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时日没见,她心里对她的气对她的恼早已烟消云散,就想能看到她。但此刻见到了她,她又不满足了,只想立即就奔过去她身边。但她身形却被洛云岚死死拽住,她不满地回头瞪他,却发现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瞧瞧他又瞧瞧萧冷儿,依暮云愣是没看出任何异状。

萧冷儿冲她笑一笑,便对着依正豪直直下拜:“干爹在上,受冷儿三拜。”她原本极力屏着呼吸行近众人,堪堪听到依正豪那一句话,一瞬间心结百转之下便岔了气,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

依正豪待要上前扶她,却听她低低道:“干爹听冷儿说。干爹过往的大恩,冷儿无以为报,只算在这几个响头里了。如今干爹与冷儿立场相悖,天下当前,个人恩德唯有放在一边。三拜之后,冷儿也只能厚颜向干爹说一句各不相干了。”

她声音力持镇定,却忍不了其中颤栗。

依正豪急得直吹气:“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有甚为难之事只需跟干爹讲,干爹一定…”

“我要干爹从此刻起不再出钱帮着武林盟转而帮我,干爹肯应允吗?”

依正豪一怔,不由细细看她两眼:“丫头,你当真…”

“我当真降了楼心圣界。”萧冷儿看一眼离自己两三步远一言不发的庚桑楚。

依正豪一时无话。却是依暮云跺着脚叫道:“我家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需要我爹点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萧冷儿含笑睨她一眼:“不跟我抬杠了?”

依暮云道:“我…我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担心你。”只消说个“我”字便已红了眼眶。

内心里一阵柔软,萧冷儿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道:“你他日嫁了云岚,我可没嫁妆再还给你。”

“谁要嫁人,谁要你还!”依暮云又急又气,已是泫然欲滴,“他…谁要与你作对,谁背叛了咱们昔日成立‘匪盟’有难同当的实验,我绝不嫁给他!”

心软到无以复加,萧冷儿柔柔道:“是我先背叛了你们。”

“我不管我不管!”依暮云使劲摇着头,泪珠子顺着摇头的动作划满了一张俏脸。

无奈地看着她,半晌洛云岚抿嘴道:“我没看错的话,此刻我们几人已被你阵法所困。”

萧冷儿颔首不语。

洛云岚续道:“世伯和我爹,雪珞和我都曾见识过九重天象,如今我们的人数是你一倍。你应当清楚,这阵法虽绝,未必就困得住我们。”

萧冷儿浅浅笑道:“我向来不敢轻视了你和雪珞,此阵自然还留有后着。”

洛云岚掐一把依暮云香肩:“你可看看如今是谁在欺负了谁?”

依暮云垂首抽泣不语。

自他几人出现便凝神静思的扶雪珞忽道:“你怎会知晓我几人行踪?”

萧冷儿笑了笑,并不答话。

却是庚桑楚摇扇笑道:“扶盟主最是大仁大义,我只当此次退回洛阳,扶盟主必定也会多带些人在一路,以便保护。”

“尤崇陵之事历历在目,我岂敢冒险?”扶雪珞凝声道,“我们这几人若在此关头有所差池,只怕武林盟就此不保。”

眼中颇有赞赏之意,庚桑楚目光一闪:“然则扶盟主既料到问心不肯就此罢休,为何还要将众人分开,入我瓮中?”

“难道我们共同行事,便不在殿下算计之中了?”扶雪珞反问,“如今武林盟人心不稳,勉强凑在一起,众人互有嫌隙,只会给敌人有机可乘。分开行事,纵有些冒险,好歹各派为保自身安危,能上下一心,加倍谨慎。”

他道:“只怕从玉英门叛变之初,便是殿下导演的一出请君入瓮。”

萧泆然讶然道:“难道玉英门叛变竟是做戏。”

“玉英门叛变是真。”萧冷儿淡淡笑道,“但楼心月问心铁血统治之下,几十年来楼心圣界下属门派何曾出过叛乱之事?”

那便是有意为之了。看一眼庚桑楚,萧泆然心中不无感慨。

想起萧如歌私底下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问心者,天下无出其右。

他盼一统天下的良将盼了几十年,谁曾想那良将最终却出在了楼心圣界。

这句话萧泆然甚至不曾跟萧冷儿说过。她为武林奔走,他越相信师傅,就越怕这句话伤到她。

但如今看来,这父女二人却连眼光也生在了一处。

扶雪珞还在问萧冷儿:“你们如何得知这条路?”

萧冷儿反问:“你如此自信这一行人中没有谁会出卖你?”

扶雪珞凝然不语。

萧冷儿似无奈又似怜惜望他:“你知道我不愿使你更难过。”

“难道这句话不是已在叫我难过?”扶雪珞目不转瞬回视她,“又或者从这句话开始,我已落入你另一个圈套?”

萧冷儿笑了笑。

她不知从何时起有了和庚桑楚一模一样的习惯。没法子说更多的时候,就笑。久而久之,能想到的表情好像只剩这一种。

扶雪珞淡淡道:“自从你公然向楼心圣界投诚,我已不再相信有什么是不变的。你放心,接下来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将坦然面对。”他说完这句话便拔剑。

萧冷儿四人占了地利,悄无声息摆下九重天象阵法。但以萧冷儿萧佩如毫无内力,扶雪珞只要拿下其中一人,这阵法便困他们不得。

只是萧冷儿明知负累,又岂会站在生门之上?扶雪珞与庚桑楚交手不过数招,她的后招便已到了。

脚步声迅疾如雨点,却沉稳如闷雷。

仿佛有撼动山河之势。

秋明玉拼力大叫道:“大家住手!快住手!全部退回来!”

但他很快发现,众人不是不想退,而是根本不能退。

眼见门下弟子一个接一个斗得力竭倒下,秋明玉面色苍白,望了外围形容冷漠却清美无双的圣沨颤声道:“你们究竟使了何种妖法?”

“这不是妖法。”秋若桐一直凝神瞧众人打斗,此刻忽然淡淡道,“是阵法。”

“萧冷儿两度困问心,诡绝天下的萧门不传之秘,九重天象。”

秋明玉骇然回头。

秋若桐淡淡一笑:“萧冷儿是铁了心要帮问心,连这等秘法也倾囊相授。”忽的扬声叫道,“通通住手,原地坐下闭目调息。无论眼前所见所闻为何,均不可妄动!”

以秋若桐威望,余下华山弟子全数弃剑而坐。

圣沨始终面无表情看着,既不发言,更不出手。他临行之前萧冷儿只说了一个字,困。

示意秋明玉也与众人一般调息,秋若桐似喃喃自语道:“武林年轻一辈中两大顶尖人物联手,身后更有萧楼两家威势,我华山若败于此,也不算冤枉。”

秋明玉忍不住张开眼睛:“姑姑…”

秋若桐迅速截断他话:“若想支撑久一刻,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必说。”

随意晃着手中一根蛇链,原镜湄偏了脑袋笑嘻嘻看场中青城派一对师徒和凌波姣曳两位美人。

眼见岳凌波咬紧了牙关还要再战,江若瑜连忙拉住她:“此阵诡谲莫测,咱们毫无应变之法,此时保存实力最为紧要。”

原镜湄听得连连点头:“听说江公子曾跟在萧冷儿那坏丫头身后闲晃好一阵,今日一见,倒也学了她三分鬼主意去。”

岳凌波看着她明眸中简直要恨得喷出火:“无耻妖女!”

“我还可以再无耻一点。”原镜湄仍在笑着,眼神却已冷下三分,“岳姑娘若不会好好说话,姑奶奶立时可叫你从此再说不出话来。”

江若瑜更紧拉住岳凌波,不动声色退后三步。

杜云山沉声道:“敢问原姑娘,此阵法可是传闻中天下无人可破的萧家九重天象?”

“正是正是,还是杜掌门有见识。”原镜湄颔首笑道,“昔年我的毒阵让杜掌门逃过一劫,如今当初救了杜掌门的萧大小姐亲自出手,不知杜掌门还有没有那等好运气了。”

蓬莱掌门虚姣曳荆钗凌乱,闻言唾道:“萧冷儿助纣为虐,昔日真是信错了她!”

辱骂萧冷儿的话,听在原镜湄耳中自然只令她笑容更美。

一生钻研阵法,杜云山眼看眼前之局,形容灰白,口中只喃喃道:“无人可破,无人可破…”

“想当年,两位美人初登擂台,那是何等意气风发。镜湄跟在圣君身边,只看得心驰神往,恨不能当场就向二位讨教。”原镜湄亦真亦假叹道,“如今终于有了这机会,谁曾想竟是此等破败情景。”

岳虚二女都已将唇色咬得发白。

从从容容走进阵法之中,原镜湄扬眉一笑:“咱们来比一场好了,若两位能胜得了我,说不得便有一线生机。”

疾疾后退,扶雪珞面色一变:“四不像!”

他说话声中一物转眼已至众人视线之中,身形庞大,鳞甲如铁,正是四不像。

萧冷儿拍一拍手,那四不像只须一窜便已跃至她身边,尾巴一甩,已轻轻松松将萧冷儿托上它背。

抚了它满身鳞甲,萧冷儿笑道:“三年前我与风赤霞老前辈一唔,曾向他请教风音素前辈留下的驯兽之法,从中得益不少。这三年来我照着参透出的法子训练不儿,自觉也有些成效。”

连庚桑楚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萧冷儿笑着瞟他一眼:“当年围困你的若是今日的不儿,只怕你此时早已投了第二胎。”

庚桑楚扬眉不语。他自然知道她这话绝不是说与他听。

扶雪珞忽的沉声道:“无论是谁向萧冷儿透露行踪,但此时我们被困于此,时间多耽一分,便愈险一分。云岚烟然,我有心叫你们置身事外,如今只怕不能了。”

那便是要动手了。

萧佩如分外自觉地后退几步。

洛烟然不能攻庚桑楚,洛云岚无法对萧冷儿出手,兄妹二人竟齐齐拔剑向萧泆然。洛文靖一剑直指庚桑楚,扶雪珞趁扶鹤风缠住四不像,身形竟凭地拔高五尺,直扑萧冷儿而去。

第八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庚桑楚萧冷儿占尽天时地利,自然不会与扶雪珞几人真格儿动手。

转眼双方僵持已逾一日。

明知他二人打甚主意,扶雪珞几人身上纵带有不少干粮,一天之内仍进食极少。扶雪珞几人倒还好,依正豪平日里养尊处优,却着实有些不惯。洛烟然依暮云近年虽多数在外奔波,却何时在吃喝用度上俭省过?一天下来,二女从来花一样娇艳的颊色明显已掺了些许灰白。

最是咋咋呼呼的依暮云却连一个字也不吭,甚至时不时还低头与洛烟然说笑两句。

慢慢吃着核桃酥,萧冷儿也不知嚼出的是什么滋味,半晌面上展开一个极浅极淡笑容道:“暮云丫头最是吃不得苦,二十几岁的人了,平日里总还撒娇耍赖像个奶娃娃般。就在三年前,圣沨、烟然和暮云丫头三人随我前去寻访风赤霞前辈,那时若有一餐吃不饱足,这丫头呀恨不得将我也吞下肚子去。”凝视她已不再如记忆中娇美灵动的脸颊,她缓声道,“今日一整天,你只吃了一张烙饼,喝了三口水,为何却不再抱怨一个字?”

依暮云冲着她十分灿烂地笑了笑:“我不饿。”

萧冷儿只是看着她。

半晌依暮云垂下头去,再过良久她一字字低声道:“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令我们受苦,你心里只怕更苦十倍。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更苦。”

一点点将核桃酥塞入口中,干涩,粗糙,一不小心被噎住,萧冷儿弯腰剧烈干呕起来。胸口和喉咙口一阵又一阵烧灼的痛觉,一手抚了心口,她咳得眼泪都出来。

萧佩如轻轻拍她背脊。

拭去眼泪,萧冷儿抬头冲满脸关切的依暮云笑一笑:“其实我错了。”

她错了。依暮云早已不是养在江南的娇贵大小姐。很多年前她随她一起闯江湖,被人挟持,被人陷害,挨过饿受过冻,数不清的次数命悬一线。这些事她连一个字也不曾抱怨过她。她降了敌人,累她受尽委屈两面为难,她甚至要连自己的嫁妆都统统送给她。

她早已不再是她心目中刁蛮任性的大小姐。

她是强逼着自己长大了。

抹去不知何时又再沾染脸颊的清泪,萧冷儿轻声道:“是我对你不起。”

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依暮云哽咽道:“你别…别这样说…”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她捂着嘴低低啜泣。

却是连哭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前痛快哭了。

内心极致的倦怠,萧冷儿将手中食物递给萧佩如,闭目不复言语。

只是她也不曾再进食。

又一日下来萧冷儿面色比洛依二女灰败十倍。

萧佩如劝她不动,只能拿了目光看庚桑楚,他却也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心中惶恐,饶是萧佩如平素心淡,此时却也急得流出眼泪来。

萧泆然心下又如何不急,见她眼泪更是烦躁,冷声道:“有甚好哭,只看她能坚持几时!”

萧佩如几乎是喊叫出声:“她如今只凭一口气吊着命,你说她能坚持几时!”

庚桑楚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

洛烟然和依暮云几乎是同一时刻扑向装着干粮的包袱,随手拿了也不知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死死盯了那张毫无人色的清容,扶雪珞连牙关都在打颤:“萧冷儿,你故意的吧?这又只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萧冷儿微不可闻地笑了笑,早已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却。

扶雪珞狠狠咽下逼近眼眶的热泪。

他宁愿她是故意的!他宁愿!

庚桑楚忽的睁眼,夺过萧佩如手中皮囊大大饮一口水,一手攀过萧冷儿脖颈,低下头对准她唇狠狠渡下去。

是狠,他起身之际咬一口她樱唇,瞬间鲜血淋漓,痛得她神志一阵清明,终于醒转过来。

抓她双肩,他伏在她耳畔一字字道:“你若敢有甚不测,我即刻杀了你眼前这群心尖儿宝贝为你陪葬。”他看她平静双眸,森然一笑,“或者,你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或者就这般活活饿死可好?”

与他对视半晌,萧冷儿终究向萧佩如伸出手去。萧佩如连忙近身亲自喂她一点一点进食。

依正豪唉声叹气,洛文靖父子满脸心疼,洛依二女更是恨不能以身替代的自责模样。心下烦闷至极,扶雪珞冷声道:“问心,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与我打一场。你我难道就不能真正分出胜负来?”

庚桑楚同样心情不佳,闻言亦不给他好脸色:“我为何要在此时与你打这一场?”

扶雪珞愤而起身,但四不像一夫当关,他们几人所处又受地势所限。他有心动手,却明知难以越过四不像。这四不像的实力他见识过不止一次,委实不敢在此情景下白白浪费体力。

颓然下坐,扶雪珞心中不安愈浓。

过得半日,庚桑楚手下有人来报:“上官堂主派属下前来禀报殿下,崆峒携玉英门向我圣界归降,死一百七十四人,余两百八十七人。”

扶雪珞浑身一震,霍然起身:“崆峒派并未出山一步,怎会…”

庚桑楚轻笑:“三年前在蜀山,扶盟主洛公子暗埋火药于地下,令得我圣界无功而返。问心深以为戒,此番不过还扶盟主这份礼罢了。”

扶雪珞脸色煞白。

庚桑楚自然不会也去埋一地火药,他只叫崆峒玉英门两派中的内应在饮水中落了毒而已。计策原是极简单的,但有心杀人,原不需要甚周详大计。

示意那弟子起身,庚桑楚解下腰间令牌递给他:“你即刻快马赶去平凉边界,传我命令,令刑堂主率领本座亲自挑选的两千弟子速速返回,前来助我。”

“是!”接过令牌,那弟子躬身退后,疾步转身而去。

再过一日,应龙亦派遣弟子前来禀报:“殿下,西岭山、南宫世家和慕容世家业已不支!”

第三日香浓一支的弟子也前来回报:“昆仑、峨眉两派弟子已无人再斗。”

扶雪珞形容虽说惨淡,庚桑楚脸色却也绝不好看。

知透他心思,萧冷儿慢悠悠笑道:“这镜湄丫头向来是急性子,如今却成了垫底的一个,也不知中途是发生甚意外没有。”

但庚桑楚再担心原镜湄,此等紧要关头也绝分不出精力去看顾她。

第四日晚玄武堂主刑思堂已带领两千教众赶至丛林之外,刑思堂一人前来领命。萧冷儿观他容貌,三十上下,印堂方正,眉目沉着,生就可堪大任之相。

一一吩咐下去,庚桑楚忽而有觉,抬头望了漫天繁星。

刑思堂似有不解,却并不出言。

半晌庚桑楚叹道:“今夜一役,思堂,咱们圣界百年基业,必将奠稳中原。”