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发生在他身上,终究也只得一句“险些”。

圣沨道:“你二人若要独处片…”

“不必。”却是两人异口同声。再对望一眼,二人又双双转过身去。

片刻庚桑楚终究再问道:“你此番前去,既然已经寻到风赤霞,为何却并未…”

“我于途中接到家兄书信,得知家父情形,便请风先生为家父医治。至于我自己,却是无谓。”

她声音甚是平淡,庚桑楚却听得心中绞痛,终究是他又害她多一次。

两人一语过后,却再无语。

心中暗叹,圣沨却又能多说什么:“那走吧。”

萧冷儿用力咬着唇,脚下像是生了根,竟怎么也跨不出第一步来。

她不动,庚桑楚如今又哪里有先她而动的勇气?

僵持片刻,圣沨眼前这情景,心里又何尝不痛?咬一咬牙,他上前便拽了她手臂要离开。想也没想已挣脱他手,萧冷儿脱口问道:“若没有圣沨,你…”

喉头发涩,半晌庚桑楚摇扇轻笑道:“当日你离开之前,我说过的话你可是忘了?这一切原本与圣沨无关,而我心中也从未想过要放手。”

如此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竟也叫她心中生出无穷慰藉与痛苦的喜乐来,捂着嘴,她转身大步跑来。

圣沨再看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两眼,便也转身跟了去。

痴痴而立,庚桑楚折扇慢摇,便渐渐摇出不为人知的苍凉和心痛来。他想起那一次回转去看她刻在山壁边的字:“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摧心肝!”

那字的旁边,竟生了一株凌霄花,连多于枝桠也无。他去的那天,正好开出一大朵花来,竟叫他深深感佩了去,从此再难忘那一种飒爽却凄凉的孤勇。

远处一个黑衣女子身形隐在夜中,同样注视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神态绝美,不是香浓又是谁?

“为何要替我说此等荒谬的谎话?”萧冷儿问。

圣沨静静道:“我知道你此次是下定了决定,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了我?”

萧冷儿如此问,只因她压根儿也不信。

圣沨道:“我选择骗他,只因我半分也不相信你能杀他,而你…但他若当真因此而丧命,我必定追随他于九泉。”在他内心深处,不知何时开始,已越发平静与安然。他是不愿他再造杀孽的,这想法与她何其相似。但他又怎会去害他?若当真害了他,他必定也是不会再活下去。

与他之间是二十年的兄弟之情,患难与共,生生死死的次数,早已数不清。

与她之间却是他满心的痴恋,愿倾尽一切的守护,愿尽自己一切常伴她身侧,哪怕只是给她微小的温暖。

这两种情谊同样刻苦铭心,他谁也没法去辜负,但面对他二人生死相搏,却唯有选择这最折衷的法子。

萧冷儿上前两步:“你知道我其实是不愿你这么做,但此次为了取他性命,却什么也得忍下来。你知道我不愿这样对你,但同样只能暂且忍耐。你更知道…”她转过头来看他,目中点点光痕,“此次过后,无论他死或者我死,我都再做不到从前对你有过的承诺。”

她从前在他开口时告诉他,她愿意有朝一日,陪他退隐江湖。她并非敷衍和安慰他,她心中亦当真有过这样的念想与期盼。

但那个人,却是她今生唯一的死结。他若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好,那一颗心,从此也要随他而去。若死的人是她,无论如何她总算尽了全力,能死在他手中,今生她无怨无悔。

圣沨了然点头,这答案他心中早已知晓,至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来的伤痛,却再也不愿表现给她看。

“即便如此,你依然要选择帮我?”

“我只选择寄望你二人都能平安无事。”

萧冷儿点了点头,眼泪终于落下来:“多谢你,大哥,真的多谢你。我从你身上得到和索取的,让我今生都已知足。”

她今晚只是来索求这一个无聊的答案,仿佛是要送给自己的礼物。告诉自己,这世间有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全天下,唯有他能够为她做到。

她其实从未想过再要从他身上求得任何利益,也未曾想要还要利用他、难为他。这是她作为一个人,圣沨挚爱着的人,对于他谨守的最后一点道德底线。

两人回去的时候,一人撑着灯笼等在门口,衣襟飘飘,清容仙姿,却是扶雪珞。见到圣沨他明显便是一愣,却也并未多言,只冲萧冷儿笑得一笑:“回来了,进去吧。”

那一盏微弱的灯火和他的笑容如此温暖,萧冷儿只瞧得眼睛发涩,勉强回他一个笑容,便抢先进屋去。

萧如歌几人竟都还没睡,各自静静坐在屋中。

寻了个角落坐下,半晌萧冷儿道:“圣沨经脉被封,只因他识破我欲杀问心的计谋,想要前去通风报信,我这才强行留住了他。”

她这话看似说得没头没脑,萧如歌众人却像各自都轻易听懂了去。

“如今爹爹已成这般,想杀楼心月,那更是难上加难。但楼心月与问心二人联手,我们胜算何其微小?杀不了楼心月,咱们好歹也要想办法除掉问心。”

“你心中可有计策?”萧如歌问道。

“问心此人,虽狡狯无情,好歹也算得言出必践。他既答应了雪珞三月之内绝不出兵,如此便是我们的机会。”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我并没有什么计策,要想出能算过问心性命的计策,以我如今精力,却是不能。唯有赌上我自己的性命与他放手一搏,想来还能有几分胜算。”

冷剑心道:“便由我想办法杀掉楼心月…”

“以楼心月如今心智,娘亲只怕也无法可想。”萧冷儿道,“而,我意已决。”

“难道你对付问心,便当真有把握?”萧如歌问道。

“我没有把握。”萧冷儿低了头去,那长发掩去半面颜色的风情,竟似无限温柔与叹息,“但我已拿出我所有的一切。”

第二日萧冷儿便再见到庚桑楚。

此次却并非她私自前往,而是发拜帖邀庚桑楚于泰山五里坡处相见。自二人相识以来,如此以敌对身份正式相见,倒真是第一朝。

庚桑楚欣然赴会。

如此萧冷儿这边五人,依然还有扶雪珞、洛云岚、依暮云、洛烟然四人,却是连萧泆然等也不在其列。

庚桑楚那边更是简单,便只他与镜湄二人。

原镜湄脚步还未站定便开口问道:“圣沨呢?”她昨夜虽未与二人见面,但过程都已听庚桑楚口述,憎恨萧冷儿之余,却是连圣沨也连带上。

萧冷儿笑一笑,却并不答他:“不知为何,这情形却让我想起两年前咱们江南初见来。”

庚桑楚手中折扇微微一顿,便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

那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偏生第一次见面就为敌,同样是他们五人战他们两人,后来的结局亦不言而喻。萧冷儿亏得有满腹智慧,在与庚桑楚的这场对峙中,却从最开始就已处于下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萧冷儿一字字慢歌,如清泉激石。吟着吟着声音便顿下来,愣怔半晌方笑道,“这便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拨琴的唱词。我听着这歌声,见你比江南三月更意气风发的姿态,竟就此对你倾心。”

任何人都未想通这其中的缘由,而她自己,亦从未想过。好像喜欢上他,原本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就像她每天要吃三顿饭这样自然的事,又何必要去想。

庚桑楚笑容不变,倒是目中笑意愈发浓重,仿佛当真回到那个午后,他拨弦如仙乐,面上笑容似百年佳酿醉人:“那也一直是庚桑楚此生最为荣幸之事。”

他虽是笑言,但这句话,却绝非笑话。相反恐怕就是他如今能对她讲的最真的一句话。

两人一时都陷入回忆之中,偏偏那更是一场除了对这两人、其他五人却都无甚好印象的回忆。半晌面上梦幻般笑容渐渐散去,直到连最后一丝笑意也不可寻,萧冷儿方道:“昨夜圣沨对你说的话,你可从中得出什么启发?”

“原本也没往心里去,”庚桑楚笑道,“直到今晨你递了拜帖给我,我才想到,昨夜圣沨提到你与萧夫人想要对付圣君。既是在赤霞峰提出来,保不准便存了要赤霞峰主人相助的心思。如今风赤霞到底有没有答应你们我虽无从可知,但你若当真有法子对付圣君,今日在此与你相会的,想必也轮不到我。”

洛云岚与依暮云不由自主想,若这话由萧冷儿向他们提出来,他们又是不是能在顷刻之间便理清这么多?沉思过后却又不约而同暗叹,问心便是问心,那玲珑心思,又岂是他人能及?

萧冷儿叹道:“事实正如你所言。你也不必模棱两可,便是你想的那般,风前辈并未答应我那要求。”

“如此,”庚桑楚轻笑,“你对付不了圣君,更舍不得让冷剑心去对付他。此事若交给我想,左右却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萧冷儿复又点头。

不耐烦二人打哑谜,原镜湄正要询问,已听庚桑楚笑道:“你今日约我来,可是想出了甚对付我的法子?”

原镜湄惊得几乎跳起来:“萧冷儿,你要杀问心?!”她并非蠢人,更何况眼前这情形,已在明显不过。

萧冷儿今日这全副心思却只在庚桑楚身上,踱两步上前道:“你来此之前,只怕早已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事先想了一遍。我也不瞒你,若是在早些时候,我或者还与你有一拼之力。但自从我得知我娘的境况,从紫峦山到苗疆走那一遭,身体已受损。得知一切事情真相过后,心中更是倍受打击。而泰山一役自传入我耳中,我虽未亲自参与,但信心无形中也多少受了影响。以我如今的心智,便是两个萧冷儿只怕也再比不上一个问心。”

庚桑楚目光一闪:“你此话未免过谦。”

原镜湄却是冷哼道:“既然明知自己决计对付不了问心,又何必来此自讨没趣。”

“只因我与他之间有一样东西,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而这一样东西,原本是我死也不肯拿出来,如今却又不得不拿出来当作条件。”

她声音甚是平静,庚桑楚摇扇的手,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奇异的颤抖起来。

便是连扶雪珞几人也不解话中之意。

与他对望半晌。萧冷儿方幽幽道:“你我之间的情谊,你纵然竭力不愿放在心上。我如今要拿出来使,你也老实答我一句,这份情是不是真的毫无半分重量与胜算?”

庚桑楚仰头长笑:“好,萧冷儿,你好!”一句话说完他已收了笑容,盯着眼前的姑娘,面上一片冷寂,“你打定主意走这一步,可莫要再后悔!本座答你一句又何妨,这世上或还有谁人的情谊有机会夺去本座性命,舍你其谁!”

他这话说出口,原镜湄固然面青唇白伤心不已。萧冷儿却更是毫无半分喜色,一张脸白得吓人,红菱般嘴唇已咬出血来,却仍是一字字吐出她要说的话:“如此,从你我相识起,我好歹也有过几次舍命救你的念头,纵然没有那必要,你当知我的心意不假。更有过几次为你存活的勇气,你当知中间有好些次,我真是全然没了斗志与生趣,却是为着你,这才强迫自己留下。你更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凭着你当初的一句话。纵然你我之间情意不作数,以你恩怨分明的性格,到今日真敢说一句与我毫无亏欠?”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说的,更不是她心里所想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说不是这样。但她嘴上依然在一字字平板的说着着了魔一样的话,“这一切,我都要一个了断。你欠我的一切,我要你通通、一次全部还给我!”

他向来摇着折扇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动作,他如玉的脸上早已没了那向来风姿雍华的笑容,她每多说一个字,他看着她的眼神便更深一点。她以前总是在心里埋怨,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难以感受他真正的喜乐。可是这一刻当她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他的伤心,他那样深那样重的伤心,她却后悔了,她不想知道了。只因她已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向他多靠近一步也做不了。

镜湄不知何时已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只觉心里针刺一样痛,却又庆幸,庆幸在她伤他的同时,他身边还有着另一个可以给他安慰的人。原来比起让他为她伤心,她真是宁愿他心里从没有过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冷儿方听到他开口,那声音一声声一字字,全部都如千斤巨石一般痛击在她心上,痛得她喘不过气来:“萧冷儿,你可知,当你有今日这决定那刻起,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已被你宰顷刻间悉数毁掉?”

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那疼痛带来的清晰让她还有勇气直视他的眼:“在你面前,我何时能多说任何一句残忍的话?在从前,那只因我半分也不愿、不舍伤你。到如今,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只因我心里已是全不在乎了。你只要应我一声,允或不允也就是了。”

她这话倒也并非全然违心,自从她在心里下了这决定,确然是无甚顾忌也无所畏惧了,一个人的心若被深深锁住了,又哪还能感受到悲欢喜乐?

半坡上的风一阵接着一阵,站在风口上的素衣男子身姿凛冽,某一个间刻,那仿佛被天地都抛弃的孤独让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酸了眼。但这一切又仿佛都只是幻觉,只因一刻过后,他便又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庚桑楚:“你说。今日只要你说得出,我便允你。”

他明知她一句话可能就要他的性命,但答应她那话语却仍是淡淡的,面上又已带着那轻狂疏懒的笑容,态度只如在跟一个知心好友把酒言欢。风采如此,又怎能不叫镜湄、烟然、暮云几女看得心醉?便是一向看他最不顺眼的洛云岚,此刻也不知不觉看得痴了。

“如此,我便请求你与我赌上一局。”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赌局便设在三日之后的此处,赌什么由我来定。而无论赌什么,赌注都是你我的性命。”

一片冷寂。

看他良久,萧冷儿凄然笑道:“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却也并非小人。此次关乎你我性命,我必定会给你一个公平。”

庚桑楚颔首道:“不必多言,我答应你便是。”

得他一诺,萧冷儿便似终于失去了全身力气般,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知不该在此时开口,原镜湄却仍是忍不住道:“前次泰山之役便是由你定了地点,叫武林盟一干人吃了大亏。此番萧冷儿选在此处,会不会…”她这话看似说给庚桑楚,但眼睛却从头到尾只盯着萧冷儿。

但不等她说完,打断她话的人还是她身边那人:“她不会。”

“为什么?”

为什么?庚桑楚没再答,但心里却是知道那为什么。今日她所做已到极致,关乎他的性命,她必会给他最大的公平与尊重。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他依然轻易便可读懂、也还要忍不住信任她的心。

“我还有最好一句话要说与你听。”半晌缓过神来,萧冷儿道,“昨夜圣沨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以你与他之间的情谊,想来不必我说也该清楚,无论何时,他绝不会如他所言那般舍你而去,即便为我也不会。”

点了点头,庚桑楚自然知道。圣沨那番话在他自己而言是天大的谎言,与他耳中却是漏洞百出。之所以不揭穿,一则不想让圣沨为难,二则也是为静观其变。果然便观来了今天,他算到开口、却绝没猜出这过程的今天。

“如此,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萧冷儿问道。

“我此刻只想做一件事。”

合上折扇,庚桑楚大步向她走过来。两人面对面站定,他扬手,利落的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

那脆响也仿佛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扶雪珞一时只觉热血直冲脑门,怒斥一声便要上前,却被洛云岚兄妹二人死死拽住。

庚桑楚转身走开,再不多看一眼,萧冷儿半边脸被他打肿,却已跌坐在地上。

半晌看他已走远,洛云岚这才松开拉着的扶雪珞的手,叹道:“这庚桑楚,摈除对他的成见与立场,此人武功谋略,胸襟气度,委实已称得上武林第一人。”

扶雪珞颓然退开去,他心中方才腾起的怒气,此刻已消失无踪。

他身影已然不见,萧冷儿眼泪模糊,终于忍不住的埋头大哭出声,撕心裂肺的哭。

她曾经也打过他,次次都是为了他。而他今日打她,又何尝不是为她?她知道他所有剩下的对她的情谊,终于都消失在这对她今日所做决定的怜惜的最后一掌中。

这伤心叫她痛彻心扉,却再无能为力。不管她有多痛,他的心都只会比她更痛。

曾经她那么坚定的相信她的一颗心会追随到永远,他虽然没说,但她知道他也是那么想。而在今日,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真真正正的抛弃了他。

她终于赶在他之前,背弃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第十一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萧如歌、楼心镜明、冷剑心和萧泆然扶雪珞等人尽数坐在偏厅之中,等一顿午饭。

这顿饭却是萧冷儿亲自下厨。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理所当然认定萧冷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其中也包括了萧如歌夫妻。转念又想,这些年萧冷儿独自漂泊在外,又怎会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但她平日那般的惫懒娇贵,又有谁会想到竟有一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

发呆良久,依暮云方道:“以前我和这臭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懒得恨不得路也是我帮她走。吃东西又挑剔,总要指定了吃什么,吃谁做的,然后逼着我为她跑前跑后。我跟她软磨硬泡许多次,她也因着太懒,总不肯为我下一次厨。”

他们这一群人之中,萧冷儿早期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依暮云最了解。

她似是自言自语,忽又扑哧笑道:“这下可好,老天总叫我偿一回心愿。”

她虽然是在笑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眸中却毫无半分笑意,她娇俏的唇角虽然上扬,但扬起的却并非总属于她的欢快,而是深重的忧愁。她是多么的了解那个人,那样懒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如今竟主动要求为他们这一大群人做饭吃,那样笑着说出这样的要求,就仿佛还是从前的萧冷儿。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做这样的要求,是料定此次自己毫无胜算,还是根本早已存了必死的决心?

她说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在她的心里,她,他们,全部都是她的家人。是她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家人。

她的手臂那样纤细柔弱,又是那样坚韧刚强,始终那样坚定不移的展开在他们前面,试图把他们所有人都保护在她明明不强大的羽翼之下。

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已经尽了全力。

萧冷儿已经从门外进来。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萧冷儿。

她一把乌亮的长发只在脑后松松的绑了一个髻,身上是家居的粗布青衣,绑着围裙。她其实甚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这一身打扮却是如此温柔而娴静。仿佛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火焰一样明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己任、步步为营的智慧高绝的女子,而只是历经一切后回归平淡的家居女子,与世俗的一切都再无关。

她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美丽或许不如冷剑心那样的容颜冠绝天下,也不如香浓的明艳和镜湄的娇艳,可是只要才只有十八岁的她的一个笑容,就仿佛可以倾倒天下。她明明才十八岁,她属于一个女人的美明明才开始,但不知为何那样的笑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已成强弩之末。

“大家都饿了吧,不要着急哦,再等一下,菜上齐就可以开饭了。”萧冷儿笑着放下手中瓷碟。

洛依二女双双站了起来:“我帮你。”

“好啊。”萧冷儿爽快答应下来。

三个女孩子忙忙碌碌,不一会儿菜色便已上齐。看了满桌佳肴,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二人不无感慨。楼心镜明叹道:“从你小时候娘舅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照顾过你一天,更没有教过你女儿家应该会的一切。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不但有本事,还为爹娘亲自下厨,我们…”她说着泪盈于睫,已有些哽咽之意。

萧冷儿笑道:“今天应当是开心的一天,娘亲可不要哭哭啼啼坏了气氛,那女儿可不依。”她站起身,依次夹了菜到萧如歌、楼心镜明和冷剑心碗里,柔声道,“爹吃饭,两位娘亲吃饭,扶伯伯洛伯伯吃饭,大哥吃饭,姐姐吃饭。”

“好,好,大家吃饭。”萧如歌第一个拿起了筷子,除了吃饭,他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众人吃了几筷,便又听萧冷儿笑道:“今日咱们一大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也不知下一顿又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做这样一大桌菜。”

她说话原是为了调节厅中沉闷气氛,但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听在众人耳中又怎能不是一种伤感?

洛依二女最懂她的心思,见她模样便也跟着大声说笑起来,扶雪珞洛云岚二人自也是不落人后。

萧泆然摇头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五人便是如此,这感情真真好得叫人妒忌。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但你们之间的情谊却从不曾改变过。”

“那是自然。”依暮云得意笑道,“我和萧冷儿七八年的感情不是吹出来,互相拿命换回来的交情,又怎假得了。”

众人想到萧冷儿十岁便要遭受那样的折磨,楼心镜明和冷剑心心中不由更是难受。冷剑心由此想到圣沨,她神色微变之际,萧冷儿已留意到,摇头苦笑道:“我叫他一起出来吃饭,他却只道不肯打扰我们一家团聚,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来。”

“那便由他吧。”冷剑心轻叹一声。

萧冷儿便也不再多言。

明明是一桌鲜艳的菜色,围在桌子旁的明明也是她最珍惜的一大家人。却不知为何,吃着吃着,萧冷儿眼前的情形便似变了模样,这偏厅便成了茅草屋,这满桌佳肴也成了青菜烙饼,而周围所有人渐渐消失,出现在桌子旁边的,只剩唯一的一个人。

一大滴眼睛突然毫无预兆从她星目中滚落下来,“啪”的落在桌上,惊得众人都抬了头、停了口。

“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萧冷儿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笑意,仿佛刚才那滴眼泪全不属于她,“曾经我特别特别的想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为他洗衣做饭,做一切平凡但幸福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饭给别人,也是做给他吃,那时我心里想着要一辈子。就算明知渺茫,心里总算也怀着一个希望。但是现在…明天我就要和他拼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你们说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