处,便邀了镜明楼下比武。那时十里荷花盛开,二女身处映天莲叶之上,无穷碧也带别样红,究竟是比武还是比舞他已记不得,但当日整座江南也为她二人惊艳,那情形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观仙,冷剑心和楼心镜明,实则便是他和萧如歌心中的仙。

与萧如歌合力写下那二字时,他已明白心中对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抛不开那感情。

只可惜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之后没多久,便生了些变故。他们分离,再见,再见时互相间却多了无穷无尽的凡尘俗世,致使得倾心相待的几人,最终渐行渐远。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还是他作孽。机关算计,赔尽一生的情,也赔尽他们之间原有的所有情谊。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时冷剑心待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或者她当真那般喜欢萧如歌,而对他,从来都只是朋友间的义气?

他从前不信,为了这不信做尽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残余,而今他除了这不信二字,业已什么都不剩了。

赶到苗疆之时,萧冷儿并不急着前往楼心圣界。楼心月一行人只怕此刻都已回来此地,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找到娘。

她还记得那日他所说,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楼心镜明,也不用指望见到冷剑心。

既然各个都知道她要来此,想必有所行动的也绝不止楼心月一人。楼心镜明好歹算上届圣女,她若要帮她,想必也有些用处。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后,不知他有甚行动,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还是在中原。

萧冷儿知道的其实远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毕竟有颗常人难及的聪明脑瓜子。

庚桑楚若当真回到这里,以他对他娘的孝顺,此次想必也会帮着她。但无论谁都好,楼家这三个人任何一个的手下先接到她来这里的消息,想必都会立刻上报。

但是她如何能正大光明前往而不被他们发现呢?

萧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最拙劣的法子——易容。她倒也颇为庆幸自己甚都感兴趣,甚都会一点的性子,那日临行前便向冷自扬讨了几张人品面具以备不时之需。

这法子虽下乘,但冷自扬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想必却是上上层。

变装后萧冷儿便堂堂正正走出借宿人家,她这身打扮,若非庚桑楚亲自前来,想必没有人能认得出。而她前去的地方却是思来想去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庚桑楚的母亲生前所住轩然居。

萧冷儿事先倒没想到庚桑楚口中那般温柔的女子,竟为住处提此名字,心中对她更多一分敬重。可以的话,她何曾想去骚扰于她,但正如萧楼二人的关系,冷剑心与璇姬,定然也多少有些干系,这一着却无论如何要走一趟。

她又怎知晓,命数便是这般奇妙,庚桑楚几日前于她之后探访她娘的居所,而她堪堪来此,第一个去处,竟也是他的娘所在的地方。

璇姬的名声在此地远比她想像中更大,萧冷儿大摇大摆,只行得半日路程,已到了轩然居处外。她虽猜测此处不会有人,但行至门口,反倒犹豫起来。璇姬已死,庚桑楚也不在,她贸然前去,委实害怕自己滋扰了死者。

娘与庚桑楚面容在脑海中争斗半晌,咬一咬牙,萧冷儿最终也走了进去。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这目的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以后再好好向庚桑楚赔罪,想来他也会谅解。

一路行进,虽早料得轩然居是清静之地,萧冷儿也未想到一草一木竟干净至此。心中一动,想到,莫非璇姬死后,楼心月反倒派人过来打扫,他也不嫌太迟?

穿过长长走廊,萧冷儿来此后唯一在这里见到大簇的绿意盎然,直如江南秀雅。推开院门,入目一室清幽,哪里有半分不见人住的模样?萧冷儿心中忽发奇想,若庚桑楚担忧于她,必定会赶回苗疆,来,会不会又在此处碰见了他?

在院门当中爬山藤下的秋千坐了半晌,萧冷儿又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进得屋去,仿佛直觉一般,她穿厅过堂,半晌在一间普普通通房门前停下,片刻推门而入,室内洁净,无甚多余装饰,梳妆台上一把陈旧的桃木梳,一串佛珠,一面铜镜,却只似那主人清晨起来,梳洗之后便出门去。

萧冷儿忽的有些心酸,在庚桑楚心里,是不是只要这些东西一直摆放在这,他看在眼里就如同他的娘还宛然在世?

走近那床铺,她衣摆一带,忽的打落一样东西在地,萧冷儿连忙低下头去捡,却是一本陈旧册子,纸业已泛黄,翻开的那一夜陈旧的墨迹写道:“有女,赐名烟然,望她一生巧笑嫣然。忽一日故人来此,怜爱吾女…”

烟然,嫣然。萧冷儿默念几句,庚桑楚对洛烟然诸多关切态度,原是如此。二人竟是亲生的兄妹,她心中一些疑虑,霍的有些开朗。但另一从怀疑,却又随之而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捡那本想来是璇姬生前记事的册子,门外却忽的有丝响动。萧冷儿心中一惊,连忙跟了出去:“什么人!”

人影一闪而过,但是萧冷儿只看那一角黑纱裹住的背影,心已经砰砰直跳起来,一声比一声更大力,追着跑出去,萧冷儿早已忘了隐藏身份甚的。张口欲叫,但不知不觉声音已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那身影顺着左前方那林子跑进去,萧冷儿想也不想便跟着追了进去。行得半晌,那人影不见,她再四周看看,却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人…萧冷儿心中一阵烦乱,那人若是她,为什么见了她竟要跑掉?颓然坐倒在地,懊恼半晌,萧冷儿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还有谁能认得出,心中愤愤然,刚想要除去脸上人皮面具,忽的又是一凛,若方才那人当她是不怀好意闯璇姬的寝居,那自己此刻…

萧冷儿慢慢望一圈周围环境,站起身来。若此刻她在这里遇险,不知她,不知她是救她不救?

若她不摘下这面具,是不是她当真就认她不出?

慢慢往前走,深入些便看到一矗墓碑,周遭环境,也正如那小院一般清幽洁净,萧冷儿看那墓碑上刻字:伊黎白·思璇之墓 儿 庚桑楚泣立

默念这名字,萧冷儿心中想道,没有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楼心氏,她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子,生或者死,都是一个名字,一个人,叫伊黎白·思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